卓螂一愣，道：“你說什麽？”

    雲歇道：“地下那枚銀簪子，你不認識嗎？”

    那枚銀簪子是自己送給她的，但自從出事之後，過往種種卓螂能不想就不想，因此明明知道遺物就扔在地上，也不願意收斂，這時候才覺得有些不對，慢慢把地上的簪子撿起來，卻也沒看出來有什麽異常。

    卓螂臉色幾變，又覺得對方不像是在耍他，向雲歇道：“你到底什麽意思？痛快點！”

    江尋意接口道：“前輩到了這個時候還隻知道向別人大吼大叫，是沒有腦子嗎？你仔細看看那簪子尖上沾了什麽。暗綠色的龍血——龍君身上的血液從頭到腳都是暗紅色的，唯有以針刺其氣門的時候，流出的血液才會化碧！為什麽之前你打不過他，你的意中人死後你就贏了？你真的以為是僥幸嗎？你有沒有想過，很有可能是那姑娘以銀簪刺了龍君的氣門，導致他身受重傷，你才會有機可乘。而她之所以喪命，也是因為一介凡人無法承受對方受到重創時的反噬，才會連解釋都來不及解釋，就這樣……”

    卓螂臉色慘白，猛地打斷了他，近乎嘶啞地聲音厲聲道：“你這話可能當真？！”

    “我不敢保證。”江尋意冷靜道：“原本這都隻是我們的一種推測。真相如何，她死之後再也不會有人知曉了。”

    卓螂低下頭去，散亂的頭發垂下來，擋住了他的神情。

    “難道是，我錯了？”他的聲音含含糊糊的，也不知道在和誰說話：“不、不！即使真相是這樣，那也不能怪我，要怪就隻怪這命運弄人！我沒錯！這個世界上，除了自己，誰還是能夠可以完全信任的？誰又敢把自己所有的信任托付出去？！”

    江尋意把他的反應看在眼裏，卻沒有再說什麽，他興味索然地移開目光，沒有圍觀別人脆弱無助的興趣，想不到一回頭，卻見雲歇正含笑看著自己。

    江尋意莫名其妙地道：“雲歇，你看我幹嘛？”

    卓螂沉浸在自己的世界裏，沒有被江尋意的話所打擾。

    “沒什麽。”雲歇閉著眼睛半仰起頭笑了笑，慢悠悠地道：“就是突然覺得自己很幸福。”

    ——他想他這輩子也忘不了在洗髓玉上看見自己殺了緹茗仙師的圖像之後，江尋意毫不猶豫地說出“信你”二字之時的心情。

    隻那兩個字，他神魂俱醉，天地萬物都成陪襯。

    他知道，他們今日能看清楚卓螂這件事，隻不過是因為旁觀者清。江尋意固然聰明絕頂，但也絕不會在那個時候就能一眼看出洗髓玉是被人做了手腳的。

    所以說，相愛的人能否相守，這與聰不聰明無關，隻和信不信任有關。

    江尋意不是一個對別人沒有戒心的人，但是江尋意……從來都沒有讓雲歇失望過。

    所以隻要是這個人，就算他一路走來，愛的再周章，再艱難，也是值得的。

    懸在一邊的火焰還是剛剛餘弘留下來的，這一件事接著一件，兵荒馬亂之下誰也沒有理會，這時候其中注入的靈氣越來越稀薄，火光忽然一下子熄滅了。

    江尋意輕輕“咦”一聲，剛要召喚火焰，眼前就忽然一亮。

    江尋意抬起頭來，發現他們麵前山洞一側的石壁竟然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無邊無際浩渺波濤，狹窄的天地一下子變得宏闊起來，風起浪湧之間，一輪巨大的明月緩緩從海麵升起，以這時的距離看去足有半座山丘大小，流光漫灑，水天交輝。

    天地之間瑰麗無比，雲歇和江尋意並肩看著那輪明月，一時之間什麽都忘記了，雲歇不自覺地握住了江尋意的手。

    足足有半柱香的功夫，誰也沒有說話。

    江尋意的心情漸漸沉靜下來，電光石火之間閃過一個念頭，一下子想起了什麽叫他遺漏的東西，倏忽一驚，霍然轉過身來。

    卓螂盤膝坐在地上，月華灑了他一身，有一股焦煙正自他的體內緩緩冒出，在繚繞的煙霧之中，似乎有百千萬張臉孔倏忽閃過，各色場景紛至遝來又轉瞬即逝，仿佛無數前塵記憶中燒幹的灰燼，在江尋意回頭的那一刹那，他的身影由濃至淡，漸至無形。

