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十九章:出將入相可弭禍?(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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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他一心為天下社稷,吾自當鼎力相助。可進京以來,某觀東宮陰氣甚重、權欲熾熱,即便有李先生匡扶,行事卻多陰謀伎倆,難以令某敬重。難怪家父屢次三番叮囑要遠離太子。放眼望去,東宮之中唯有建寧王還算豪爽。”王霨長歎不已。

    “小郎君,建寧王雖佳,卻在廣平王之下。若太子、廣平王相繼登基,實非蒼生之福。可單憑都護和小郎君又能改變什麽?難道轉而去支持盛王李琦?”王勇無奈道。

    “儲位之爭向來慘烈無比,除非萬不得已,我們最好不要卷入其中。況且以某所見,聖人雖耽於享樂,身子卻還算康健,短期之內太子應當很難登基。”王霨依稀記得,按照原有曆史軌跡,李隆基在馬嵬坡之變後大權旁落,雖心情鬱鬱卻依然活了七年,可見身體不差。

    “都護也說過,聖人年輕時酷愛馬球與狩獵,姿表奇偉,在宗室子弟中數一數二,若無意外,太子恐怕還得多等幾年。”王勇附和道。

    “那日梨園盛宴,聖人對武惠妃念念不忘,對盛王也高看一眼。李林甫和安祿山合謀讓盛王去幽州督戰,劍指何方、不言而喻。太子雖啟用永王李璘巡察江淮以反製之,可聖人默許李林甫如此行事,顯然對東宮不利。解決掉李林甫之前,太子應當還顧不上其他。”王霨分析道。

    “小郎君,即便如此,還得謹慎提防。實在不行,還請小郎君早日離京西行。”王勇言辭懇切。

    “既然選擇逆風而行,自然要小心防範。不過大丈夫行事,豈能虎頭蛇尾?眼下一切還算順利,某必當堅持到底。”見王勇還要再勸,王霨急忙道:“若中樞諸事不諧,某自會離開長安,重振旗鼓。”

    “還望小郎君勿忘今日之言。”王勇鄭而重之施禮道。

    “但願能通過製度變革之長纓,縛住禍亂天下的蒼龍。不然的話,就不得不走農村包圍城市的道路。”王霨一邊回禮一邊在心中自我調侃。

    “霨郎君,如今李林甫未能抓住任海川,計將安出?”蘇十三娘見王勇與王霨越說越遠,忍不住出言將話題拉回眼前最緊迫之事。

    “什麽也不用做,靜觀其變即可!”王霨搖了搖手:“李林甫既然有所防備,就不會輕易被擊垮,否則他如何能夠把持朝堂十餘年。我們已然如約盡力,下麵就看李林甫如何打退這波進攻,然後提議出將入相,反擊楊國忠。”

    “無論李林甫如何玩弄權術,王鉷兄弟都難免栽個大跟頭。”王勇感慨道。

    “夫君怎麽變得如此迂腐?那王鉷千方百計斂財固寵,上下其手,富可敵國。據聞其後宅花園中建有自雨亭,以溪流驅動水車,將流水澆到亭子頂,順亭簷而下,如雨如幕。酷暑時節坐於亭中,腹背生涼,恍若深秋。放眼天下,唯大明宮與王鉷宅中有之。其府中井欄亦鑲珠嵌金,望之粲然。諸多奢華,不可細數。憑其官俸,可為此乎?至於王焊、王準,市井之中皆有惡名。如此人物,多栽幾個跟鬥才好呢!”蘇十三娘捏著王勇的鼻梁訓斥道。

    “娘子教訓的是!”王勇憨笑道:“某隻是覺得,王氏兄弟雖有惡名,卻也算不上十惡不赦之徒。若是因此丟了性命,倒也有幾分可憐。”

    “吾不殺伯仁,伯仁也非因吾而死,王勇叔叔不必內疚。”王霨勸解道。

    “是某想多了,隻是當年在……”王勇忽然意識到自己說的有點多,急忙打住。

    “當年怎麽了?”蘇十三娘耳聰目明,立即察覺到夫君的語氣有點異常。

    “隻是當年有個袍澤瘋瘋癲癲喜歡讀佛經,總是講些善待眾生的道理,連帶使某也心慈手軟了。”王勇連忙解釋道。

    “你的袍澤都是些什麽怪人?”蘇十三娘故作厭惡狀。

    “雖然怪了點,卻不曾有用毒箭害人的。”王勇笑著反擊道。

    “好呀,你竟然敢諷刺我的師姐,要不咱們比劃比劃?”蘇十三娘雖恨師門中出了段荼羅這般濫殺之人,卻也不願聽他人非議師門。

    “是某失言了!”見蘇十三娘動了真怒,王勇趕緊道歉。

    “王勇叔叔、十三娘,折騰了一宿,你們都休息會兒吧。一會兒大明宮中就要鬧將起來,我們還得打起精神關注。”王霨怕兩人真的吵起來,強行勸他們下去休息。

    “鑒於你認錯態度還行,我大人大量,饒你一回。”蘇十三娘勾著王勇的下巴,“惡狠狠”地說道。

    “多謝!多謝!”王勇配合地連連求饒,心中卻暗自納悶:“為何說及公孫大娘某就會不由自主心生怒意?明明隻見過她一麵……”

