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9章 新婚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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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自回門之後,顧北錚日日忙得腳不沾地,連督軍府都甚少回。

    沈涵初終於不用與顧北錚鬥智鬥勇,樂得輕鬆,夜裏逐漸能睡個好覺。

    公署大樓,幾名哨兵持槍而站。楊魏軒從顧北錚的辦公樓裏出來,滿臉愁容得道:“少帥怎麽好好的,要請什麽西洋畫師來作畫,我一個舞刀弄槍的人,哪裏認識什麽西洋畫師?”

    底下一位孫副官在一旁道:“楊主任別急,咱們不認識,這公署大樓總有人認識,這事兒,找找那教育司幫忙,不就解決了嗎?”

    楊魏軒一拍腦袋,道:“可不是麽!”

    楊魏軒當即去找了良弘儒,督軍府的事情,良弘儒自然萬分上心,次日便帶了寧華大學一名外籍美術教授到了公署大樓。

    一段時日後,顧北錚站在公署大樓的落地窗前,看著兩幅剛完成的西洋畫,很是滿意。畫上的女子,是他初識時的沈涵初:金柳河畔,她顧盼回眸,一雙碧清的妙目,令他驚鴻一瞥;古鍾樓下,她抱書而立,青絲飛揚,嫋嫋身姿清麗絕俗……

    六年前在法國的一幕幕湧現眼前,當年的瀲灩水光,顧北錚不由得心馳神往。

    這段時日他沒日沒夜地處理公務,就是為能抽出空來去法國度蜜月。到時候帶她故地重遊,再將這兩幅畫呈在她麵前,她也會驚歎於他們的緣分吧。

    就算她鐵石心腸,也終會對他打開心扉的。

    顧北錚望著油畫,嘴角的笑意越來越深,心思已飄得老遠。

    南方的冬天,常常陰雨連綿,積雪在雨水中化開,夜裏又結成冰霜,愈發陰冷難耐。

    這日是陰雨過後難得的豔陽天,督軍府裏,雨雪洗禮後的鬆柏在暖洋洋的金光下,更是蒼翠了。府中二樓有處大陽台,周圍澆鑄著羅馬式的石欄杆,沿著欄杆,編著一圈木籬笆,木花槽裏新換了花房精心培育的月季,淡黃的花蕊,粉中沁著殷紅的花瓣兒,冬日裏瞧著愈發嬌豔。

    陽台中央有一套白色的桌椅,上頭遮著柄大陽傘,桌上摞著一疊書,沈涵初坐在陽傘下,呷了口茶,翻看著手中的書籍。

    “今兒陽光雖好,可也要小心凍著。”

    沈涵初扭頭一看,顧北錚不知什麽時候站在了身後。

    寬大的身軀靠了過來,顧北錚從身後握住了她的手,柔聲道:“看你的手涼的。”

    沈涵初微微一掙,道:“沒事,我不冷。”

    顧北錚坐到了她跟前,看著她身旁疊得高高的書,沈涵初見他盯著自己,不知怎地想起之前在小公館的事兒,恐他又疑心自己在看楚劭南贈的書,便道:“這些書都是府裏的書房的找來的,隨意挑了些看看,沒想到你也有這麽多藏書。”

    “我這些書,不過是用來裝點門麵的,我這個人最怕的就是看書了……” 顧北錚樂道,“隻是沒想到,娶了位這麽愛看書的夫人。”

    “我……就是打發打發時間。”

    她隨口一說,顧北錚聽了卻有些愧疚,撫了撫她的手道:“這段日子我實在是忙,新婚燕爾,冷落你了。”

    “我知道……公事要緊。”沈涵初說著將手中的書一合,順勢躲開了他的手,將書放在了圓桌上。

    顧北錚瞥見她方才看的書,是一本《歐洲遊記》,不由得會心一笑,道:“如今寧陽冷得很,等我這幾日忙完手頭的事情,我們正好可以離開寧陽一段日子去度蜜月。”

    沈涵初一聽,本能地有些抗拒,卻不敢表現出來,隻道:“你公務這樣繁忙,能脫得開身嗎?而且再過些日子就要過年了,今兒忠叔還來問,今年除夕要怎麽操辦呢?”

    “我這些日子這麽忙,就是為了日後能抽開身。府中剛大辦過婚禮,除夕一切從簡辦就是,倒是我們,正好趁此好好度個蜜月……”顧北錚拿過那本歐洲遊記,笑道,“到時候……歐洲諸國,你想去哪兒,我們就去哪兒……”

    顧北錚滿是憧憬,沈涵初卻聽得一顆心慌亂了起來,若真是去度蜜月了,異國他鄉與他朝夕相對,她真不知該如何招架。

    “我們第一站就去法國吧,浪漫的國都,最適合新婚夫婦,如今那裏天氣也溫和,而且闊別多年,初兒你也一定想回去看看母校吧,我也想回去看看曾經上學的地方……”

    “哦?督軍也在法國念過書?”

