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百七十七章 逝者如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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博贏聞聽此言,麵色更是一怒,轉而又是淡然:“便在上個月,你奉命保護荷姑娘,卻害她走失;便在數日前,你奉命去漓象宮探訪妖後,不僅無功而返,反而敗露行蹤;事到如今,你奉命照看迷宮,你又害荷姑娘傷成這般模樣。俗話說,再一再二不能再三,瓔珞,你自己說,你究竟是對是錯,本王是該獎你功還是該罰你過?”
瓔珞慘然道:“屬下有負厚望,請我王責罰。”
博贏冷然說:“本王不問你,隻問你夫君!”說話之間,看向天權。
天權臉色聚變,身心巨顫,跪倒在地,向上叩拜:“天權教妻無方,請我王重責。”
青荷眼看瓔珞大難臨頭,想起她賢淑溫柔,與人為善,萬萬不能因為自己而無辜受難,念及於此,大喝一聲:“我王怎能忘恩負義,以怨報德?”
博贏看向青荷,臉色瞬間緩和,不由微微一笑:“青荷,你倒說說,我如何以怨報德?”
青荷靈機一動:“伯藝天下奇士,蓋世英才,又幫你出謀劃策,巧設機關,當真出力不小。非但如此,還助你營救仲聲。你卻無緣無故,傷他女兒,豈不是恩將仇報?何況瓔珞姐姐不過是一介女流,你卻非要強加重任,是你思慮不周,卻來推卸罪責。”
博贏朗聲大笑:“青荷,說得好!隻是你有所不知,助伯藝、救仲聲,不是我求他,而是他求我。何況,他女兒辦事不牢,我難道不該替他管教?”
青荷心中憤慨,小臉刷白,口中嗔怪:“王爺,我與瓔珞,可是知心朋友。你若殘我好友,我會一輩子懷恨在心。到時候,你那青荷園、愛蓮宮蓋了也白蓋。”
博贏麵上一喜,回頭看了一眼天權,朗聲大笑:“這可是青荷第二次求我,每次都為了瓔珞。當初她給我的情書,通篇都是瓔珞,我可吃了好幾日悶醋。她對瓔珞,倒是有情有義,遠勝於我。”
天權聞言麵露喜色:“還請我王法外施恩,讓我夫妻將功補過。”
博贏轉回頭來,看向青荷:“青荷有所不知,成大事者,必須賞罰分明。我不能喜你之喜,惡你之惡,變得黑白不辨,是非不分。”
青荷聞言撇嘴:“我王,自我看你第一眼,便知你前途不可限量,吳君非你莫屬。隻是,無過而罰,如何做明日之君?”
博贏淡淡一笑:“明君以後再說,你不聽話,到處亂跑,瓔珞又看你不住,就是過錯。想要保住瓔珞,隻有一個辦法,那就是你乖乖留下,老老實實聽話。”
說話之間,不再計較瓔珞、天權,而是慢慢靠近青荷。一邊思索著重設迷宮機關,一邊柔聲說:“外麵太陽也大,風也大,咱們不如先回家。”
青荷向右躲閃三步,一聲嬌笑:“我王難道不知?我最喜歡曬太陽,也歡喜吹山風,頂頂討厭住迷宮。”
博贏徐徐逼近,臉色愈加柔和:“青荷,你想去哪裏曬?想在哪裏吹?不妨我相陪?”
青荷暗暗施展“蒹葭無為”之法,小臂穴道得解,即便如此,雙臂依然酸軟,不能靈活運轉。
心下憂急,向右側繼續偷偷移步,小手向左前一指:“那麵春色盎然,陽光燦爛,清風拂麵,宛若仙境,移步至此,飄飄欲仙。”
博贏順著她手指方向望去,果然綠樹蔥蘢,綠草如茵,一片風光明媚。他一躍上前,伸出雙臂,輕聲說道:“那裏景致確實不錯,我陪你過去坐一坐。不過,你可要乖乖聽話。”
青荷怎肯聽話,突施“追星趕月”身法,向右急轉,發足狂奔,口中大呼:“瓔珞快跑!”
