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1章 2.2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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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聲音輕柔至極,和夢中的那聲“辰兒”何其相似。

    一刹那, 九辰徹底清醒過來, 額上, 已沁出一層冷汗。

    他怔然擁被坐起, 眼前依舊黑漆漆一片, 枯坐片刻, 便摸索著穿好鞋襪,循著記憶走出了帳門。

    那些情景太過真實,真實到他幾乎以為, 他又回到了幼時那座空曠冰冷的巫王宮裏。

    “辰兒……辰兒……”

    那個詭異的女聲, 又隔著重重雨幕, 傳了過來,起初輕柔,繼而, 隱隱夾雜著幾分焦灼, 仿佛丟失孩子的母親。

    九辰茫然的站在大雨中,頭頂悶雷滾滾, 電閃雷鳴, 又急又密的雨水一遍遍衝刷著他單薄的黑袍和本就蒼白的麵部。那股莫名的悲傷,又開始在胸中衝撞。

    他咬牙定了定神, 強迫自己冷靜下來, 不要被這聲音幹擾。

    這一切,不過都是從夢裏延伸出的幻覺罷了。他隻是,不小心又夢到了阿星, 才會陷入這麽荒唐的夢魘之中。

    他忽然想再去摸一摸那棵神女樹。雖然他不大願意承認,可神木複活的那一刻,他感受到了這一生都從未有過的安寧。也許,過了今夜,他就再無這樣的安寧了。

    從大帳到神木生長之處,這段路,他已熟記於心。因為久在軍中,即使這樣惡劣的天氣,他也能憑感覺敏銳的辨出方向。

    守在帳外的靈士見那少年醒來,且獨自涉雨朝神女樹方向去了,驚喜之餘,又不敢擅自驚擾他,便隻遠遠的尾隨。

    有了雨水的滋養,神女樹枝蔓開始以瘋狂速度生長,枯敗和腐朽已成過去,取而代之的,是充滿生機的木葉氣息。

    原本焦黑的樹皮,此刻濕漉漉的,纏滿了枝蔓碧葉。九辰慢慢伸出手,把手掌覆在層層碧葉之上,熟悉的暖流,複沿著掌心傳入體內。

    仿佛母親的手掌,輕輕撫摸著離家歸來的遊子。

    九辰慢慢揚起嘴角,吐出一口氣,便靠坐在樹下,閉上了眼睛。唯獨右掌,始終緊緊貼著神女樹的樹幹。他有些累了,很想安穩的睡一覺,沒有夢魘的覺。

    離恨天冒雨潛入巫山護靈軍駐地時,看到的便是這樣一幅場景。

    冰冷的雨絲落入眼中,他眼眶卻漸漸發熱。當年,那個明媚灑脫的紅衣少女,貪杯之時,也總是

    如眼前的少年一般,喜歡靠坐在神女樹下小憩,怎麽叫都叫不醒。

    察覺到熟悉的氣息,九辰慢慢睜開眼睛,嘴角微挑,道:“我夢到了她。”

    離恨天喉頭有些發幹,許久,啞聲問:“夢到了什麽?”

    “我夢到,她是我的母後,在沉思殿點了燭火等我回去,給我做了很多很多好吃的,我再也不必擔心訓練回來餓肚子了。”

    離恨天眼角緩緩溢出滾燙的液體,隻不過,因與雨水混在一處,流出來時,已然涼透。

    九辰認真的描述完,嘴角的弧度卻越來越小,道:“我可能是生病了。我不想再做這樣的夢,也不想再在夢裏見到她。”

    離恨天有些意外的望著神木下,那少年漸轉冷漠的黑眸,心中一痛,聲音愈發黯啞:“她……是

    你的母親。”

    九辰抿起嘴角,複閉上雙目,任冰冷的雨絲落在麵上,許久,才睜開冰冷的黑眸,道:“當年,她既然選擇沉水明誌,這世上,想必再無她所牽所掛。死者為大,即使是在夢裏,我也不該再擾她安寧。”

