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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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喬將女兒繼續抱於懷中,等她睡熟了,才輕輕地放到了床上。
天氣漸漸熱了起來,小家夥肉嘟嘟,睡覺時脖頸胳膊窩裏愛出汗。
小喬展開一條適合這初夏天氣的薄衾,蓋住女兒身子,留乳母在旁照管,到了徐夫人的跟前。
方才她來北屋,本第一時間先去見了徐夫人。
徐夫人不過問了兩句路上的情形,先便打發她去看腓腓。
此刻她正在小喬從前給她建的那個花房裏,澆著一叢去年新移栽過來的稽山重台薔薇。
庭院裏生機勃勃。薔薇青翠的枝葉上沾了水珠,枝頭打著各色花骨朵,尚未展苞,吐露的芬芳便已引來幾隻撲戲其間的蜂蝶,一隻圓背金點黑色天牛忽然從斜斜裏飛了過來,撞到徐夫人的身上,“啪”的仰麵掉在泥地裏,不住地振翅,劃拉著須腳,發出嗡嗡的聲音,笨拙地一次次努力,想翻身再次飛起,卻徒勞無功。
那隻貓兒,從不知道哪個角落裏鑽了出來,敏捷地撲了上去,一爪子摁住了,聞了聞,撥拉著玩兒。
徐夫人抱開貓兒,將蟲子翻了個背。
天牛在泥地裏爬了幾步,振翅“嗡”的一聲,再次飛了起來,黑色圓點在空中劃過一道弧線,消失在了花叢裏。
“腓腓睡了嗎?”
徐夫人收回目光,微笑問。
“睡了。”
小喬應。
“祖母……”
她又喚了一聲,喉嚨裏仿佛有無數的話想說。
卻無從說起。
“替我遞把剪子。”徐夫人說。
小喬從鍾媼手裏接過,遞了上去。
徐夫人接過花剪,小心地剪去一簇留了白色蟲卵的敗葉。
“我都知道了。”她一邊修剪枝葉,一邊說道,“劭兒能克製,這便好。我聽說你父親雙目失明,如今如何了?”
“他無大礙了。慢慢調治,想必往後目視也能恢複。”
小喬忍住心裏的難過,說道。
徐夫人停下了剪,仿佛在回憶往事:“我還記得從前你父親來幽州的情景,儒雅宏達,我印象深刻。十數年了,光陰若白駒之過隙,忽然而已……”
小喬心中忽然慢慢地浮出了一個朦朦朧朧的念頭。
想問這位她無比敬重,也無比孺慕的老婦人,為何當初願意接納喬家求好,讓她唯一的愛孫娶一個來自喬家的女兒。
“劭兒沒說什麽時候能回?”
徐夫人忽問。
“漢中釁戰,他應忙於備戰,恐怕一時還回不來……”
小喬回過了神兒,忙應道。
徐夫人目光在她臉上停留了片刻。
小喬迎上了她的目光,並無退避。
“你剛回來,路上辛苦,先去好生休息。等明日養好了精神,再抱腓腓回西屋吧。”
徐夫人端詳了她片刻,點了點頭,麵上露出微笑。
……
自古起,軍中便設專門的行軍從事,錄檢陣亡士兵名單,於戰後對家屬予以撫恤。
雖有古法,然,真正能實施的,也隻有盛世皇朝,或聖賢理想中的仁義之師。
生逢亂世,烽火連年,兵凶戰危,死的人太多了,人命真正輕賤如同草芥。
遇大戰,陣亡士兵屍體交錯,更是如同堆丘。
甚至,當軍糧匱乏,便拿死去士兵的屍體或劫掠百姓充當軍糧,這樣的事也屢見不鮮。
當打仗和死人已成了如同吃飯喝水般的日常存在,即便在魏劭軍中,逢連綿戰事,也不能做到能將每一個陣亡士兵的姓名檢錄下來。
更多的母親和妻子,隻能在日複一日的等待中望穿雙目,直到絕望。
隨魏梁同去兗州死去的一十六名隨衛,名錄齊備。其中有幾人是漁陽人氏,都出自普通民戶。
噩耗早些已隨軍中撫恤傳至家人處。以普通陣亡論。
小喬從自己的嫁妝裏另備了一份足夠能讓死亡隨衛家人度日的額外撫恤,派人分送。
她沒有親自上門撫慰。
地位尊卑的天然不對等,決定了即便那些隨衛家人知道兒子或丈夫的真正死因,心怨,能夠表露出來的,想必也就隻有感激和惶恐。
數日後,她隻去探望了魏梁的母親和妻子。
在洛陽,她與魏梁臨辭,魏梁曾特意說,女君回漁陽,若見到老母,勿告她自己曾受傷瀕危的事。
……
已經差不多一年半沒見到兒子的麵了。
忽從女君口中得知魏梁過些時候應就能歸家探親了,魏梁母親和妻子十分的歡喜。
對女君上門來看望,更是感激不盡。
小喬告辭的時候,魏梁母親不顧年邁,執意相送到了門口。
小喬回家路上,眼前浮現出片刻前魏梁母親和妻子喜氣洋洋的笑臉,心中五味雜陳。
馬車在街上徐徐而行,漸漸靠近城北的魏府,到了門口,停了下來。
小喬被春娘扶下馬車,一眼看到大門右側石礎旁的拴馬樁上,拴了一匹黑色的大宛駿騅。
烏騅高大雄壯,四蹄修長,渾身油光水滑,仿佛剛停下來沒多久似的,肩頸處汗水淋淋。
馬奴在旁,正為它擦拭汗水。
“男君的馬!”