博贏一心捉拿青荷,哪裏顧得上瓔珞?飛身躍上,奮力一抓,卻隻拽住一隻衣袖。
青荷奮力一掙,但聽“哢嚓”一聲,衣帛盡裂。
瓔珞出嫁從夫,忠心耿耿,跪在當地,根本不敢稍動,眼看著二人向東南方向急速縱躍,滿臉錯愕。
博贏武功高出青荷數重,她想要脫身,自然勢比登天。
青荷眼見博贏欺近,心急如焚,炫步飛身,“旋風無影腿”駭電出擊。
眼見腿風淩厲,博贏飄然一躲,口中笑道:“青荷,不過數日,你武功又精進數重。”
青荷顧不上和他嗦,一踢之後,趁他避讓,縱躍如飛,繼續舍命狂奔。
博贏不敢逼得太急,唯恐她狗急跳牆。一邊緊追不舍,一邊朗聲大笑:“青荷,你腳下慢些,前方縹緲崖,一不小心摔下去,可要粉身碎骨。”
青荷恍若聽而不聞,猶如離弦的箭,飛奔前行,幾個起落,又躍出百丈。
果如博贏所言,前方怪石嶙峋,雲霧繚繞,不辨東西,想來就是懸崖峭壁。耳聽懸崖下方,“轟轟隆隆”水聲巨響,便如沙晨海潮一般。轉念一想,心下頓悟:“定是桂江之水,從桂城輾轉而下,喧囂奔騰至此。”
青荷在懸崖邊緣站定,白雲飄渺追碧落,青冥浩蕩不見底,險要至極。
博贏憂
心如焚,極速躍將過來,再不敢過分逼迫,強做鎮定,一臉賠笑:“青荷,別嚇我,快回來。”
青荷低頭俯視,百丈懸崖之下是深壑峽穀,是波浪滔天,是奔騰不息,是喧囂激流。懸崖之高、流水之急,比蕪江過猶不及。
雖是萬分驚悚,更是渴望阿龍,牙一咬,心一橫:“逃開博贏,已在今世。再見阿龍,隻盼來生。”
念及於此,衝著博贏嫣然一笑:“箭在弦上,不得不發。崖在眼前,不得不下。今日不搏,更待何時?”
再無半分猶疑,氣運丹田,縱身飛躍而下。
博贏落後她兩三丈,眼見她陡然起跳,驚駭無極,飛身施救。
他便如箭離弦,迅捷無倫,奮不顧身,飛到崖邊。
但終是遲了一步,青荷已如斷線的風箏,向著桂江激流急速墜落。
博贏急中生智,急速撲地,雙腳勾住懸崖上的一處灌木,身體下翻,俯身想要抓她飄飄蕩蕩的衣袖。這般不顧性命,已是格外冒險,稍有閃失,必然被她帶入深穀,萬劫不複。
隻是,這般舍命,依然徒勞無功。他的手指尖,將將觸及她飄飛的長發,隻覺幸福曇花一現,希望轉瞬即逝。
便在博贏倒掛藤蔓之時,懷中一道小小的、碧綠的影子,順勢甩出,奔著青荷飛追而去。
就這般,博贏眼見青荷的身子和那道小小的碧影,筆直墜向激流。想象之中,那波濤翻滾的桂江,將她沒頂,她和玉笛都是無影無蹤。
這場景,這經曆,如斯熟悉。那最想留住的吉光片羽,瞬間流逝,永遠可望不可即。
一切宛如在十六年前,卻永駐他心間。如今曆曆再現,更讓他肝腸寸斷。
忍無可忍,痛無可痛,撕心裂肺,大呼一聲:“青荷!”
