第188章 霸道將軍俏軍師(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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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時停雲初次到國子監,時年六歲,比他侍奉的十三皇子嚴元衡大上三月有餘。

    下學時,博士為嚴元衡解惑,時停雲站在窗邊為嚴元衡收拾筆墨。

    八歲的六皇子嚴元昭趴在窗戶上來瞧新鮮,身後跟著低眉順眼的小瞿英。

    嚴元昭:“嗨,你是時家的大公子?”

    時停雲落落大方,毫不拘謹:“是啊。”

    嚴元昭進一步搭訕:“時停雲,是哪三個字?”

    時停雲笑答:“回六皇子,停雲靄靄,時雨蒙蒙。”

    “雲弟弟。”嚴元昭早就知道他的姓名,親熱道,“我這裏有好吃的糕點,是西域來的,宮中除了父王,也就我有了。你要來吃嗎?”

    “多謝六皇子盛情”

    時停雲抬眼看了還在問問題的嚴元衡,對浣筆歸來的另一名伴讀耳語兩句,不顧他小聲的勸阻,道:“我這便來了。”

    他輕捷無聲地翻窗而出,甚至沒能引起嚴元衡的注意。

    嚴元衡向博士請教完問題,才發現自己的兩個新伴讀跑得隻剩下了一個,剩下的那個正誠惶誠恐地抱著書袋看他。

    聽他說了時停雲被六皇兄叫走一事,嚴元衡也沒怎麽生氣。

    嚴元衡早就聽過時停雲的名號。

    他是時驚鴻將軍獨子,異常,被父親寄予厚望,就連父王對他亦是寵愛有加,年節裏又是賜菜又是賞物,足見他受重視的程度。

    況且又是那位六皇兄將他喚走,他生氣也無用。

    嚴元衡微歎一口氣,剛剛出門,便見時停雲用帕子托著幾塊糕點飛快奔來,見了十三皇子,便一把捉住他的手:“十三皇子,久等了。請往這邊來。”

    行事素來端莊謹嚴的嚴元衡被拉得一趔趄,稀裏糊塗地和他一道在國子監的走廊裏七拐八繞地繞了許久,把另一名小伴讀甩下老遠。

    等到了一處風景宜人的小涼亭,時停雲才停下,單膝下跪,把手裏捧得穩穩當當的糕點呈給嚴元衡:“請十三皇子用糕點。”

    嚴元衡站穩腳跟,略微有些氣喘:“這是六皇兄的?”

    時停雲坦蕩蕩道:“是啊,是請我的,我拿來了些,十三皇子午膳進得太少了,正好墊墊肚子。”

    嚴元衡盯著點心,抿一抿嘴巴:“我不餓。”

    但糕點的香氣刺激了早已空癟的胃,嚴元衡腹內發出咕嚕一聲悶響。

    他的臉一下子漲紅了大半。

    時停雲站起身來,笑眯眯推薦道:“用午膳時,我瞧出十三皇子愛吃甜的。停雲一個個試了過去,這三種糕點最甜。十三皇子當真不試一試嗎?”

    嚴元衡偏過臉,不想讓自己顯得太過貪饞:“六皇兄尋你何事?”

    “他沒說。”時停雲擺弄著手中帕子的花邊,“左不過是給我些好處,要我做他伴讀,替他添份助力嘛。”

    宮中的孩子最是早慧,更別提是受母妃教訓影響、從小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了。

    他豁然一驚,趕忙去捂他的嘴:“你小聲些!這話不可亂說!”

    時停雲便不說了,托了托手裏的帕子,示意他快些用。

    嚴元衡卻將糕點收起,一本正經道:“餐前不可濫用甜食,會壞胃口。”

    時停雲一笑:“那便留在飯後了。”

    彼時,嚴元衡再如何謹慎,也不過隻是一名稚童。

    他心中躊躇了許久,才在那日分別前,開口問時停雲道:“你會去嗎。”

    這本是句沒頭沒尾的話,但時停雲卻聽得懂。

    他笑說:“時停雲明日會來陪十三皇子讀書,後日也會來。一年也來,十年也來。”

