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8章 憶往昔
字數:5312 加入書籤
過了一個禮拜,顧北錚終於從江北回來了。
他進督軍府時已是午夜,滿身疲憊,見沈涵初在那裏等他,心頭一喜,上前道:“涵初,你怎麽還沒睡?”
沈涵初從沙發上站了起來,道:“我有話要和你說。”
“哦?”顧北錚脫下軍帽遞給聽差,笑道,“什麽話這麽重要,非要今天說?”說著欺身上前,湊近她調笑道:“莫不是一周沒見,想我了?”
沈涵初沒心情與他調笑,她抬起眼來,咬了咬嘴唇道:“你可不可以不要讓楊副官他們去聖蘭女校了。”
顧北錚臉色略變,道:“就是為這事?”
沈涵初點了點頭。
顧北錚忽然不說話了,伸手去解外衣上的扣子,一邊往沙發上坐了下來,鬆了一口氣,過了一會兒方道:“我既然同意你回學校,你的安全,我不得不考慮。魏軒做我副官處主任多年,他的安防工作,我最為放心。”
“可是你有沒有想過,原本沒有什麽人會注意我的,你搞這樣的陣仗,豈不是此地無銀了。再者那畢竟是女校,整日地讓一群男兵駐守在那裏,實在是惹人非議。”
“涵初,事情沒那麽簡單。我說過,這寧陽城裏想對我不利的人太多。那些人無孔不入,萬事都得謹慎著!我們舉辦過婚禮,上過報紙,你既然回學校了,身份也遲早會傳開,你真當沒人會注意你?明槍易躲暗箭難防,我就是要一開始便嚴陣以待,嚇退那些不軌之徒。”
“可是……”沈涵初還欲爭辯,顧北錚已不耐煩地回絕道:?“這個事情沒得商量,除非你不去學校了!”
她愣愣地看著他,忽然轉過身去。
顧北錚見她肩膀一抖一抖的,似乎是哭了。 他當即便軟下心來,慢慢地走了過去,從身後環抱住她,深深歎了口氣道:“涵初,希望你能體諒……你是我心愛的人,我不能讓你冒一點兒風險。”
她知道他這樣做,一麵是保護她,一麵是監視她。她也不去戳破,以退為進:“我知道你是為我好,可是,楊副官他們這樣形影不離地跟著我——在一所女校裏;人言可畏,如果每日都遭受那些異樣的目光,受人非議,那我倒寧願不去學校了,你就讓我悶在府裏好了。”
顧北錚猶豫了半晌,終於鬆口道:“好,我讓魏軒以後別跟著你了就是了,但是學校外麵,必須有衛隊守著。”
他已作出讓步,沈涵初知道再多求也無用,便點了點頭。
次日後,那些衛兵果然不再跟著她了。楊魏軒也回到顧北錚身邊的衛戍隊,另指派了手下一名得力的孫副官負責沈涵初的安防工作。 雖守衛鬆懈了一些,可經過之前那樣一鬧,學校裏的人都知道了她的身份,背後指指點點的人不在少數,以往一些同事見了她也客套的很。
這日午飯後,她獨自一人在學校裏散步,隻見沿牆一帶的繡球花兒,一球一球地正開得熱鬧,蝶兒,螞蚱在草叢中亂舞。她便走近了瞧了一會兒,一抬頭,發現不遠處的一涼亭裏,幾個老師是圍在一塊兒,唧唧噥噥地說著話。 有幾個字說得響了,零星碎語飄到了她耳朵裏。她心裏震了一下,不由得往竹林邊的角門一踅,隱到一根廊柱後麵,靜靜聽了下去。
“也不知道她是怎麽想的,都是督軍夫人了,不在府上做闊太太,回學校教什麽書啊!這麽大的架子,你說我們好好的一個女子學校,整天被一群男兵圍在校門口像什麽話。弄得我們如此拘束,平日裏見著她也都得小心翼翼的,真夠受的。”
“欸,她哪裏是回來教書的,明明是來顯擺的!”
“可不是,你看她手上戴著那隻鑽戒,那麽大一顆鑽,整天在你眼前晃,生怕你看不見似的。”
“誒……你們聽說了麽,她以前是和寧華大學的一位年輕教授談朋友的。那位一表人才不說,也是個赫赫有名的大學者。也就沒多久前,兩個人都要談婚論嫁了呢。這不前段時間那位遭了殃成了政治犯,人家還在獄中生死不明呢,她就急不可耐地嫁給了這顧督軍,可當真是無情啊。”
“沒想到啊,看她平日裏悶聲不響的一個人,手段真當了得。”
“這種女人呢,騎驢找馬,見風使舵,哪裏有半分真心。”
……
沈涵初聽著,心裏噗通噗通地打著鼓。角門的石牆上爬滿了爬山虎,密密麻麻,千絲萬結,紛亂得仿佛她的心。眼裏的一眶淚不知從何而起,由眼角流了下來,越流越多。 那些人走動起來,沈涵初趕緊抹了抹眼淚匆匆離開。她低著頭,出了花園門,往教室的方向走去,一不留神撞到了一個人。 那人吃痛地叫了一聲,沈涵初抬眼一看,是位金發碧眼的女郎。
“艾麗娜!”沈涵初脫口叫道。
艾麗娜是聖蘭女校的一名法籍教師,因沈涵初留學過法國,兩人總有共同話題,之前就交好。
艾麗娜雖然自己被撞了個滿懷,卻隻叫道:“密斯沈,你還好吧?”