    王勇和蘇十三娘離開後,王霨獨自待在書房中推敲即將引發的暴風驟雨:“楊國忠用任海川發動攻勢,李亨暗中助拳,李林甫十之**會…………”

    推算了半天,王霨覺得未來發生的一切基本都在掌握中,遂蜷在軟榻上小憩片刻。半睡半醒間,王霨忽然隱隱覺得有些不安,但等他睜眼思索,卻並未發現有什麽不對的地方,就又翻身睡著了……

    王霨養精蓄銳靜候大戲開幕之時,平康坊李林甫宅中,倉皇不安的王鉷哆哆嗦嗦道:“相國,犬子與衛別將昏迷不醒、死了二十多名衙役,卻不曾擒到任海川。更可怕的是,家弟也失蹤了。家中奴仆說他被人約來平康坊中,某循跡而至,找到了家弟的馬車。可翻遍坊中歡場卻未能尋到他的蹤影。後又派人找家弟的狐朋狗友詢問,也一無所獲。”

    “慌什麽?令郎和衛別將沒事吧。”李林甫低聲嗬斥,似乎並不緊張。

    “醫師說隻是中了點尋常麻毒,休息幾個時辰就會醒來。”王鉷懾於李林甫之威,竭力平心靜氣道。

    “你趕到歸義坊時有何發現?”李林甫詢問道。

    “某見犬子遲遲不歸,在武侯的指引下趕到任海川宅。隻見後院一片血泊,犬子、衛別將還有數名衙役昏迷不醒,其餘衙役均已命喪當場,中箭而死者多,還有數人被利刃刺死。院中還有不少其他人的屍首,似乎是軍中好手,均為利刃刺死,當死於與我方之惡鬥。某將昏迷者帶回,留了十餘名衙役與坊中武侯看管屍體,待京兆府的仵作前去驗屍。”王鉷久任京兆尹,處置可謂中規中矩。

    “劍南牙兵!”李林甫旋即猜出對方的身份:“楊國忠身為劍南節度使,依製可留三百名牙兵在京扈衛左右。牙兵手中有強弓硬弩,難怪衛伯玉抵擋不住。不過對方顧忌令郎與衛伯玉有官身,才不敢下死手。”

    理清思緒過程中,李林甫忽然疑道:“七郎,跟隨衛伯玉一同前往的兩名安西牙兵呢?”

    “他們沒有與衛別將在一起,但也不曾發現他們的屍首。”王鉷回道:“院中混亂不堪,京兆府衙役的屍首也對不上號,一時找不到也屬正常。”

    “安西牙兵?”李林甫本有點疑慮,但想到吉溫遠在河東,東宮勢力似乎尚未卷入其間,單憑楊國忠應當不會有太深的計謀,才放下心來。

    “相國,天馬上就要亮了,究竟該如何是好?”王鉷急得喉嚨都要冒煙噴火了。

    “七郎,汝能在一個時辰內將長安城翻過來嗎?”李林甫冷冷問道。

    “相國說笑了,某怎麽會有如此大的能耐。”

    “既然不可能,就別再想著去抓任海川、也不用找令弟了,他們此刻應當都被楊國忠的人控製住了。當務之急,是要想好如何在大明宮中破解危局。”

    “在下愚鈍,請相國明示。”王鉷茫然不解。

    “七郎,某方才在偃月堂中靜坐許久,思來想去,楊國忠此計雖然毒辣,但卻不難破解,隻是要委屈七郎。”李林甫緩緩分析道:“令弟識人不明,被任海川蠱惑,必有不軌把柄落在楊國忠手中。待禦前對質時,楊國忠肯定令任海川胡亂攀咬,欲圖置七郎與令弟於死地,甚至試圖牽連到老夫。”

    “家弟行事荒唐,某羞愧難當。”王鉷滿臉通紅。

    “七郎謹記,聖人近年雖不理朝政,卻絕非糊塗易騙之人。令弟所作所為難以遮掩,汝切不可矢口否認,而要牢牢咬定,令弟是鬼迷心竅受任海川蠱惑才有悖逆之心。”李林甫深諳李隆基之心,細心叮囑王鉷。