呼聲極度慘烈,在懸崖峭壁之間,在百丈幽穀之中,不斷震蕩著回聲。
伴隨著經久不息的回聲,淚水模糊他的視線,一個嫋嫋的荷影,一張婷婷的荷顏,出現眼前。
那是他的青荷,她披著長發,光著腳丫,輕袖飛舞,羅衣飄揚,裙袂傾灑,掠過世間萬種芳華。
博贏撲在懸崖峭壁之上,傷心、迷茫、惆悵,無法用語言形容。
那落入激流中的不僅是青荷,不僅是愛人,更他最強烈的一顆輸贏心,一起一落、一浮一沉,飄飄蕩蕩沒了蹤影。
一個聲音,響他心底,更讓他泣血:
你丟下我,決然一跳,決絕消逝。消失在峭壁之下,消失在波濤之間,消失在轟隆之中。消逝你的荷顏,消逝你的荷眸,消逝你的荷香。
留給我的,隻剩無望的記憶,無謂的痛惜。隻剩無邊的悲涼,無際的迷茫,隻剩無盡的憂慮,無極的創傷。
博贏的思緒,回旋到觸摸她發梢的一瞬間,那般觸手可及。不,可觸而不可及,同生又不共死,相愛卻要相離。
一生揮之不去,一世悔之晚矣。
博贏撲在懸崖峭壁上,痛到心靈盡頭,伸出雙手,妄圖抓回失掉的所有。
天樞眾人飛一般縱躍追來,眼見博贏撲在懸崖絕頂上,心碎神傷,再無往日風流倜儻,皆是滿心駭然。
眾人向下望去,隻見飛湍瀑流爭喧,隻聽冰崖轉石萬壑雷。更聽博贏泣血低吟:
荷之分兮,墜於幽穀。蓮葉萋萋,莫我肯顧。心之憂兮,曷維其駐。追鳥於水,求魚緣樹。
荷之離兮,落於幽穀。蓮花灼灼,莫我肯顧。心之憂兮,曷維其駐。比翼雙飛,卻不同路。
荷之棄兮,飄於幽穀。蓮子清清,莫我肯顧。心之憂兮,曷維其駐。絕代芳華,半生情苦。
荷之逃兮,遨於幽穀。蓮蓬悠悠,莫我肯顧。心之憂兮,曷維其駐。生之長河,不能共度。
荷之怨兮,飛於幽穀。蓮藕絲絲,莫我肯顧。心之憂兮,曷維其駐。夢之遠山,但求相護。
瓔珞痛心不已,自怨自責:“荷姑娘!”
博贏麵色凝重,如夢方醒,緩緩站起身形,待得站定,更是殺氣陡增,他雙掌白氣蒸騰,分明已經蓄足達摩內力,怒極之下,眼看就要雷霆一擊。
眾人相看,無不膽顫心驚。
瓔珞也不逃跑,也不求饒,跪在地上,聲淚俱下:“王爺,瓔珞失職,任憑責罰,不敢多說一句話。”
天權心知不好,臉色慘白,兩股戰戰,“撲通”一聲,跪倒在發妻身前,向上重重叩首:“我王,瓔珞罪不可赦,我和她夫妻一體,甘願帶過。”
博贏眼望天權,達摩掌終於沒有落下。良久,悲憤之情,化作雲淡風輕:“瓔珞,既然荷姑娘視你為知己,本王也不殺你。但你必須知恩圖報,將功補過,找她回來。她若有三長兩短,本王與你終生不複見。”
博贏正自痛不欲生,山坳中閃出三道身影,為首一人飄旋如虹,仔細一看,卻是珍珠,她身後還緊跟著陽爍、迭采
話說珍珠率眾尾隨瑤光隨後而至,一眼望見迷宮被毀,牆倒洞摧,刀劍橫陳,唯恐博贏遭遇不測,急切中尋聲找到此地。
得知青荷遇險,鎮拽不由心驚膽寒,她站在崖邊,親眼目睹懸崖之高、深澗之險、激流之喧,隻覺毛骨悚然。
心下一片黯然:“這世間,幾人如此膽大包天?不愧龍小夫人,隻是不知,她能否絕境生還?腹中胎兒能否保全?”
珍珠盡力寬慰博贏:“舅父,荷姑娘此舉確是凶險。隻是她輕功絕頂,機智過人,或許吉人天相,就能死裏逃生。”
博贏看著漫空雲霧,蕩在崖間,此起彼伏,飄飛流轉,便似青荷迎風起舞;又見遠山群峰,重巒疊嶂,氣象萬千,似青荷臨風弄影。更是思荷心切,當下毫不怠慢,率眾繞到崖下,順著激流蜿蜒前行,沿江細細尋找。
再看桂江激流,奔騰怒吼,似千軍萬馬,奔流而下。水麵煙霧繚繞,奔騰喧囂,回想青荷跳崖始末,更覺似夢似幻,不似在人間。
博贏一顆心七上八下,實在痛的無以複加,隻好騙人騙己:“不錯,青荷聰慧,輕功又是極好,倘若沒有七八分把握,絕不會鋌而走險。”
溜溜找了半日未果,隻見桂江激流接連滑下三道高瀑,最後注入一個碩大無比的天坑。
博贏站在天坑邊緣,眼望天坑深潭,滿麵黯然:“除了這座天坑,咱們均已尋遍。你看,如此天坑,四周盡是懸崖峭壁,方圓數裏,根本無處落足,更無法攀援,她若墜入此地,當真有命生還?”