    或許是一語成讖,時停雲當真做了嚴元衡十年伴讀。

    整整十年。

    十年,也改變了許多事情。

    幼時謹小慎微的嚴元衡以真才實學漸漸壓過了嚴元昭,頗受皇上愛重,而嚴元昭也一改早些年的勤勉慧敏,不再苛求上進,越來越有紈絝之風,叫皇上頭痛不已。

    與這二人相比,時停雲的性情倒是沒有大變。

    從初識起,他便是個逍遙快活的人,仿佛萬事都不能牽累於他。

    正如他十五歲時酒後狂言:望城新輩,唯吾獨秀。

    時停雲對望城的角角落落都熟悉不已。他第一次帶嚴元衡溜出宮,去賭坊贏了十兩銀子,又拿這十兩銀子帶他玩遍了望城,去茶攤聽說書,磕三文錢一碟的瓜子,鑽在人群裏看皮影,瞧西域人玩蛇,甚至湊到西域人身邊,用西域話借來他的蛇,盤玩一陣,又拿來嚇唬嚴元衡。

    嚴元衡不怕蛇,淡淡道:“胡鬧,小心被咬。”

    時停雲笑話他十二三歲就活成了個老學究,他也不生氣。

    嚴元衡從不對時停雲生氣。

    他很喜歡看著他做事情,不管是練槍、練字、抄寫、洗硯、飲酒,他做來都與旁人不一樣。

    嚴元衡不很懂這是什麽樣的感情。

    他想,與任何一個人在一起這麽久,大概都會有這樣不同尋常的感情吧。

    然而,自從褚子陵進時府後,情形便與往日不同了。

    原本一心一意記掛著嚴元衡喜樂憂愁的時停雲身旁,開始無時無刻不跟著一名小廝,叫時停雲珍愛不已。

    褚子陵天生一雙笑眼,慣會來事,長得也極俊俏,時停雲也說,當初在眾多小廝中挑中他,就是因為他笑起來賞心悅目。

    事實證明,時停雲眼光著實不壞,褚子陵學什麽都極快,嚴元衡曾親見時停雲教他時家槍中的回馬槍式,褚子陵隻看過兩遍,便輕鬆演出了全式。

    時停雲愛才,同嚴元衡共坐飲茶時,仍不忘誇耀褚子陵與誇耀自己:“我可真是撿到寶貝了。”

    嚴元昭冷哼一聲:“一個略聰明些的小廝,也值當你拿上台麵來一次次說?”

    時停雲替褚子陵說話:“他不是小廝,是塊璞玉。你們待看罷。”

    一旁的嚴元衡不語。

    他想,我的璞玉,也養了一塊他的璞玉嗎。

    他微微垂下長睫,看著杯中浮沉的茶葉,試圖忽視心中那隱約的不適。

    而在某次馬球比賽後,他再也不能忽視了。

    一個喝得醉醺醺的公子在比試中拿馬刺紮傷了馬,馬兒受驚發狂,驟然發力,把那公子掀下馬來,時停雲恰在近旁,飛身下馬,將那公子接住,保住了他一條小命,而褚子陵躍身直發狂的馬背上,在滿場驚慌的馬嘶聲中,一下下收著馬韁,竟叫那狂馬慢慢安靜下來,繞場騎行一周,旋即來到護住那醉酒公子的時停雲眼前。

    褚子陵微勒韁繩,馬高昂前蹄,長嘶一聲,在時停雲麵前一步開外的地方站住了。

    馬鼻噴出的熱息掀起了時停雲的頭發。

    他抬頭望著馬背上的褚子陵。

    褚子陵則俯下身來,將馬韁遞給了他。

    而急著從馬場另一端策馬趕來護著時停雲的嚴元衡,清楚地聽到褚子陵在交還韁繩時,對時停雲笑道:“公子在下,子陵在上。這樣好嗎。”

    嚴元衡看到向來瀟灑的時停雲愣了愣,緊接著抿唇一樂,竟像是窘迫了的樣子。

    嚴元衡未曾見過這樣的時停雲。

    他心裏酸澀得厲害,下場喝了幾杯熱茶,仍是難以平複。

    嚴元衡撫著茶杯肚,小聲問自己,這是怎麽了。

    後來,南疆造反,戰事吃緊,十六歲的時停雲奔赴戰場,身邊帶著一個褚子陵。

    戰事持續兩年,最終在距錦雞陵不遠的大青山上進行決戰。

    皇上實在憂心時驚鴻的安危,於是,同樣憂心時停雲安危的嚴元衡自請前往邊疆。

    待他率兵到時,決戰已然結束,南疆投降,戰事落幕。

    嚴元衡見過時將軍,代宣聖旨,議過正事後,才壓抑著內心緊張,詢問時停雲身在何處。

    他在大青山戰場邊找到了時停雲。

    野風之中,時停雲坐在斜坡上,銀盔跌落,長發淩亂,正靜靜坐在那裏想著心事。

    而他的目光,停留在不遠處打掃戰場、長身玉立的褚子陵的背影上。

    嚴元衡叫了他一聲。

    時停雲這才轉過頭來,拖著傷腿跪下致意,嚴元衡急忙去扶,又聽到了他久違的玩笑腔調:“謝皇上恩賜十三皇子於末將。”

