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菩提往生(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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鳳九憋了許久沒忍住,撲哧笑出聲,瞧著小燕壯士麵色不善,忙正了神色道:“他真是太對不住你了,你繼續,繼續。”
燕池悟抱劍埋頭生了會兒悶氣,複又抬頭冷笑兩聲,哼哼道:“其實老子如今也不怎麽記恨他了,他也遭了報應,聽人說激怒仇人的最好辦法是憐憫他,老子現在,其實真的很憐憫他。”
鳳九寵辱不驚地表示,願洗耳恭聽,話畢,麵色淡然地朝著燕池悟挪了幾分,微不可察地傾了傾身。
小燕壯士一雙柳眉足要飛到天上去:“四海八荒都傳聞東華是無欲無求的神仙,老子卻曉得他對一個人動過真情,你想不想曉得這個人是誰?”
鳳九麵無表情道:“姬蘅。”
小燕嚇了一跳:“你怎的曉得?”
鳳九在心裏咬住小手指:“他爺爺的,真的是姬蘅。”麵上仍不動聲色,“你請說,我看跟我曉得的是不是同一回事。”
小燕說的,同鳳九從前猜的差不了幾分,東華果然是因姬蘅在十惡蓮花境的照拂,紅線一牽對她動了情。這樁事的前半截她其實比燕池悟還清楚些,因十惡蓮花境裏頭姬蘅照拂東華時,她就歪在一旁瞅著。隻不過,那時她是一隻不會說話的小狐狸。
她的本心並不想在此等關鍵的時刻變成狐狸,但她同人立了死約,這個事說來有些話長。
那時,東華提劍前去符禹山同人打架傳入她的耳中,她正捏了笤帚在太晨宮前院掃地,立時丟了笤帚亟亟地奔往南荒,趕著去瞧一瞧到底是怎麽個動靜。奔出天門才想起自己不辨方向,幸虧路過的司命肯幫忙,借給她能引路又能馱人的寶貝速行氈,匆匆將她帶到戰事的上空。
她趕到時,符禹山上已鳴金收兵,隻見得一派劫後餘生的滄桑,千裏焦土間嵌了個海枯石爛的小澤,正中幾團稀泥,稀泥中矗了座丈把高的玉山。原應在此對打的二人杳然不知去向,唯有個大熱天披著件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浮立在雲頭,炎炎烈日下,手中還捧了隻暖爐,朝鳳九道:“你是來救人的?”風九看著他,覺得很熱。
稀泥中的玉山正是變化後的鎖魂玉。東華被關在裏頭。燕池悟拿不走收了神仙的玉石,將它胡亂一丟,喜氣洋洋地打道回去了。穿著緙絲貂毛大氅的不明男子是玄之魔君聶初寅,他路過此處,正碰上此事,隱身留在此境,原本想討些便宜。
鎖魂玉這個東西,進去很容易,出來何其艱難,東華造它原本又留了些參差,例如收了神仙後再難移動半分。聶初寅討不著什麽便宜正欲撒手離去,時來運轉碰上匆匆趕來的鳳九,有著九條尾巴的紅狐狸——白家鳳九。
聶初寅平生沒有什麽別的興趣,隻愛收集一些油光水滑的毛皮,他家中姬妾成群,全是圓毛,沒一個扁毛,足見他興趣的專一。尋常神仙相見,都沒有開法眼去瞧別人原身的道理,但在他這裏這個禮是不作數的。透過鳳九雖然還沒有長得十分開但已很是絕代的麵容,他一雙法眼首先瞧見的是隱在她皮相下的原身,和身後的九條赤紅且富麗的長尾。
他抬手向鳳九:“你是個神仙?同東華是一夥的?你是來救他的?”得她點頭,他由衷地笑了:“他已被燕池悟鎖入了你腳下的十惡蓮花境,要進去救他,憑你身上的修為是不夠的。”說到此處,略頓了頓,更加由衷地笑道,“你願意不願意同本君做個交易,將你身上的毛皮和身後的九條尾巴借本君賞玩三年,本君將自己的力量借你五分來救他,你意下如何?”