    “我在那裏的陸軍軍校學過一段時間,隻是時間不長,後來就被我哥哥送到英國去了……其實,其實那時在法國……”顧北錚目光落在她身上,心口噗通噗通,差點脫口而出。

    然而還是竭力忍住,他要將驚喜留在將來,他要帶她回到那金柳河畔,在綠水斜陽下說出這段奇緣。

    沈涵初看著他,準備聽他繼續說下去,顧北錚還是竭力忍了下來,隻笑了笑。

    這日他在督軍府中待了許久,直到晚飯時分,忠叔來問是否在府裏用飯,顧北錚也點了頭。

    這段時日他難得在府裏用飯,忠叔自然伺候得格外用心,親自到長桌上布菜。

    督府餐廳,樂聲悠揚,佳肴滿桌,顧北錚今日的心情似乎不錯,用餐時也十分健談,正在說在興頭上時,楊魏軒卻走進餐廳,俯到他身邊道:“少帥,有急電。”

    顧北錚皺了皺眉:“先擱著,我待會兒來處理。”

    楊魏軒顯然十分為難,道:“是……大總統的急電。”

    顧北錚這一去就是許久,飯菜熱了又熱,仍不見顧北錚回來。

    忠叔見狀,知道他是無暇用餐了,便吩咐底下人都撤了,隻吩咐廚房備著宵夜。

    沈涵初去客廳坐著,一麵看書,一麵等他。等到了十點光景,想來他是不會回來了。她輕輕鬆了口氣,準備上樓睡覺。

    門外卻響起了一陣腳步聲,顧北錚披著軍大氅一路往廳內走。見她還在,朝她笑了笑,卻笑得十分疲憊。

    原是唐國欽組建的安國軍從廣安一路北上,來勢洶洶,已逼近俠虎關。俠虎關毗鄰金、寧兩州,乃南北間的要塞,馮世年擔心俠虎關的守將招架不住,金州督軍雖歸順馮世年,但非馮家嫡係,混戰年間這些老狐狸臨陣倒戈是常有的事兒,馮世年不放心,便調令了顧北錚前去坐鎮。

    軍隊明日就要開拔,顧北錚在書房裏開會,侍從官們進進出出,替他收拾行裝。

    到了半夜,參會的人逐漸散去,忙亂的督府才安靜下來,忠叔捧了宵夜遞到沈涵初麵前,道:“少奶奶,少爺一忙起來總是不吃東西,少奶奶你送去,他一定會吃的。”

    沈涵初望著長廊另一端的書房,遲疑了一下,還是接過了食盒。

    推門而入時,顧北錚正對著一張軍事地圖在燈下研讀,見她來了,略有詫異,道:“初兒,你怎麽還沒睡?”

    “我……”她走到書桌前,將食盒放了上去,輕聲道,“我來給你送宵夜。”

    顧北錚心中一暖,道:“這些事兒讓忠叔做就行,夜裏這麽涼,還要你來回跑。”

    “都是忠叔準備的,我不過替他做監工,要監督著你吃下去。”

    她這話說的一本正經,顧北錚聽來卻是有幾分俏皮話的模樣,不由地爽聲一笑,道:“好,我一定吃。”說著便打開食盒,那雞絲小麵的香氣撲鼻而來。

    顧北錚忙時便忘了餓,此刻聞到香味倒也真餓了,就著麵吃了好幾碗。

    沈涵初見他吃得差不多了,便收拾了食盒正要走,顧北錚卻拉住她道:“初兒,你再陪我一會兒好麽?”

    沈涵初見他滿臉懇切,隻好點了點頭。

    書房裏的壁爐燒著鬆木,顧北錚忙著處理案頭一遝遝的文件,沈涵初坐一旁的沙發上,靠著一隻繡枕看書。夜已深,壁爐裏的暖光陣陣襲來,四周靜得隻有紙筆翻動的聲音,她漸漸倦意朦朧,眼皮一下一下地往下掉。

    也不知過了多久,等她睜眼時,顧北錚正坐在她對麵,正看著她。

    沈涵初揉了揉惺忪的睡眼,看了看牆上的鍾,迷迷糊糊地道:“都這麽晚了……你忙完了?”

    顧北錚點點頭,坐到了她身旁,滿臉遺憾地道:“初兒,對不起。”

    “怎麽了?”