    當夜,嚴元衡在行軍帳篷內,做了個極不妥當的怪夢。

    一夢過去,他心中著實不安,吃驚於自己的歹念,隻好趁天色未明,在軍帳邊悄悄埋下了自己的褻褲。

    戰事已了,時將軍讓時停雲返回望城養傷。不過,誰都猜得到時將軍的心思。

    ——時停雲是時候婚配了。

    但回城一年多裏,時停雲多與嚴元昭混跡一處,有傳言說時停雲好龍陽,不是與那六皇子嚴元昭,便是與十三皇子嚴元衡。

    不知是何緣由,嚴元昭總愛拿這些荒唐的事情來與嚴元衡說笑。

    嚴元衡聽得心煩,客氣道:“六皇兄,此等鄉井流傳的無稽之談莫要亂傳,若是叫素常知曉,太不像話。”

    嚴元昭以金絲扇掩口:“十三弟,玩笑而已。但你說,若是讓停雲在你我中二選其一,停雲會選誰?”

    嚴元衡強自按捺住心中衝動:“六皇兄請慎言。”

    當夜,嚴元衡按他的習慣早早入睡,心中卻忍不住想,若是素常來選,定是會選六皇兄了,他們二人自小算是不打不相識,有許多話可說,六皇兄為人又活潑

    為此,他足足晚了一個時辰才睡著。

    第二日,頭昏昏沉沉的嚴元衡想,自己真是庸人自擾。

    時家有家業要繼承,時停雲定會和一個女子在一起的。

    然而,時停雲在望城中足足淹留一年半,皇上多次過問,時家二叔也常請媒婆上門說親,把將軍府的門檻都要踏破了,時停雲卻都一一婉拒,全然無意於此。

    在嚴元衡聽說父王打算為時停雲賜婚不久後,鎮南關外陡傳噩耗。

    時驚鴻將軍暴斃,死因為鴆殺。

    副將在將軍當日的饅頭內發現有鴆毒,廚子喊冤不止,卻被憤怒的將士認為是南疆奸賊,亂刀斬殺。

    將軍向來小心,每每進食,都以銀針試毒,因此誰也不知鴆毒是如何被將軍誤食的。

    噩耗傳來,皇上思及與時驚鴻幼時伴讀之情,驚怒焦急,竟至吐血。

    嚴元衡心中惦念,依例侍疾過後,猶豫再三,還是出了宮,去了將軍府。

    招待他的是李鄴書,他紅著眼圈,道,公子醉了,阿陵在陪他。

    時停雲給了自己一夜時間,供自己酩酊大醉。

    嚴元衡要阿書莫要通傳,獨身一人緩步走到時停雲屋外。

    他聽到時停雲在說話,竟是在說嚴元昭的事情。

    時停雲道:“我,知道元昭心事。他小時候,以為自己對皇位有一爭之力,便想要與我修好。後來,元衡後來居上,他自知不及,索性不再相爭,再與我交好,隻盼將來新君即位,能得一個安穩日子。我知道他總是對你呼來喝去,但他為人當真不壞”

    嚴元衡吃驚。

    他與這小廝說得也太多了些吧。

    他想要進去製止,卻不自覺地站住腳步,想等他說自己。

    然而,苦守半晌,他隻等來一句簡簡單單的評語:“元衡,他前途無量”

    “為皇上,為父親,為他們二人,我要”內裏的人掙紮著想要起身,卻又軟回床上,“嚴家的江山,時停雲來守”

    內裏傳來褚子陵的聲音:“公子,莫要鬧了,早些睡吧。”

    “阿陵。”停了半晌,嚴元衡聽到時停雲含著哭腔啞聲道,“阿陵,我沒有父親了啊。”

    嚴元衡心裏剮著似的一疼,剛要推門入內,便聽到內裏傳來一聲類似親吻的吮吸聲。

    緊接著他聽到褚子陵低聲道:“公子莫要傷心。子陵隨公子同赴南疆,生死相隨,一世不負。”