    “相國,一旦承認家弟謀逆,他的性命恐怕難保。”王鉷大急。

    “七郎,所謂謀逆空有籌謀、並無實跡,如何評判全看聖人之心。陛下對汝頗為看重,你若泣血懇求,或許能有所轉機。”李林甫用枯瘦的手撫了撫王鉷的肩膀:“某知汝與令弟手足情深。可手足終究隻是手足,生死關頭,大義滅親或有一線生機,頂撞聖人則必死無疑。汝切不可有絲毫猶豫。”

    “相國,真要如此嗎?”王鉷滿腔苦澀。

    “七郎,成大事者,不恤小恥;立大功者,不拘小節。某已安排好複仇之策,隻要挺過明天這一關,哼哼!”李林甫在耳邊低語數句,王鉷聽後連連點頭。

    平康坊中王鉷愁雲慘淡,宜陽坊裏楊國忠則心花怒放。

    “仲通兄辛苦了,任海川在手,王鉷不死也得脫層皮,京兆尹之位唾手可得矣!”聽完鮮於向的講述,楊國忠激動不已。

    “楊侍郎,今夜之事十分蹊蹺,似乎還有兩股人馬卷入其中,令某不安。”鮮於向死裏逃生,一陣後怕。

    “仲通兄不必多慮,那老賊為非作歹十餘年,仇家無數。即便有人插手,也隻會是我們的助益。”楊國忠要樂觀得多。

    “螳螂捕蟬、黃雀在後,兩隊人馬來意不明,有人阻撓、有人相助。雖有驚無險,某卻擔心有人在背後盯著侍郎,欲收漁翁之利。”鮮於向的身家性命都已押在楊國忠身上,自然不希望再橫生枝節。

    “漁翁?哼!”楊國忠放聲狂笑:“隻要貴妃娘子寵冠六宮,就沒有人能阻擋某擔任右相。隻是老賊身弱卻不死,更欲扶持王鉷繼任右相,令人心焦難忍,所以才要出手推一推。其他人無論如何蹦躂,也奪不走某右相的職使。”

    “但願一切如侍郎所料。”事到如今,鮮於向隻能選擇跟著楊國忠一條道走到黑。

    “仲通兄,你我乃貧賤之交,事成之後,京兆尹就是你的。再過數年,拜相封王也不無可能。”楊國忠許諾道。

    “多謝侍郎,某敢不效命!”鮮於向認識楊國忠多年,清楚他為人輕浮、輕諾寡信,不過自從楊國忠發跡以來,對自己還算提攜,多少有點感動。

    “天色已亮,過了今日,朝堂的風向就要變了!”楊國忠放聲大笑,仿佛天地盡在掌握之中。

    雄雞報曉、天色灰蒙。鍾鼓聲中,長安城各坊紛紛打開坊門,宏偉的都城正逐漸蘇醒過來。

    迷迷糊糊的王焊艱難地睜開雙眼,恍恍惚惚望著影影綽綽的室內,渾然不知自己身在何處。他想著或許是昨晚又喝多了,也不以為意。畢竟這樣的宿醉對王焊而言實在是司空見慣,他換了個姿勢就又睡了過去。

    確認王焊睡死過去後,驚出一身冷汗的龍武軍司階邢縡急忙點燃一支迷香,才轉身離開密室。密室門口則守著六名孔武有力的持刀武士。

    “看緊點,聽我號令,到時候記得將這蠢貨推出來!”交代完畢後,邢縡來到散亂擺放著橫刀、弓弩等武器的前院。

    “生死成敗,在此一舉!”一向自詡膽大包天的邢縡此刻也不禁有點緊張。

    昨日他先讓人約王焊去平康坊花天酒地,然後帶人埋伏在半路,將王焊騙到自己馬車中迷昏,在坊門關閉前潛回金城坊。

    為了掩蓋蹤跡,邢縡還令人將王焊的馬車趕到平康坊中,偽造出他在平康坊喝花酒的假象。

    昨夜亥時有京兆府的人登門詢問,可邢縡推說軍務繁忙,已有數日不曾見到王焊。

    邢縡雖說不出“大丈夫生不五鼎食,死當五鼎烹”如此古雅的豪言壯語,卻也深知富貴險中求。他當日敢接下這趟差事,早已將腦袋別在腰帶上了……

    陰雲密布、悶熱難耐。

    金城坊距離西市不遠,不少粟特商人居住在此。坊門剛開,他們就匆忙出門,急於去西市打理生意。

    紛紛擾擾的南門附近,一名麵有傷疤的乞丐躲在角落裏喃喃乞討。南來北往的行人沒有留意到的是,乞丐的目光一直盯著進出坊門的人流。當發現不時有三三兩兩、騎馬跨刀的遊俠兒湧入坊中時,假扮成乞丐的韓鏢師心中大急。