春娘一眼便認了出來,脫口而出,聲音充滿驚喜。
小喬心口一跳,渾身血液仿佛忽然間加速了流動。
門房看到馬車回來了,忙上前迎接:“女君可回了!男君方也回了!就和女君前腳後步!”
春娘挽住小喬胳膊,急急地幾乎是拖著她進了大門,一路徑直往西屋去,直到到了院門之外,才停了下來。
腳步有些快了,停下後,小喬略喘息。
礎階下站了一溜的仆婦侍女。林媼在院門口張望,忽看到小喬,匆匆迎了出來,笑容滿麵,壓低聲道:“男君回了!就在房裏!小女君睡著,男君在旁,看她看的眼睛都不眨一下,唉喲,心都要化了…… ”
春娘目露喜色。繼續送小喬到了礎階下,幫她將方才被風吹的略散的鬢發捋到耳後,端詳了下她,方微笑著,柔聲道:“女君今日很美。進屋去吧。”
小喬停於門口,對著那扇虛掩著的門,定了定神,輕輕推開,走了進去。
……
這個舒展小手小腳酣睡在他眼皮子底下,嬌弱漂亮的像朵小花兒似的雪團小人兒,竟就是他魏劭的女兒?
魏劭挨著半邊身坐於床畔,傾身向裏,屏住呼吸低頭望著床上睡著了的那個小小的人兒。
軟軟的頭發,淡淡的眉,長長的睫,小巧的鼻頭,睡著了微微張開的粉色的唇瓣,肉嘟嘟的小胳膊和小腿兒……
魏劭靠的再近些,聞到她身上的一股淡淡的**味兒。
心瞬間酥軟得一塌糊塗,心裏甚至湧出了一種衝動,恨不得將她的小手小腳塞進嘴裏,輕輕地咬上她一口。
似唯有這般,這才表達他對她的喜愛和歉疚之情。
她都這麽大了,他竟直到現在才回來看她。
魏劭睜大眼睛,貪婪地凝視女兒的睡顏,忽然留意到她的鼻頭上,凝了一層薄薄的小汗珠。
他便慢慢地伸手,朝她的小臉,小心翼翼地夠了過去,想替她擦汗。
指尖快碰到她的鼻頭,他轉過頭,看到小喬立在屏風旁的小窗之前,雙目看著自己。
微風從窗外徐徐吹入,輕輕卷動那扇低低垂落的雕花卷簾。簾子遮不住窗外的午後麗日,漏進來的幾點細碎日光便撒落在了她的一側麵頰上,肌膚若玉,眸光愈發的清澈和明亮。
她便安靜地這般看著自己,微微上翹的唇畔,帶著一絲柔軟的笑容。
魏劭的手,在空中停頓了片刻。
並沒和她對望,收回了目光,立刻從床沿上站了起來,朝外走去。
經過她的麵前,身影迅速消失在了門檻之外。
……
魏劭向徐夫人叩頭:“孫兒才回來看祖母,實為不孝。祖母身體可好?”
從去年初魏劭去並州開始,戎馬倥傯,直到現在,徐夫人才再次見到他的麵,欣喜異常,握住他胳膊扶他起來,端詳了他片刻,含笑道:“好,好,雖黑瘦了些,精氣不錯。方才可去看過你媳婦和女兒了?”