    嚴元衡臉色大變,幾乎是逃離了將軍府,隻在時停雲率軍離開望城那日,遠遠地伴在病弱的父王身側,目送著時停雲離開。

    從那時起,嚴元衡便隻能從戰報上聽到時停雲的訊息。

    直到死時,嚴元衡都在後悔,當年他離城時,沒能同他好好說上一句話。

    這次世界線注入的過程格外漫長而緩慢,池小池甚至能清晰地感受到原主時停雲每一點每一滴的痛楚和愛戀。

    他視嚴元昭嚴元衡為至交摯友,心中卻隻愛褚子陵一人。

    褚子陵是他一手打磨出的璞玉。

    起初,他想助他脫離奴籍,後來,這塊璞玉實在太過奪目,不知不覺便奪去了他全部的視線。

    然而,男風在世人眼中隻是一樁不算太風雅的愛好而已,時家家訓,也絕不允許納妾。

    時停雲不願牽累其他姑娘,又不願將自己的心事告與褚子陵,平白亂了他的心,索性自己斷了念頭,隻願一生許國,永不娶親。

    而父親亡故,將他瞬間推至以前從未想過的高位。

    他來到鎮南關,匆忙接手南疆軍務。

    父親亡故後,南疆人立時而動,完全可以猜到是哪方勢力在背後投毒暗害。

    北府軍軍紀森嚴,乍換將領,雖不至生亂,卻難免暗自憂心:

    少將軍上過戰場,做過戰將前鋒,在軍中倒有些威望,卻從未擔任帥職。

    時停雲真有能力帶領整個北府軍嗎?

    時停雲從來不會在旁人麵前流露出一絲脆弱,偶爾與將士對飲時,還有心說些昔日望城內的趣事,與將士們一道笑得前仰後合。

    直到某次,在左弼山間的一場殊死之戰後,他的副將褚子陵在戰中失蹤。

    向來穩如泰山的時停雲第一次失了態,在大雨傾盆的夜裏衝出帥帳,縱馬至山間,一具具翻著屍首,試圖找出褚子陵。

    他從十二歲時起就在一起的玩伴,他的璞玉,他在軍中唯一可以傾吐心事的人,他的

    在他拉起一具滿臉鮮血的屍體時,突然聽到身後傳來一個驚異的聲音:“公子?”

    褚子陵在混戰中,被馬刀砍中後背,昏厥過去,在死人堆裏躺了許久,又被大雨澆醒。

    失而複得的狂喜海浪似的將時停雲淹沒。

    他聽到他的聲音,不發一言,跌撞著上前,抓住褚子陵沾滿汙泥的頭發,徑直吻了上去。

    當夜,雨聲不絕,倒在泥地裏的時停雲與他接吻時嗆了水,劇烈咳嗽起來。

    他想放縱自己一回。

    今晚,隻有今晚便好。

    他喚他:“阿陵。”

    褚子陵拍著他的背:“公子,我有名有姓,叫我褚子陵。”

    時停雲咬牙悶聲道:“褚子陵,你背上有傷,公子許你上來。”

    眼前人愣了一下,便低頭吻了他眼角的一小塊傷疤,彎了眼睛:“公子將軍,小的多有冒犯,望請恕罪。”

    當夜,時停雲攜褚子陵,帶著幾名遺漏的傷兵返營。

    二人共乘一騎,任誰都看不出什麽端倪。

    隻在下馬時,褚子陵不動聲色地扶了一把時停雲。

    時停雲好氣又好笑地瞪他,咬牙忍著身上不適步入營帳,心中卻有一顆大石落了地。

    他本以為褚子陵對他無意,因此才不願挑明,誰想他竟與自己有著一般心意。

    對時刻身處陰霾、卻要勉力強撐的時停雲來說,這點慰藉便足夠了。

    南疆戰事越發吃緊,南疆人似能料到北府軍的每一步動向,戰術毒辣陰狠,好在時停雲本身也是機敏多變,應時而動,硬是在夾縫中艱難地打了數場勝仗,更是在白蛉峪利用地形和陷馬坑,以五千兵馬吃下了南疆九千騎兵軍,在軍中漸漸奠下聲望。

    將士們都稱虎父無犬子,時小將軍確有乃父之風。

    喪父之痛,漸漸被向勝利傾斜的局勢掩去。

    南疆人費盡心思謀得的先機,在一點一點喪失。

    一日,時停雲在帳中讀信。

    好巧不巧,他的兩位好兄弟,在同一日先後來信。

    嚴元昭問他近況,死沒死,死了就不用回了。

    時停雲在一張紙上頂格寫滿了一個“沒”字,一封回信便宣告完成。

    嚴元衡則來信問他是否安好,把一封信活活寫成了一篇措辭優雅而古板的駢體文。

    時停雲又頂格,寫滿了一個“好”字,交與手下副將,讓他寄出,突然聽得外麵傳報,說一戰終了,不出所料,北府軍取勝,褚副將乘勝追擊,率兵追逐小股殘兵而去。

    時停雲擲筆,罵了一聲胡來:“窮寇莫迫,與他說了多少次!”