    江尋意腳下一動，被雲歇一把拉住了，兩人心中一時都掠過些許異樣的感受。

    雲歇道：“你小心點——他已經死了？他不是剛剛才死的吧。”

    江尋意道：“我之前就有些懷疑，可能……他在強行吞噬龍魂的那一刻就已經死了。留下來的是依靠無數被他生吞進去的魂體所供養的精神力。所以他常年躲在洞中不見光，一接觸到天地間的自然之光，就會融化。”

    雲歇側頭看了眼遠處的大海：“那這月光是從哪裏來的？”

    江尋意一怔。

    雲歇順手捏了下他的鼻子，笑了笑道：“你那麽聰明的人，怎麽會忽略這麽明顯的事情，是不是又心不在焉了——我想這應該是一個結界，或者那石壁原本就是障眼法，以前一直由龍君守著，他死之後魂魄又被吞噬，等於說是依舊存在於這個天地之間，所以我們也沒有發現，直到他的宿主也徹底死去，這片空間才顯現出來。”

    江尋意拍開雲歇的手，深覺此人真的是越來越放肆了，不過也明白了始末：“所以說卓螂不是因為被月光照到了所以灰飛煙滅，而是自己找死。”

    雲歇收回了手，歎氣道：“是啊，心愛的人沒了，自己還誤會了她這麽多年，是個人都受不了啊，還怎麽活得下去。”

    “……”

    江尋意飛快地道：“好了，他這麽多年也害人不少，既然求仁得仁我們也就不要再糾纏這件事了，不如進去看看這地方裏到底藏著什麽東西吧。”

    雲歇忍不住笑出聲來，拉著江尋意禦劍而起，一起衝上了那片海域。

    同月亮一個顏色的海浪起起伏伏，橫無際涯，人在上方，渺小如同蜉蝣。

    江尋意踏在滅華上，衣袖在風中無聲地飛揚，他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一片海域，忽道：“雲歇，你看那裏是不是有光？”

    雲歇本來在前麵查探，聞言禦劍飛回，凝神向江尋意所說的地方看去，果然見到一處海水的下麵似乎隱隱有著瑩瑩綠光，若不是江尋意目力極佳，又心思細膩，恐怕一時之間還真的難以發覺。

    雲歇笑道：“我們阿尋就是厲害，又被你第一個發現了。”

    江尋意：“……”

    真不知道這有什麽讓他可美滋滋的。

    雲歇右手雙指並攏，與眉心平齊，跟著以指作劍，翻掌向下斬去。

    鋒利的亮色從他指尖迸出，劃破岑寂黑暗，將一整片海域劈成了兩半，海水裂開了一個大口子，如同牆壁一般向兩側分開，底部那樣隱隱透出綠光的東西露了出來。

    那裂縫看起來足有千丈之深，下麵一眼望不到底，仿佛一張幾欲擇人而噬的巨口，望之生畏。

    然而江尋意天生不知道害怕兩個字怎麽寫，見這裏離得太遠，便道：“我到下麵看看去。”

    與此同時，他輕叱一聲，禦劍一頭衝進了那個深深的裂崖。

    雲歇：“……喂！”

    他連忙從後麵跟了上去，半空一個連翻，倏地衝到了江尋意的前麵，罵道：“你急什麽，等等我不行啊。”

    江尋意笑道：“就是不想讓你開路。”

    兩個人在說話的同時也沒停下，借著向下墜落的力道疾衝，很快就到了海水最底部，收劍落地。

    在上麵的時候看那綠光還隱隱約約的，而此時真正置身海底，兩個人才意識到那光線其實極亮，把這一片空地都照成了一片碧綠，兩側海水空明交映，好像兩塊巨大的翡翠，人行其中，宛如幻夢。

    雲歇一眼就看見了麵前的供台上似乎擺著什麽東西，他怕江尋意又不顧危險直接上手，連忙搶先捏個法訣揮手一招，那東西立刻浮在半空中，乖乖向雲歇飄了過來。

    那是一本書，書的樣子看上去有些發舊，封皮已經沒有了，第一頁是張白紙。

    江尋意已經基本明白了這個套路，心道雲歇果然還是主角的命，雖然係統已經崩潰，但隨隨便便來一個地方就能發現貌似武功秘籍的這種東西，也不是一般人能有的待遇。他想到這裏笑了笑，也不跟雲歇搶了，負手站在一邊，饒有興致的圍觀。