沈涵初一抬頭,還未回話,她又嚷了起來,道:“密斯沈,你的眼睛怎麽腫成這樣了!”
沈涵初往臉上摸了摸,臉一陣紅,尷尬地笑笑道:“剛剛花叢裏走了一圈,可能有些過敏了,眼皮上癢的厲害,不料越揉越紅了。”
“要不要去校醫室看看。” 沈涵初趕緊搖搖頭道:“不必了,待會兒要上課了。”又想到自己可不能這幅樣子就去上課,便道:“我去找個地方洗把臉就行。”
艾麗娜撫了撫她的手道:“你跟我來。”
艾麗娜雖然在租界有自己的寓所,但女校也給她有安排了校工宿舍,課業忙時,她也會在宿舍住上幾日。
她帶沈涵初到了宿舍,端了盆溫水放在臉盆架子上。沈涵初道了句謝,便擰了毛巾敷在臉上。
艾麗娜看了她半晌,道:“密斯沈,她們都說你做了高官夫人,特意回來炫耀,可我知道,你不是這樣的人,有些愚蠢的話,你不要去聽就是了。”
沈涵初聞言,連一向來不問世事的艾麗娜都這樣說,看來議論她的同仁不在少數,方才那幾位老師絕不是個例。又想到艾麗娜能待她如往常,一時間又悲又喜,一股熱淚又差點湧了出來,她握住艾麗娜的手道:“艾麗娜,真高興你還跟從前一樣對我!”
艾麗娜笑道:“你們中國有句古話---友直,友諒,友多聞;我與密思沈相交,正是因為密思沈正直、博學、待人真誠,至於你做了誰的夫人,與我無關。”
沈涵初欣慰地笑了笑。 待眼睛紅腫褪去了許多,她心情也略有好轉,與艾麗娜道了謝,起身去了教室。
那堂本不是她的課,原本上課的老師得了急病,才臨時由她頂上的。
因為方才的事情,雖有艾麗娜的寬慰,她精神始終懨懨,一個小時的課,半個小時就講完了,等她意識到還有一半的時間不知道用來幹嘛,便怔了一會兒,掃視了一下教室,問道:“大家有什麽問題要問的嗎?”
教室裏沉寂了一會兒,並沒有學生要提問。
沈涵初躊躇了一會兒,想著要不把下一課的內容也講了,教室裏忽然響起了一個清脆的聲音:“老師,我有個問題要問你!”
那聲音很是熟悉,沈涵初一抬頭,看得一隻一隻手舉得老高,在底下晃了幾下,便兀自站了起來。
是中湄!
見到中湄,那往事如煙般湧到腦海中,隻覺得雙耳朵嗡嗡作響。
中湄利落地拉了拉身上的白旗袍,抿著嘴,一雙眼瞪的銅鈴般大,那眼神裏卻全是怒氣。她扯著嗓門,中氣十足地問道:“老師,水性楊花用法文怎麽說?”
原來顧北錚當初那樣興師動眾地娶她,再加上近來楊魏軒的衛戍隊這樣一鬧,她早就成了學校裏的新聞人物,私下裏關於她的傳聞,自然是滿天飛。不僅是那些老師,學生裏更是傳得快。中湄這一問暗指的諷刺之意,自然有不少人聽了出來。隻是中湄竟然敢這樣地公然挑釁,班裏人倒是驚訝了一下,安靜了幾秒鍾,忽然間都交頭接耳,更顯得鬧哄哄了。
沈涵初心裏咯噔一下,她茫然地掃視了教室一圈,這些學生的眼神令她麵色慘敗。 原來不隻是同僚,連在學生中,她也早已是聲譽掃地。
她不由得哆嗦了一下,腦中變得混沌一片,台下學生那一張張年輕的麵孔,似乎不斷地放大,放大,飄到她跟前來,麵目猙獰地鄙夷她,斥罵她……她手腳冰涼,有些不知所措地往後退了幾步,心裏越來越惶恐,忽然逃跑似的奪門而出。
她實在太天真,還想著能過回和從前相似的日子,哪怕是一點點……可原來,從她嫁給顧北錚的那一刻起,過往的一切便已割裂。 她在學校裏惶然地跑著,也不知道要跑去哪兒。她在一棵大樟樹下停了下來,扶著樹大口地喘著氣。她心中有一種難以言喻的鈍痛,不由得慢慢地蹲下身,逃避似的將頭埋在臂彎裏。 她原來的世界早已轟然倒塌,可今天她才知道是片瓦不留了。這麽多個日子,她不過是在這裏自欺欺人。嗬,多麽可笑!
她真想逃,她隻想逃離這裏,逃離督軍府,逃離關於顧北錚的一切。可門口還有督軍府的衛兵隊,她在顧北錚的掌控中,無處可逃。
午後的太陽炎炎地照著,幹冽的,刺目的,照得那香樟葉的味道一蓬一蓬地往外散,沈涵初在那清香中慢慢冷靜下來。
聖蘭女校依山而建,她想起那年和楚劭南登妙岩峰,在山間迷了路,天明時靠聖蘭女校的鍾樓找到了出山林的方向。
她默然地看向山後,那條隱秘的山路,她和劭南的共同回憶。
她便搖搖晃晃地站了身,往後山走去……(www.101noveL.com)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