魏劭道:“看過了。”
“你母親也許久未見你,頗思念。“
魏劭道:“方才已打發人去告訴她了。祖母這裏出來,我便去看她。”
徐夫人點頭笑道:“回家就好。我都好,這裏也無事,你這趟家住多久?多陪你媳婦女兒要緊……”
“稟告祖母,孫兒這趟回來,一是許久沒見祖母,心裏掛念,二來腓腓出世我也沒回過,有些不妥,是以在出兵之前回了這一趟。恐怕留不了多久,過些天便要走了。”
徐夫人看了他一眼:“是要打漢中樂正兄弟了?”
“非也。出兵攻琅琊。滅了琅琊,再對付樂正兄弟。”
徐夫人微微一怔,神色漸漸變得鄭重:“何解?樂正愷發檄討你,你怎先去攻打琅琊?”
“我知此次兗州之事,劉琰從中攪動渾水……”她遲疑。
“祖母誤會了,”魏劭微微一笑,“我定下此策,並非是為報複。而是另有所想。”
徐夫人雙眉舒展,獨目望著他,微光閃爍,笑了:“說給祖母聽聽。”
“劉琰以漢室宗親之身份稱帝,自命正統,如今琅琊朝廷雖也聚了些人,除了袁赭,其餘皆不足慮,便是袁赭,汜水一戰敗後,如今也是師老民疲,實力大不如前。趁劉琰羽翼未豐,天下都以為我要應漢中而戰,我偏來他個出其不意。我欲兵分三路,從泰山、沛、譙郡三地,同時進攻琅琊和徐州,待形成合圍之勢,到時便如甕中捉鱉,琅琊必破!”
魏劭的語氣聽起來頗是淡然。
徐夫人沉吟道:“此策確實攻其不備,出其不意。隻是漢中釁戰,若發兵而來,你當如何應對?”
魏劭笑道:“漢中樂正家雖實力不俗,實內有隱患。我聽聞樂正功的幾個兒子,一向麵和而意不和,暗中爭權奪利。樂正功身死,便如群狼失首,幾個兒子必相互猜忌防備。樂正愷此人,好大喜功,稱帝後雖發檄文討伐我,看似慷慨激昂,實則迫於顏麵,應為無奈之舉。我若送以厚禮安撫,再加一城池,表我向好之心,他必順勢下坡偃旗息鼓。讓他樂正家在漢中自大稱帝,兄弟內耗,我滅琅琊後,再去攻他,則事半而功倍。到時天下,還有誰能與我爭鋒?”
說到此,他的語氣裏,終於帶出了一絲不加掩飾的傲然。
徐夫人慢慢地從坐塌上起身,拄著拐杖走到窗前,對著窗外的遠山,默默站立了片刻。
“劭兒,我算起來,也是漢室旁支。漢室之衰,始於哀帝。若有朝一日,你能一展宏願,須記住,成敗相因,理不常泰,順德者昌,逆德者亡。”
“孫兒必定牢記祖母教誨。”
魏劭站了起來,恭敬地道。
……
先前小喬晚上舍不得和女兒分開睡,基本都是自己帶著同床,房裏同睡著乳母或者春娘。
今天魏劭回來了。天一黑,腓腓就被乳母抱到了隔壁廂房裏。
小喬跟了過去。酉末,和平常一樣,腓腓吃飽了乳水,甜甜地睡著了。
乳母輕聲催促她:“女君去吧。交給我了。”
小喬在女兒額頭,輕輕印下了一吻,叮囑了乳母一番,才回了房。
魏劭白天見過了徐夫人和朱氏便出去了,這會兒還沒回來。
小喬在春娘服侍下洗了澡,換了身新裁的湖綠色家常夏衣。
生產後,應是年輕的緣故,她的身材恢複很快。如今四個月過去了,腰肢還是一握,身段也輕盈依舊,和少女的時候,並無多少分別。
隻是**豐盈,從前衣衫都嫌緊了,隻能新裁了幾套。
柔軟的絹絲衣料貼覆在她肌膚上,將她玲瓏身段完全地包裹,卻又一目了然。
小喬親自準備好魏劭回來沐浴衣物,便在房裏等他。
一直等到很晚,將近亥時末了,才聽到他回來的腳步聲。
小喬迎了上去。
魏劭麵無表情,一腳跨了進來,目光在床上掃了一眼,轉向小喬。
小喬柔聲道:“腓腓在隔壁,隨乳母睡。”
魏劭眉頭一擰,仿似想說什麽,終究沒說,隻撇下她,自管入了浴房,“砰”的一聲,關上了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