    他站起身來:“孫副將,點一隊親兵,隨我去接應一下,以防萬一。”

    孫副將從前任主帥時驚鴻年輕時便跟隨於他,性格較為寬厚,對少將軍的意氣用事也頗無可奈何。

    少將軍終究是武將出身,早已習慣親身征伐,總不肯安坐帳中。

    時停雲策馬而去,卻不想在追去的一條小路上,遇了他曾經靠此獲得大捷的陷馬坑。

    陷馬坑是連環陣,剛入其中時,陷阱上方的偽裝較為結實,越往前,陷阱上鋪設的偽裝便越脆弱,等先頭部隊察覺時往往為時已晚,腳下的陷阱已經坍落,而走過的陷阱也被接連不斷的馬蹄踏鬆,一陷便是一大片。

    盡管時停雲在察覺不對後立刻叫停後隊,四野響起的喊殺聲與落下的箭雨,還是在一瞬之間奪去了大半兵士的性命。

    時停雲卻不在漫天箭雨的覆蓋範圍之中,隻有兩隻雕刻著南疆鷹首的鐵羽鏃準確無誤的射穿了他兩側肩膀,將他穿射下馬,活捉之意再明顯不過。

    有埋伏?!

    是蓄謀嗎?

    可南疆人怎會知道褚子陵會率兵來追?

    褚子陵可安好?

    時停雲不及多想,掙紮起身,咬牙拔出羽鏃,去抓馬側銀槍,竟突覺眼前一陣昏黑。

    箭上淬了毒!

    昏眩中,時停雲以槍撐地,穩住身形,然而終是抵不過藥力發作,緩緩滑跪在地。

    天旋地轉間,他眼前隱有人影晃動。

    他強撐著抬起頭,卻看見了一個讓人以為自己身處噩夢中的人。

    褚子陵站在一小隊南疆裝束的軍隊中,身上還穿著北府軍副將的盔甲,俯身行禮,眉眼含笑:“公子,褚子陵多有冒犯,望請恕罪。”

    建平十九年,一封加急戰報傳入望城。

    北府軍少將軍時停雲,被副將褚子陵出賣,於南疆被俘。

    彼時,連南疆人都以為,褚子陵不過是一隻利欲熏心的叭兒狗而已。

    褚子陵因立大功,被引至南疆王身前接受褒揚,誰想,他竟自曝,時驚鴻將軍亦是他手刃。

    是他在時停雲的家書火漆上塗下鴆毒,又要求他先前參戰時培養的、身在主營中的親信兵士在時驚鴻用飯時將送信上。

    他曉得,時驚鴻將軍有在時沾唾翻頁的習慣,他拆信時,手上便有了鴆毒,隻需事後在倒掉的飯菜中混入鴆毒,便能瞞天過海。

    南疆王自是大喜過望,正宣布要給他重賞時,褚子陵卻當眾亮出一樣信物,語出驚人,道自己此番作為,全是為了南疆。

    他是南疆王之子,是貨真價實的皇子之尊。

    他的母親是鎮南關內一名舉人家的二小姐。

    十數年前,正值戰亂,南疆人打過鎮南關,褚小姐被擄去奸淫,因其貌美,被層層獻上,供南疆王“獨享”。

    隨後,北府軍殺回,奇襲南疆王軍營,南疆王棄營而逃,留下兩個已經懷了六旬身孕的女人。

    褚小姐被北府軍救下,領了銀兩,卻無顏歸家,想要打胎也是為時已晚,在歸鄉途中磨蹭時,她在一處山間突然作動,腹痛不止,正值走投無路時,她遇到一名在山中打樵的鰥夫,被他救下,幾經苦難,總算產下了孩子。

    樵夫性情溫和,人品也不壞,褚小姐正無處可去,二人都是可憐人,便在一起湊了個伴兒。

    褚子陵長相肖似其母,尤其是一雙笑眼,毫無南疆人的特征。

    他以褚為姓,由褚小姐自教養,又聰慧得很,五歲時便被送去山下小鎮的私塾念書。

    在他八歲時,樵夫帶褚子陵去趕集,過路的算命先生為他卜了一卦,道,褚子陵命格太硬,會克父克母,克親克友,是個天煞孤星的命。

    樵夫並不在意,把這卦當玩笑講給了褚小姐聽,誰想不過七日,在一個雨夜裏,樵夫打了一捆柴,匆匆往家趕時,滾下山坡,跌斷雙腿,被人發現是在三日之後,他的肢體已經潰爛,用擔架運回家中後,掙紮殘喘數日,終是死於非命。