情勢十分危急,鳳九乍一聽東華被鎖進了十惡蓮花境,魂都飛了一半,待飛了一半的小魂魄悠悠飄回來時,隻聽見聶初寅說要將自己的力量借她五分助她營救東華。天下竟還有這等好人,她想,雖然他這一身打扮著實讓人不敢恭維。
她的意下當然甚和,非常感激地點了頭,連點了十幾個頭。照魔族的規矩,這一點頭,契約就算成了。一道白光一閃,莫名其妙間,毛皮和尾巴已被聶初寅奪了去,她才曉得方才的話自己漏聽了極重要的一半。失了九條尾巴其實沒怎的,頂多是個禿尾巴不夠漂亮,但失了毛皮,也就失了容貌,失了聲音,失了變化之能。虧得姓聶的還有幾分良心,給了她一頂極普通的紅狐狸皮,讓她暫時穿在身上。其時也容不得理論,先救東華要緊些。
無論什麽時候回憶,鳳九都覺得,她當年在十惡蓮花境中的那個出場,很有派頭。
當是時,她頭頂一團寶光,腳壓兩朵祥雲,承了聶初寅的力,身子見風長得數百倍大,轉入十惡蓮花境中,仰脖就刮起一陣狂風,張口就吐出一串火球,打個噴嚏都是一通電閃,整個一個會移動的人間凶器。
她覺得這樣很是氣派,很是風流。但,那時東華有沒有注意到她這麽氣派又風流的一麵,多年來她並沒有求證過。
彼時蓮花境中的無邊世界已被東華搭出一道無邊的結界,結界彼端妖影重重,見得萬妖之形。此端不知東華在使何種法術,蒼何劍立在他身前兩丈遠,化出七十二道劍影羅成兩列,羅列的劍影又不知何故化為排排娑羅樹,盤根錯節地長出叢叢菩提往生花,於彈指間盛開凋零,幻化出漫天飄舞的花雨。飄零的花瓣在半空結成一座八柱銀蓮佛輪,奕奕而動。佛輪常轉,佛法永生,衍出永生佛法的佛輪中乍然吐出萬道金光,穿過接天的結界往彼端猙獰發怒的妖物身上一照,隔得近些的妖受金光的臨照度化,立時匍匐皈依。瞧著挺漫長的一個仙術,實則隻是一念,連一粒塵沙自指尖拋落墜地花費的時間都不到。
多年以後,鳳九才曉得這個花裏胡哨的法術,乃發自西天梵境的佛印輪之術,意在大行普度之力,以佛光加持普照眾生,世間僅三人習得。她當時並不知它這麽稀罕,隻是激動地覺得,這個法術使起來如此的有派,如果她的陶鑄劍也能這麽一變,變出七十二把掃帚來,掃院子時該有多麽快。
習得此術的三人,一為西天梵境的佛陀,一為昆侖虛的墨淵,一為她眼前的東華。前兩位倒確然一顆菩提心,使這個時一般為的是真普度;東華此時使這個,純屬迫於無奈。要走出十惡蓮花境,隻有將用鎖魂玉圈出的這個世界毀了,倘若不將關在此處的妖物先行處理,毀掉這個世界衝出去時,必然將妖物也帶出去;倘若以他一貫的風格將他們一劍滅了,成千上萬被滅的妖物集成的怨念又要溢往四海八荒,被有心的一利用,搞不好將天地都攪一個翻覆。考慮下來,他隻有費許多心力,將這些妖物能度化的先度化了,不能度化的再滅不遲,屆時有怨念也不至於那麽多,成不了什麽大器。豈知度化人著實是個力氣活,妖物萬萬千千又甚眾,佛光照完一圈,已費了他八成的仙力,一時體力恢複不及,結界外還有幾個不堪度化活蹦亂跳的惡妖頭頭。
東華落一回難,著實很不容易。鳳九分外珍惜這個機會,歡天喜地地登上了曆史的舞台。站在曆史的大舞台上,她豪情滿懷。一來,今時不同往日,她承了聶初寅五分的力,已是一隻貨真價實的威武紅狐;二來,下頭東華在看著,她難得在他跟前風光,不風光夠本兒,真是對不住聶初寅詐騙她一回。