    “明日我就要開拔去金州了,我們的蜜月之旅,隻能推遲了。”

    沈涵初聞言,心裏確是一鬆,微微笑道:“沒關係,軍務為重。”

    他牽過她的手,有些悵然地道:“大總統知道你我新婚燕爾,令我出征有些不近人情,隻是事關重大,我不得不去……這一去,也不知道什麽時候才能帶你去法國。”

    顧北錚心裏也知,時局變幻莫測,此次計劃許久都未成行,以後就更不用說了。

    “其實不去法國也不要緊,等開春了,寧州也有的是好景致。”

    顧北錚看著她淡然的模樣,覺得十分失落,道:“也不知道為何,你的通情達理讓我有些失望,我倒是希望你會與我撒嬌置個氣。”

    沈涵初心裏緊張起來,一時間不知該如何應對,便岔開話題道:“你這次要去多久?”

    “打仗的事可說不準,不將這些逆黨殲滅,一時半會兒也回不來,興許一個月,興許更久。”

    她聽得心中猛然一顫,唐國欽也好,革命軍也罷,在她曾經的世界裏的,是先驅,是英雄,是所有熱血青年的信仰;突然之間,她站在了過往的對立麵,曾經的英雄,變成她所謂丈夫口中的逆黨,恨不得誅之而後快。

    她想起車轅門刑場一顆顆鮮紅的頭顱,而不久後的俠虎關,又會是一場血流成河的殺戮!

    一陣輕顫湧遍全身,眼前的人讓又她害怕起來,她很想逃離。

    她目光落到屋角擱著的幾隻皮箱,想必是他的行裝,便借機從軟榻上站了起來,走到那皮箱邊,岔開話題問道:“箱子都整理好了嗎?要用的物什可都帶夠了?”

    她說著,便借機走到皮箱前,打開箱子蓋,細細地檢查了起來,其實她明知道,這些行李,他的侍從官都已經過好幾道的檢查,還能有什麽遺漏。

    還未等他回答,她又繼續道:“要不要帶些藥品過去,雖然有軍醫,但戰時就怕短缺,總是多備著些好。”

    顧北錚斜靠在沙發上,靜靜地看著她。

    丈夫要遠行,他的妻子為他收拾行裝,一麵絮絮叨叨地囑咐,他心裏湧上一陣暖意。

    顧北錚心中動然,也走了過去,俯身在她臉上輕啄了一下。

    沈涵初手中動作微頓,忽然不作聲了。

    顧北錚笑著扶過她雙肩,凝望著她的臉;她尖尖的臉頰隱在那蜜合色的毛領裏,在燈光的映照下,剔透的皮膚像玉一樣潤澤。

    “初兒,我舍不得你……”他的聲音忽然溫柔似水了起來。

    纏綿的細吻落下,輾轉在她唇間,他的呼吸逐漸濁重,發燙的吻一路遊走到她耳畔,似哀求般急切地道:“今天晚上,不要再拒絕我了好麽……”

    他親密的舉動令沈涵初又驚又怕,渾身不由得顫栗起來,事到如今,她還能再抗拒多久?她努力扮演著他妻子的角色,可每次當他要真正靠近時,她卻感到那般難以忍受,她甚至於無法忍受他叫她初兒,每一次他這樣叫,她心裏便如被鞭笞般抽痛,因為那曾是楚劭南對她專屬的愛稱。

    “督軍,我可不可以求你一件事。”

    顧北錚望著懷裏的她,用掌心輕輕摩挲著她的臉頰,柔聲道:“對我,還說什麽求不求的,初兒,你明知道,就算你要天上的月牙兒,我也會搭了天梯為你掐下來。”

    “我不用天上的月牙兒……”沈涵初捏了捏拳頭,心中五味陳雜,身子有些發抖。

    她睜開眼,目光直直地看著他道:“我隻求你以後,不要再叫我初兒。”

    顧北錚忽然僵立在那裏。

    她輕輕掙開了他的懷抱,道:“督軍明天要開拔,還是早點歇息吧,房間留給你了……

    我先去客房睡了。”

    夜色濃稠如墨硯,夜已深,人未眠。

    書房中,顧北錚看著那兩幅西洋畫發怔。

    就在不久前,他還滿心歡喜地將它們包裹好,準備一並帶去法國。

    他看上畫上的人,忽然覺得自己很是可笑。

    她心裏裝著另一個人,給自己築起了厚厚的防禦牆,不讓任何人闖開。和這比起來,他與她法國的一點奇緣似乎根本不值一提,他費的這些心思,又有何用?

    一種無力的怒氣湧上心頭。

    隻聽一陣陣哐當聲,書桌上的物件都被砸到了地上。

    破碎的杯盞,茶水溢出,淌到西洋畫上,顏料逐漸化開,畫便也毀了。(www.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