    褚小姐大受打擊。一病不起。

    在她病得神誌昏沉、撒手人寰前,她終是將她這數年來的苦楚,對一無所知的兒子傾吐而出。

    他是蠻人之子,得來本非她所願,又克死她好容易尋得的良人,褚小姐知道自己不該恨一個無辜稚子,卻不能不恨。

    臨終前,褚小姐抓住他的手,聲聲喚著恨,不知是恨命,還是恨人。

    而褚子陵埋葬了母親,並拿到了南疆王逃跑時倉皇落在營中的玉佩。

    母親偷藏了這玉佩,是為了避免在回鄉途中沒了盤纏,可以典當些錢財。

    十幾年後,他拿著這玉佩,站在南疆朝堂之上,沉著冷靜地杜撰了他的母親與南疆王情愫甚篤,南疆王離開後,母親仔細保留此物、日日拿來觀視緬懷的故事。

    而他,潛入將軍府中數載,曲意逢迎,隻是懷有一腔純孝之心,想要為南疆效力,有朝一日回到南疆,為母親正名。

    時家這對父子,便是他準備已久的投名狀。

    朝堂上不少臣子都出言恭賀南疆王,南疆王喜不自勝,極痛快地認下了他。

    他早不記得那中原女人的名字,但玉佩是他的,他也樂意相信,有一個傻女人甘心情願為他產子,多年戀慕,至死不渝。

    更重要的是,時驚鴻與時停雲,這兩個南疆王的心腹大患,一個已死,一個遭擒,都是實實在在發生的事情,做不得假。

    這些,都是時停雲被囚後,他與時停雲的笑談中提及的。

    褚子陵在時停雲麵前轉身,展示他一身華麗袍服:“公子,你看,這身衣服可漂亮?”

    他說:“若是我幼年時隻拿玉佩來投奔,怕是會被亂棍趕出來。”

    他說:“我一個無功無祿的私生子,如何能穿得上這樣的衣服,受得起這般的重用?子陵所得的這一切,都承蒙公子大恩,褚子陵永世不敢忘懷。”

    時停雲重重鐐銬加身,口裏也被塞了麻實,聞言隻是淡淡冷笑。

    他早已過了絕望之時。

    初次醒來時,時停雲見到四周景象,幾乎發瘋。

    他不願相信昏迷前所見的一切,直到褚子陵親自來到他身前,亮出那枚事後被兵士藏起、沾了鴆毒的火漆封印。

    火漆上烙著時停雲的字。

    素常,是父親對他的期望,願他素心若雪,常備不懈。

    正因為是他珍愛的素常寄信來,父親才毫不設防地拆開信件,在吃飯時也要讀信。

    見到此物,時停雲漸漸安靜了下來。

    他望著褚子陵,嗓音嘶啞:“為何呢。我時家,有何對不起你的呢。”

    “時家待我極好。”褚子陵笑眼彎彎,道,“但你對我好,不過是上位者對奴的施舍。我能做皇子,明明能壓那嚴元昭一頭,你憑什麽又要我端茶倒水、做一輩子副將?我還要讓我娘知道,她不配恨我,我能讓她身後風光,成為王後,一個樵夫不能,他不能。”

    時停雲想到了昔日的承諾,想到了那個傾盆也似的雨夜。

    褚子陵與他多年主仆,輕而易舉便透過他的神情猜到他在想些什麽。

    他笑著彎腰,注視著他的眼睛:“軍營中難免寂寞,能伺候將軍一夜,是小的分內之職。您是後悔了?覺得那夜該在上頭?”