她迎風勇猛一躍,騰出東華鋪設的結界,妖物們方才被佛光照得有些遲鈍,還沒反應過來,頭頂上已迎來好一串火球天閃,或劈或滾,一劈一滾都是一個準,絕不虛發。你來我往幾十回合,素來為非作歹、縱橫妖道的幾個大惡妖,居然,就這麽被她順順利利地、一氣嗬成地滅了。
當然,她也受了些傷,皆是意外,一是噴火時,因這個技藝掌握得不是那麽熟練,將肚子上的毛撩了一些,鼓起幾個泡。二是打電閃時,也不是特別的熟練,電閃已經劈出去了,抬起的爪子卻忘了收回去,將爪子劈了個皮焦肉爛……
她神經有些粗,當時不覺如何疼痛,妖物一滅心一寬,突然覺得疼痛入骨,順著骨脊鑽入肺腑,一抽,直直地從雲頭上摔下來,半道疼暈過去,也不知道自己掉下來時,正砸在抬頭仰望她的東華懷中。
時隔這麽多年,鳳九還記得那個時候,她其實並沒有馬上醒轉過來。
她做了一個夢。
這個夢的主題如同佛祖舍身飼虎一般,極有道義。
夢裏頭烈日炎炎,煙塵裹天,碧海蒼靈幹涸成九九八十一頃桑田。
田間裸出一張石床來,東華就躺在那上頭,似乎有些日子沒吃飯了,餓得氣息奄奄。
她瞧著他,心疼得不得了,不知道為什麽就能說話了,伸手遞給他:“要不你先啃啃我的爪子打個尖罷,已經烤好了的,還在冒油,你看。”
東華接過她的爪子,端詳半天,果然聽話地咬了一口。她覺得有點兒疼,又有點兒甜蜜,問東華:“我特地烤得外焦裏嫩的,肉質是不是很鮮美可口呢?”
他伸手不知拿過一個什麽:“我覺得還要再加點兒鹽。”話落地,好一把雪白的鹽巴從天而降……她疼得嗷了一聲,汗流浹背地一個激靈,疼醒了。
她睜開眼睛,映入眼底之人果然就是東華,但握著她那隻負傷累累的小爪子的,卻是個白裳白裙、沒有見過的美人。她的爪子上被糊了什麽黑糊糊的膏藥,美人正撕開自己的一道裙邊,用一道指頭寬的白綾羅,纖纖十指舞動,給她一根根地包紮她方才威風作戰時被烤傷的手指頭。
鳳九後來曉得,這個國色天香的美人就是傳說中的姬蘅,因聽說自己做了紅顏禍水,引得燕池悟跑來符禹山找東華決鬥,抱著勸架的心,匆匆趕來阻止他二人的廝殺,半路上卻走岔了道不幸錯過收尾,又不知怎麽一腳踏進這個十惡蓮花境,就遇著被困的東華。
多年以後,往事俱已過去,鳳九已能憑著本心客觀一想,才覺得,姬蘅委實要比她和東華有緣分。從前,她沒有深慮過這個問題。那時她窩在姬蘅的懷抱裏,眼底現出兩三步外東華靠坐的身影,心中早已激動非常,哪裏還有什麽空閑考慮旁人之事。
其時,距東華在琴堯山救下她已過了兩千多年。
兩千多年來,他們離得比較近的一回是東華在前院的魚塘釣魚,她在魚塘的對麵掃地;一回東華在後院的荷塘同人下棋,她在荷塘的對麵掃地;還有一回東華提了隻瓷水壺在茶地裏悠閑地給茶苗澆水,她在田埂的對麵掃地……雖然她其實許多年不曾近前瞧過東華,但是他的模樣在她心中反複地熨帖了多年,比幼時先生教導一日三誦的啟蒙讀物《往世經》還記得牢固。