    他慢慢收回覆在樹幹上的右掌,直到掌心那絲溫暖徹底消失,才語氣淡漠的道:“從小到大,除了兄長,那些血脈親情於我而言,其實並無特別的意義。即使你們口中的那些真相是真的,我也從未奢望過她能像夢中那樣,做我的母後,陪我長大。”

    “這個世上,每個人都有選擇自己命運的權力。如果我是九州公主,一定不會選擇死。但是,我終究不是她,我能理解她的選擇,因為,她所牽掛的人,並不在這個世上。也許,對離俠而言,九州公主是一生至愛,可於我而言,我不認識她,她也不認識我,除了血緣的羈絆,我們隻是陌生人而已。即使近在咫尺,我們也永遠不可能再見到彼此的模樣。”

    語罷,他抖了抖已然濕透的黑袍,扶樹而起,複循著來時的路線往大帳方向走去。

    離恨天盯著雨夜裏那個孤寂而單薄的少年背影,驀然發覺有些東西,無論他如何努力,隻怕都無法使之複原如初了。他一時心痛如絞,一股久違的熱流在喉間湧動,顫聲道:“如果,她並沒有真正死去,還有醒來的機會呢?”

    雨幕中,那少年的身影一頓,許久,啞聲道:“若有所需,我必鼎力相助。”

    “除此之外,我不會再打擾她。我想,她和我一樣,已無力再承受一份陌生的血脈羈絆。”

    即使,她真的可以死而複生,並成為一位慈母,可他,卻無法再用對等的慕孺之情去回報她了。

    他的心,冷了太久。

    一份基礎不牢固的感情,即使是親情,也注定是沒有好結果的。到最後,也不過傷人傷己而已。

    次日,驟雨初停,九辰一直昏昏沉沉睡到正午,才恢複幾分意識。

    聽聞外孫醒來的消息,楚王一大早顧不上吃早膳,就急奔至帳中,親自守在床邊。

    許是夜裏淋了雨的緣故,九辰有些發燒,悶頭睡了兩個多時辰,非但沒有減輕,反而燒得更厲害了。

    楚王焦灼不已,將幾名軍醫罵的狗血淋頭,並親自端著藥湯,拿起湯勺,把苦澀的藥汁一勺一勺喂進九辰口中。

    九辰勉強喝了幾口,稍微清醒一些後,便道:“我自己喝,不敢勞煩外公。”

    楚王拗不過,全程盯著那少年把碗裏藥汁喝得一滴不剩,才放心的讓人把碗具撤下。

    這時,帳外忽然傳來照汐的聲音:“王上,寰州急報。”

    楚王臉一沉,似是想起來什麽極不悅的事。他鼻子裏輕哼了一聲,卻依舊慈愛而有耐心安撫了九辰一番,才掀帳出去了。

    其實,這封急報並非來自寰州,而是從兩百裏之外的漢水發來的。

    因為夭黛之禍,各國雖不敢侵吞昔日那片肥沃的雲國故土,可都不約而同的派出暗探,時刻監視漢水附近的動靜,以防別國搞出什麽小動作。

    雲滅後的十多年間,除了楚國蠻橫壓人,不顧九州非議,驅趕死囚在漢水之上搭建了鐵索連接成的木板橋,用來運輸北方粟米馬匹兵器外,其餘各國皆是安分守己,敢怒不敢言。

    兩年前,臨近漢水的夜郎國大旱,鬧了場史無前例的災荒,夜郎國國主試圖效仿楚王,在漢水之上偷偷搭建木橋,把從外借來的糧食運入夜郎。楚王得知之後,大怒不已,不僅派人搗毀橋基,並命熊暉帶三萬精兵兵壓夜郎。夜郎國主嚇得魂飛魄散,親自奔出城外,向熊暉告罪,並發誓再不動漢水一草一木,楚王才勉強收兵。

    因為沒有糧食救濟,夜郎百姓因這次災荒餓殍遍野,死了數千人。楚國以國勢壓人,置別國百姓性命於不顧,本是極不人道的舉動,可各國卻無人敢跳出來指責楚王,也無人敢冒著得罪楚國的危險去救濟夜郎。