    時停雲突然淒厲地悶聲笑了起來,直至劇烈嗆咳,仍不肯休止。

    見時停雲如此作態,褚子陵愣了愣,口吻也有了幾分試探之意:“公子,你不會是真心戀慕於我吧。”

    時停雲沒有給他答案。

    褚子陵已給了他足夠多的羞辱,他實在沒有必要再在這羞辱上增添幾分。

    褚子陵沒有殺他,而是將他鎖在了他的帳中,並封住了他的口,不許他咬舌自盡。

    他留著時停雲,好見證他的榮光。

    而時停雲也由這囚禁的時光,更加了解褚子陵其人。

    近十年自甘為奴的生涯,讓褚子陵對“奴”字一稱極度厭惡,偏偏他那幾個在南疆王身旁長大的便宜兄弟看他不起,時常以“中原人養大的狗”、“醃臢奴”、“賤種”相稱,褚子陵在外還能做出寬容之狀,回到帳中便拿他泄憤,或是以鞭,或是以肉。

    成為皇子後的褚子陵不需再掩飾自己,在時停雲麵前尤其如此。

    他一麵笑著掐住時停雲的臉,令他自稱為奴,一麵頂弄著他,肆意淩辱。

    時停雲數度被他折騰得死去活來,卻從不鬆口,這往往會惹得褚子陵愈發勃然大怒,再下上幾倍的狠手,直到讓時停雲力竭昏去。

    到後來,時停雲連死都不想了。

    到了這種地步,死便是認輸。

    不久後,褚子陵便開始了他謀劃已久的反攻。

    褚子陵以副將身份,跟隨時停雲上戰場,知曉了北府軍的機密要事,知曉了關內的地形,當時停雲在沙盤上推演如何防守時,褚子陵便注視著與他全然相反的方向,推演著進攻的步驟。

    他精心籌備這麽久,便是為了率南疆軍反攻中原。

    邊關帥才缺乏,匆忙上任的元帥又不及在軍中樹立威信,褚子陵趁熱打鐵,利用時停雲曾授予他的兵法下了鎮南關,勢如破竹,一路向關內挺近。

    褚子陵每過一城,都會將時停雲帶上,似是為了折磨他。

    他成功了。

    時停雲日日切齒,飽受折磨,而褚子陵在戰後,又會來帳中淩辱於他。

    他伏在時停雲身上,道:“公子,你回到故國了。在故國焦土上被操的感覺如何?”

    時停雲一語不發,直至咬著牙昏去。

    迷蒙中,他感覺有一隻手輕輕撫著他的臉,耳畔響起的聲音,是久違的溫柔。

    “公子,公子,你為何不能服一聲軟呢。服一聲軟,我便對你好啊。”

    幾月後,渠城被破。

    白日裏在帳篷裏昏睡的時停雲莫名被兩個身強體壯的南疆人拎出了帳篷。

    帳篷外是褚子陵含笑的臉。

    他道:“真是想不到啊,守渠城的,竟是公子與我的老熟人。公子來見一見罷。”

    身負鐵枷的嚴元昭被推至時停雲麵前時,二人久久相望,一時無言。

    時隔數載,誰也不敢想象,再見故人時,二人會是這般模樣。

    時停雲是第一次瞧見嚴元昭穿戰甲,著實有點滑稽,看起來也不如他愛穿的紫緞綢衣好看。

    褚子陵輕咳一聲,打斷了二人的兩兩相望。

    他湊到時停雲身側,蹲下,指著嚴元昭,道:“想要他活命嗎?”

    時停雲麵色一變。

    褚子陵露出了惡作劇似的笑臉:“你對他說一句,‘小奴卑賤,參見皇子’,或是‘小奴卑賤,不敢玷汙皇子萬金之軀’,我便考慮考慮。”

    嚴元昭周身巨震。

    他一雙耳朵極好,本是為品鑒宮商角徵、縱情逍遙所用,此刻,卻將褚子陵對昔日好友的戲謔與侮辱盡收耳中。

    “你說啊。”褚子陵含著笑對時停雲道,“你說了,我便饒他一命。”

    時停雲第一次猶豫了。

    這半年來,他受盡羞辱,不管內心多麽痛苦,卻從無一次示弱。

    但是,若是嚴元昭

    他正猶豫間,嚴元昭那邊陡然暴起,不顧枷鎖壓製,狂亂地掙紮起來。

    他聲嘶力竭地咆哮:“姓時的,你敢跪我!”

    “時停雲,你以為六爺為何與你交遊!?不過是因為你姓時!你姓時!”

    “你以為我嚴元昭還是你的摯友嗎?不是!從開始便不是!”

    時停雲呆望著他。

    嚴元昭說的,全是時停雲從幼時起便已知道的事實。

    時停雲能理解他這份利用,但他從未想到,嚴元昭會因著剛開始相交時的那份算計之心愧疚至今,甚至以為他隻要說出這樣的小小私心,時停雲便不會為了他而折辱自己。

    嚴元昭言語中,是已決心赴死的決絕:“你敢跪我,我便立時咬舌!”