    雲歇謹慎地檢查了一下，發現此書無毒無害無副作用，的確是純天然綠色環保書籍，這才稍稍放鬆，將書拿在手裏，慢慢翻開了第一頁。

    八個大字映入眼簾：

    “欲練此功，必先自宮。”

    雲歇：“……”

    江尋意一愣之下，忍不住大笑起來：“我道你剛才著急忙慌地跟我搶什麽，原來是急著練這神功啊？兄弟放心，這你想練就練，我絕對不爭。”

    雲歇其實心中是頗有幾分氣惱的，總覺得冥冥之中自己好像被什麽東西給耍了一樣，實在浪費感情，結果回頭一看江尋意難得笑的這樣開懷，他那點怒氣頓時像戳破了的氣泡一樣煙消雲散，也跟著笑了起來，隨手將書毫不愛惜地丟到地上，故作無奈道：“這什麽破書，還有臉神神秘秘地擺在這個地方。”

    江尋意看見他的表情，果然又笑了，道：“《葵花寶典》吧。”

    也是服了寫《雲起天瀾》這本書的那名作者的惡趣味，看見那熟悉的八個大字，江尋意百分之百肯定這絕對是作者的原始設定，而不是由這個世界自動補齊的。

    他見雲歇這樣子，顯然是被雷的不清，笑著拍了拍他的肩膀道：“不過咱們也不算白跑一趟，照我看來，還有東西沒被翻出來呢。”

    雲歇：“嗯？”

    江尋意笑而不語，示意雲歇看好了，自己隨手向那本書施了一個屏蔽的法訣，“葵花寶典”頓時被一團黑霧罩住了。

    雲歇覺出不對：“綠色的光不是因為這本書？”

    江尋意道：“其實剛才我就在想，木城派他們要找的是鬼寺留在這裏的殘骸，那還是不算太久之前的事情。然而龍君可在這裏呆了少說好幾千年了，他要守護的東西怎麽可能是那個？”

    雲歇會意：“所以說龍君在結界裏放著的本來就是這本破書，而鬼寺的殘骸應該是陰差陽錯，無意中翻到這裏來的，連他自己也不知道。”

    他想通了之後又忍不住道：“這龍君是有毛病嗎？沒事閑的守著這麽本書也要立個結界，誰要練啊！”

    江尋意道：“你連翻都不願意翻，又怎知不會有人因此而趨之若鶩呢？隻看一個人心中中，最想要得到的東西是什麽了吧。”

    雲歇低頭一笑，神色溫軟下來：“倒也是。”

    江尋意也彎了彎眼角，不再想這件事，他環顧四周，發現綠光縈繞在兩個人的周圍，無邊無際，也看不出來源頭在哪裏，於是從袖子裏抽出一張黃符，在手中折了幾下。

    他修長的手指靈活極了，片刻之後，手中便出現了一隻十分精美漂亮的紙質蝴蝶，江尋意將蝴蝶托在掌心，另一隻手湊到唇邊。然而還沒有等他動作，雲歇已經飛快地咬破了自己的手指，將指尖的血點在了蝴蝶的眼睛上。

    江尋意看了他一眼，收回手，他掌心的蝴蝶發出炫目的白光，翩然飛了起來。

    雲歇和江尋意跟在它的後麵，走了一段路之後，小蝴蝶突然停在了一麵海水牆上，不斷扇動翅膀，卻不肯再繼續飛了。

    江尋意腳步不停，豎掌直接一劈，廣袖如同巨大的蝶翼，揚起複又落下，海水再次分成兩半，建築的殘骸顯露出來。

    蝴蝶飛過去，落在一處。

    雲歇彎下腰，撥開地麵上的廢物，再次撿起了一本書。

    他一邊抖了抖書上的土，一邊向江尋意笑道：“說真的，這又是什麽價值連城的‘好東西’，我都不敢翻了。”

    雲歇邊說邊低下頭去，笑容突然一凝。

    江尋意走到他身邊，念出了封麵上的四個錯金大篆：“雲起天瀾。”

    雲歇手指一緊，小心翼翼地看著江尋意：“就是……那本書嗎？”

    江尋意道：“嗯。”