    聽說,夜郎那次的災情之所以最終能得到控製,是因為一股途經此地的神秘軍隊,劫了北方某國進獻給楚王的糧食,經山間棧道轉運到了夜郎。

    奇怪的是,依楚王霸道火爆的脾氣,聽聞消息,非但沒有問罪夜郎,連那支神秘軍隊的來曆也沒追究。

    今日,這封由漢水發來的急報,內容很簡短,主要向楚王匯稟了兩件事。一是昨日漢水水位突然暴漲,衝斷了楚王搭建的長達十裏的鐵索橋,漢水之上生長的那些夭黛,從昨日開始瘋狂生長,數量也增加了一倍不止。二是暗探們查探到,有一股百餘人的隊伍闖入了漢水附近,看舉止十分像訓練有素的專業軍人,身份不明。

    “聽聞三日前巫王親自帶兵從滄溟出發、日夜行軍,人不離鞍,算日子,也差不多該到漢水了。”照汐謹慎的道。

    巫王興兵攻楚的消息,楚王其實兩天前便已收到,隻是顧及到九辰和神女樹複活之事,才按下不發,並下了封口令,嚴禁任何人提起此事。

    他之所以胸有成竹,並無絲毫驚慌,是因為知道隻要自己的外孫還在楚國,即使巫啟兵壓寰州,也不敢真的開戰。如今,神木複活,他再無顧忌,聽聞此事,目中陡然閃過一絲利光,哼道:“看樣子,巫啟也被堵在了漢水,才會派人去查探情況。”

    照汐愈加謹慎的道:“屬下把送信的暗探詳細盤問了一番,有些懷疑,是巫啟親自帶人去了漢水。”

    畢竟,漢水對於巫王啟而言,有著非同一般的意義。當年,公主沉水而亡後,江上那些夭黛,據說就是感念他吹奏的一曲簫音而生。

    隻是出乎他的意料,自公主亡故,十八載裏,巫王啟從未再踏足漢水半步,不知是害怕睹物思人,還是不願回憶起當年舊事。

    楚王果然皺眉:“漢水怎會無緣無故掀起風浪?那件事,有消息了嗎?”

    照汐目光變得異常幽深複雜,半晌,愧疚道:“這些年,隻要離恨天在漢水出沒,屬下便會派人跟蹤,可惜,依舊沒有發現公主遺體。也許,公主她真的……”

    後麵的話,照汐有些說不出口。

    “寡人知道,此事,你一直很盡心。”半晌,楚王歎道。

    擺了擺手,吩咐:“傳寡人密令,嚴密監視巫啟一舉一動,事無巨細,皆稟於寡人,切不可打草驚蛇。”

    照汐領命,便自去安排諸事。

    不多時,叔陽在帳外求見。楚王一直在等他消息,忙命他進帳。

    叔陽匆匆行過禮,便從袖中取出一封書信,雙手奉於楚王,道:“王上,這是巫子玉撰寫的檄文,請王上過目。”

    楚王展開,一眼掃過去,見這檄文寫得洋洋灑灑,頗有煽動性,待讀到“暴戾無情,殘害親兄”一句時,哼道:“這小子,那巫商明明是做了他的替死鬼,他倒順勢把罪名按到了巫啟頭上,當真是機關算盡,可見是個狠毒角色。”

    再往下讀,便是巫子玉痛罵巫啟寡待鳳神血脈,令九州公主泉下不安,驚擾了河神,以致漢水水位暴漲,夭黛橫生,荼毒黎民百姓。

    “他倒是耳聰目靈,十分識趣。”這段文字,令楚王心情愉悅不少。

    叔陽亦一笑置之,顯然很瞧不上這等小人行徑,隻因對此人隻是利用而已,倒也不大在意,便道:“淮國大司馬已秘密調兵遣將,隻等王上同意借兵巫子玉,便會連楚抗巫。”

    楚王撫須笑道:“看來,寡人是要送巫啟一份大禮了。”

    叔陽目光微動,恭聲問:“王上打算調何處的兵馬?”

    楚王沒有立刻回答,沉吟了會兒,道:“我西陵氏的將士,從不會為外人效力。傳寡人命令,神木複活,鳳神顯靈,命四方十八蠻夷國上巫山祭拜神木,並商討抗巫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