    “難道又有人要刺殺霨郎君?”韓鏢師正欲起身離去,卻聽一輛遮蔽的嚴嚴實實的四輪馬車吱吱呀呀駛入坊中。

    韓鏢師本是安西輕騎團薛隊正的下屬,曾和白孝德、衛伯玉等一起參加過怛羅斯之戰。在阻擊大食叛軍時,薛隊正不幸捐軀、韓鏢師也負了重傷,不僅麵部受創,右腿也被呼羅珊騎兵的短矛刺穿。

    大戰過後回到龜茲城,韓鏢師雖撿回條性命,右腿卻還是落下了病根。高仙芝和封常清對於傷兵十分照顧,可韓鏢師還是決意離開安西軍自謀生路,因為高傲的他容不得自己成為累贅。

    和調任牙兵的袍澤大醉一場後,韓鏢師跟著商隊來到庭州,投奔到新開業的素葉鏢局門下。

    “車輪轉動之聲甚沉,車裏坐的人可不少。”韓鏢師心中習慣性做出判斷後,扭頭朝馬車瞥了眼以求證。

    燥熱的夏風吹動車窗的簾幕,韓鏢師的目光從轉瞬即逝的空隙中看見了兩張熟悉的麵孔。

    “他們怎麽在這裏?為何看起來昏昏沉沉?”韓鏢師又驚又喜,拖著肌肉乏力的右腿向街道靠近。他本欲開口呼喚,卻覺得飛馳而來的馬車處處透著古怪。

    “且讓某試探一番!”迅速打定主意後,韓鏢師躲在街邊大槐樹後,從懷中摸出行軍打仗時常用的鐵蒺藜灑向路麵。

    兩匹奔馳的駿馬一聲慘叫,栽倒於地,四輪馬車也隨之失控,衝向路邊的排水溝,左側兩個輪子登時陷入溝中,禦馬的車夫更是一頭栽了下去。所幸溝底泥土鬆軟,車夫並無大礙。

    “怎麽回事?”傾斜的車廂裏傳來焦急的吼聲,不一會兒車門打開,兩名腰懸橫刀的武士跳了出來。

    “馬車裏有四個壯漢,難怪聲音沉悶。可他們為什麽不下來?”韓鏢師心頭一動,振臂高呼:“馬車翻了,快幫忙!”

    韓鏢師哈著腰走向馬車的同時,順手將地上的鐵蒺藜一一拾起。過往的行人見一名腿腳不便的乞丐尚且如此仗義,也紛紛上前幫忙。兩名持刀武士有些慌張,卻也不知該如何是好。

    “咦?馬車裏還有人。快讓他們下來,不然馬車太沉,不好推出來。”韓鏢師趁眾人幫忙推車,手疾眼快掀開簾幕喊道。

    推車的行人聽說車廂裏還有人,也嚷嚷道:“快下車。”

    “不好意思,兩名弟兄喝多了,實在無法下車。”一名機靈的武士連忙堵住車門,從腰間掏出一把銀幣:“大夥兒加把勁,某必重謝。”

    眾人見武士出手大方,也就不再計較,繼續奮力推車。韓鏢師見一計不成,擠到車窗下麵,裝著推車的樣子,一把扯下了簾幕。

    “果然是他們!”韓鏢師確認自己之前並未看走眼。

    “臭乞丐,你幹嘛呢?”另一名武士立即拔出橫刀,指向韓鏢師。

    “都怪某不小心。”韓鏢師連忙跪在水溝的泥地中叩頭不已。

    “睡得真沉,看來喝得真不少!”

    “這乞丐好心好意卻被人罵,還有良心嗎?”

    正在推車的眾人見武士凶神惡煞怒斥乞丐,議論紛紛。不少人也看到了在車廂裏沉睡的兩個人的臉。

    “快滾!”那名機靈的武士將一枚銀幣拋在街道上,韓鏢師明白對方已起疑心,趕忙裝著感恩戴德的樣子奮力爬出排水溝,撿起銀幣緩緩離開。

    見韓鏢師離開,兩名武士急忙用簾幕遮擋住車窗,似乎不欲讓人看見車廂裏的人。

    韓鏢師朝遠離王霨家宅的方向繞了一大圈,待確定身後無人跟蹤之時才鑽進小巷,一瘸一拐向王霨宅院的後門奔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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