    雲歇握住他的肩膀，有些不知道該說什麽，頓了頓道：“阿尋……還有我在呢。”

    江尋意好笑道：“幹什麽？這本小書可是你溫馨的家，你都不激動，我能有什麽事？事情早就過去了，哪個傻子會在乎這個。”

    他說著，似乎要給雲歇證明一下自己的“胸懷坦蕩”，抬手將書隨便翻了一頁：“其實我也沒有好好看過這本書，倒有些好奇裏麵會怎麽寫……”

    隨著江尋意翻開書頁的動作，那本書突然飛離了雲歇的手，像孫悟空的金箍棒一樣，瞬間放大了數十倍，轟然立在了二人麵前。

    江尋意隨便翻的那一頁上，寫滿了字：

    江尋意：“……”這手氣。

    雲歇：“……”

    “這什麽破玩意！”雲歇看清了那幾行字之後，隻覺得一股熱血頓時湧上頭頂，一時也分不清楚自己到底是在恨那個書中的雲歇還是這本書本身，勃然大怒之下一拍劍鞘，昆吾尖嘯著飛出，直衝著那書劈了過去：“我他娘的要是知道這書到底是哪個王八蛋編的，非殺了他不可！”

    他這一劍挾著雷霆之怒，氣勢洶洶地斬了過去，還沒等砍到，劍鋒就已經暴漲了三尺，直把整片海底照的亮如白晝，然而這樣淩厲無匹的一劍，劈在明明是紙質的書上，竟然連一點痕跡都沒有留下。

    雲歇蹙眉結印，昆吾劍懸在半空，發出長鳴，江尋意看了一眼，在他印將結成之前輕描淡寫地道：“雲歇，等等。”

    雲歇的手一頓，沉默片刻，壓著火氣撤了靈力，隻是臉色依然不太好看。

    江尋意道：“你跟一本書置什麽氣——字沒有了。”

    那幾行字實在太辣眼睛，雲歇光顧著惱火了，還真沒有注意，經江尋意一說才發現，剛才還寫的密密麻麻的書頁，竟然成了一片空白。

    他連忙用劍將那書再翻動了幾頁，發現整本書上，所有的字都沒有了。

    “這是……”雲歇有些發怔，心中的一個想法卻漸漸成型，一下子湧入了他的腦海，他驟然回頭去看江尋意，見江尋意悠悠看著那本書，眉眼間有些許愉悅之意。

    “這說明……咱們，贏了是不是？咱們徹底改變了這本書裏的內容，以後再也不用擔心被什麽東西掌控，會有什麽突如其來的劇情，我們自己的事情，能夠抉擇，能夠做主的，隻有我們自己！”

    雖然雲歇其實並沒有體會過被係統掌控的感覺，但自從聽說過江尋意經曆過的一切，他感同身受，並一直比江尋意本人還要耿耿於懷。隻不過他表麵上看著比誰都輕鬆，從來未曾表現出來過一絲半毫，直到此時此刻發現危機已去，激動之下才流露出了心中那一直深埋著的不安。

    江尋意微笑道：“是。”

    “其實我們早就戰勝它了，你卻總是不相信，這一下終於放心了吧？我不會莫名其妙地離開你，也不會無緣無故再去做出一些奇怪的事情……”

    江尋意的話沒有說完，已經被雲歇一下子摟進了懷裏，他被對方緊緊抱著，愣了愣，慢慢抬手回抱住雲歇，繼續道：“其實想一想，當初要是從一開始，我把什麽都告訴你，也許我們的路會好走很多，隻是我一直沒有意識到……你內心的想法。雲歇，我做錯了。我如果早知道就好了，早這樣做就好了……”

    “阿尋，不要再說了。”雲歇輕聲道，他側過頭去吻了吻江尋意的頰側：“如果一定要把責任攬到自己身上，那就罰你一輩子陪在我身邊，好不好？”

    江尋意推開他，看著雲歇的眼睛點了點頭。

    他點完頭自己又有點不好意思，裝模作樣地轉向那本依舊立在麵前的無字書，突然心念一動，勾唇道：“這本書……讓我也在上麵寫點東西吧。”

    雲歇柔聲道：“你想寫什麽？”

    江尋意向他一笑，拔劍出鞘，行雲流水般的峭拔字跡便從劍尖流瀉出來，發著金光烙在了原本記載著他死亡的書頁上——

    “海中月是天上月，眼前人是心上人。向來心非看客心，隻因人是書中人。”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