    褚子陵意興闌珊地擺一擺手,四周七八個健壯的南疆兵士一並湧上,將嚴元昭圍起,拳打腳踢,令人牙酸的筋骨錯位聲不絕於耳。

    時停雲呆滯片刻,回過神來,便失聲吼道:“住手!!你們——”

    褚子陵把玩著腰間的玉佩,站在一側,像是在等待著什麽。

    時停雲噗通一聲跪下,往地上重重磕了兩記,鮮血直接濺出:“褚子陵,求你,饒他給他一個痛快,我求你,求求你!”

    褚子陵蹲下,好奇道:“公子,我方才叫你求,你怎麽不求啊。”

    時停雲隱約聽到了刀子入體的聲音,睚眥盡裂:“元昭你饒他,我什麽都聽你的”

    褚子陵欣賞夠了他低頭求饒的模樣,心頭大快,方才幽幽反問:“他從前那般厭惡我,看不起我。如今,他落到了我手裏,我為何要饒他呢。”

    時停雲欲撲去嚴元昭身上,但鐵鐐讓他根本動彈不得。

    他眼睜睜看著、聽著嚴元昭那邊沒了聲息。

    他看著那群南疆人散開,看著嚴元昭跪在一塊著了火的牌匾上,死不瞑目。

    他聽到有人說,這皇子死前眼睛也睜得太大了,看著怕人。

    又有人說,據說這種枉死之人煞氣極重,會用眼睛記住殺害他的人的模樣,死後要去閻王爺那裏告狀,得挖了眼睛,才能解煞。

    當夜,褚子陵把嚴元昭的屍身與時停雲關在了同一頂帳篷中。

    一夜過後,時停雲接近瘋癲。

    半年後,望城被破,帝室北逃,留下殿後的十三皇子嚴元衡,因城破被生擒。

    褚子陵用天牢囚住二人後,特地帶了嚴元衡來見時停雲。

    乍見故人,嚴元衡簡直不敢相信時停雲還活著,自從被擒後便肅然著的一張臉總算有了一絲波動。

    他走上前去,像是怕驚醒一個美夢般,輕輕拍撫了一下時停雲的肩膀。

    然而,時停雲宛如被毒蛇咬了一口,撲倒在地,叩首不止:“小奴卑賤,不敢玷汙皇子萬金之軀。小奴卑賤,不敢玷汙皇子萬金之軀。”

    元衡,我已經無所謂了。

    你要活下去。

    不要像元昭,不要像元昭。

    嚴元衡呆滯當場,與時停雲顫顫抬起的視線相接,心內絞痛,眼睫垂下,掩住了眼底的寒光。

    褚子陵滿意離去,將嚴元衡與時停雲暫囚天牢,心情不錯地轉去往日他隻能低頭而行的皇宮內,為他家大公子挑選一處可心的宮殿。

    誰也想不到,當夜,嚴元衡越獄了。

    他是無論如何也越不到外麵去的,天牢防守森嚴,哪怕他踏出一步,便會被萬弩穿心。

    說到底,褚子陵也不很在意嚴元衡的死活,不僅沒有束縛他,還為他提供了被褥與茶具,明擺著期望他用被單上吊,或是用茶盞割腕。

    如褚子陵所想,嚴元衡捏碎了一隻茶盞,選了一塊最尖銳的,用小時候時停雲研究出的開鎖伎倆,悄無聲息地破開了自己所在的天牢牢籠,在守衛發現異常前,又打開了時停雲牢籠的鎖,並慢條斯理地將鎖鏈重新扣好,把自己與時停雲鎖在了一處。

    時停雲發著高燒,昏昏沉沉間,眼見那個熟悉的芝蘭玉樹似的青年走到他身前,鬢發微亂,嘴角染血。

    他蠕動著唇,喃喃地重複那句在噩夢中說了無數遍的話。

    一隻溫暖的手搭在他的後頸上,撫慰似的捏了兩捏,像是在安慰他,不要怕,不要怕。

    旋即,一點尖銳抵上了他的喉嚨,幹脆利落,一刀割喉。

    那望城春日裏唯吾獨秀的青年,滿身血汙地躺在他的懷中,沒了聲息。

    嚴元衡扶住他的肩膀,聽著外麵嘈雜的腳步聲,將碎瓷片抵在自己頸上,附耳低聲道:“時停雲,嚴元衡思慕你日久。可你不知曉。”

    說罷,嚴元衡在逐漸嘈雜起來的腳步聲中,把時停雲的屍身單手抱在懷中,緩緩割破了自己的喉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