珍珠心下一痛,靈光一閃,急忙吩咐陽爍、迭采:“速去集市,多多購置長繩,咱們下到天坑尋覓。”
眾人領命而去,待結好繩索,牢係峭壁古鬆,博贏更不猶豫,抓起繩索,便欲攀附而下,天權、紫逍如何肯依?
珍珠更是一把將其攔住:“舅父,天坑高達百丈,極是凶險,更何況舅父前日在漓象宮惡鬥,受了寒浪掌風衝擊,內息不調。依我之見,迭采輕功最好,身形又靈巧,不如讓他代勞。”
迭采奉命搶到天坑懸崖峭壁邊上,一手拉繩,靈猿一般,“哧溜”一聲滑了下去。眾人隻知他極速飛落,刹那間不見影蹤。
當此時,夜幕降臨,四周寂靜無聲。眾人在黑暗、焦慮中苦等。
足足兩個時辰之後,迭采捷如壁虎,援索攀了上來,卻是不住搖頭:“天坑樹叢草稞,我都尋了數遍,不要說荷姑娘,便是半個人影都不曾見。隻有一群猴子嬉戲玩耍,倒是自得其樂。”
博贏聞言,一線生之希望瞬間點燃,思來想去,喜憂參半:“咱們生未見人,死未見屍,許是青荷聰明機警,吉人天相,早已死裏逃生。”
雖是自欺欺人,卻也豁然開朗,心情大爽。
一行人中隻有瓔珞聞聽此言,不喜反憂。她念念不忘青荷雙臂穴道被點,一雙腳腕重傷,手足不能自如,如何抗爭激流飛瀑?
風中矗立良久,博贏終於狠下心腸:“瓔珞,你留下來好生尋荷。明日便是漓象禪位大典,此乃重中之重,一絲一毫馬虎不得,咱們更要按原計劃分頭行事。”
眾人得令,兵分兩路,喬裝改扮,分由博贏、天樞統帥,一路向北,回轉桂城。
博贏鬱鬱寡歡,雖有珍珠、天權護在身畔,依然難展歡顏。一路默默無語,輾轉奔至城南,入住一家不甚起眼的客棧。
陽爍、迭采辦事周全,早已秘密派人提前預定了房間,又安排眾人在一樓隱秘的雅間,悄悄用膳。
博贏滿心悲戚,雖是美味珍饈,色香俱全,依然手舉竹筷,難以下咽。
正在愁思輾轉,忽聽大堂之中,傳來輕輕腳步之聲。眾人陡然警覺,停筷停盞,側耳傾聽,便知一行三人,都似極佳的輕功。
正自暗暗心驚,忽聞為首一男子之聲,傳入耳中,雖是極力壓低,依然略顯洪亮:“小二哥,此店可還有雅間?”
小二聞聲而至,定睛一看,來人錦衣華服,非富即貴,心下歡喜,趨之若鶩:“回這位客官,雅間已全被占滿。”
男子聞言一臉黑線:“能否行個方便,騰出一間?”
小二一臉無奈:“這位客官,小人實在為難,隻能委屈您將就大堂。”
男子剛欲發難,便聽一個清脆悅耳之女聲:“二哥,出門在外,萬事從簡,不必事事求全。”
那聲音,有如天籟,扒開汙濁的眼;有如利斧,劈開混沌的天;猶如巧手,撥開混亂的弦;有如明淨的心,連接千年的緣。
那聲音,有如日月,照亮期盼的地;有如星辰,閃耀黑暗的迷;有如山泉,流過幹涸的隙;有如清溪,洗禮淤塞的泥;有如微風,吹綠敗落的草;有如甘霖,重生枯萎的苗。
青荷!分明就是青荷!
這聲音,猶如天和地,猶如雲和曦,從來不需要想起,永遠也不會忘記!
不是她,會是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