他並沒有什麽變化,俊美威儀自古及今,但失了一些仙力,看上去像剛睡醒的模樣,麵容中透露出些許慵懶。他懶懶地坐在一旁,撐頭瞧著姬蘅水蔥樣的手指在她火紅的狐狸皮間來來往往,默然的神色裏,隱約含著幾分認真。
姬蘅的手法確是熟練,但魔族但凡美女都愛留個尖尖長長的手指甲,鳳九的肉嫩,禁不住姬蘅的長指甲不經意一戳又一戳,痛得嗚嗚了兩聲又哼哼兩聲。東華雖然打架打得多,戰事經了不少,仙根尚幼時負傷也是時有,但包紮傷勢這等細致的事倒還從來沒沾過,隨手挑了幾根白綾羅,拿無根水浸了浸又往手上比了比,言簡意賅地開口道:“我來吧。”
鳳九不曉得他沒有什麽經驗,眼淚汪汪地朝他挪了挪,還委屈地抽了抽鼻子。
蓮花境正是入夜之時,有一些和暖的霧氣升騰上來,在結界中一撩,雲蒸霞蔚間,虛示了幾分輕浮。
白綾羅裹著霧氣纏上她受傷的爪子和肚皮。東華的麵容瞧著還是一番與己無關的冷靜淡泊,指法卻比姬蘅要溫柔許多。她沒有怎麽覺得痛,已經包完了。他給她包傷口的模樣有一些細致認真,她從前遠遠地瞧過他在院子裏給燒好的酒具上釉,就是這麽一副淡漠又有點兒專注的派頭,她覺得很好看。
東華打好最後一個結,姬蘅湊上去:“帝君你……把她包成這樣,她怎麽走路啊?”
鳳九舉起包得小南瓜一樣的小爪子,眨巴眨巴眼睛,無根水浸過的東西沒有十天半月是幹不了的,她覺得自己的爪子涼悠悠濕漉漉,沒有了方才的痛楚。但三隻腿立久了自然不穩當,眼看一歪就要摔倒在地,萬幸被東華輕飄飄一撈拎到了懷中,捉住她被包好的爪子放在她的身前:“再吐一個火球試試。”
鳳九不甚明白他的用意,但還是吐了一個,火球碰到爪子上的綾羅,嗞一聲,滅了。東華將綾羅上幾個沒有立時熄徹底的火星撥開,道:“包厚點,不容易燒穿。”
姬蘅愣了愣,又瞧了瞧鳳九,悟出來他話中的意思,笑道:“依奴的淺見,此前作戰,小狐狸受這個傷,乃情勢相逼,平素它並不至於噴出火球來自己傷著自己,帝君怕是多慮。”瞧著鳳九也反應過來,羞怒地睜大眼睛的樣子,憐愛地又補了一句,“你瞧她這一副聰明相,不像是個會笨到這種境地的。”
鳳九聽姬蘅誇自己一臉的聰明相,頓時對她徒增幾分好感。
東華的手搭在她頭頂的絨毛上,緩緩梳理,聞言瞟了她一眼:“難說。”
鳳九覺得,東華對自己產生了很大的誤會,她一向就得東華其實喜歡一臉聰明相的,他從前的幾頭坐騎一頭比一頭聰明,這就是例證。前後一思索,她覺得為今之計,隻有噴一個有力道的、且對外物有殺傷力而對自己完全沒有殺傷力的火球,才能消除他對自己的誤會。於是她撐起身子,竭盡全力地一開口——火球倒是從肚子裏醞釀了出來,卻因用力過猛,喉嚨口灌了風,癢得一陣咳嗽,嗆在嘴裏被咳嗽引出口,遇風即著,正落在她沒受傷的那隻爪子上,刺啦,爪子上的絨毛被點著了……
東華見勢急伸手握住她的小爪子,指間的仙澤籠著寒氣一繞,立時將火球凍成了個冰珠。他將她抱起來,像是對姬蘅說,又像是自言自語:“果然這麽笨。”鳳九抬起眼兒瞧一瞧被燎掉一點兒毛的右爪子,又瞧一瞧目不轉睛看著她的東華,慚愧地將頭默默扭向一旁,在心裏鬱悶地、痛苦地、丟臉地翻了個跟頭。(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