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十三章:拔劍何歎行路難(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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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色深深,燭淚成堆。

    王霨躺在床上聽窗外雪花簌簌而落,輾轉反側,夜不能寐。轉眼進京已近一年,在外人看來自己周旋於朝堂重臣之間,攪動長安風雲,可謂意氣風發。可其中苦楚,又有何人知呢?若在家中,他還能向阿伊騰格娜傾述一二,可在如此寂寞如雪的夜晚,王霨隻有將所有的孤獨和痛苦獨自咽下。

    回望一年來的日子,王霨最恨者有二:一為低估李林甫的手腕,導致“出將入相”的提議被其利用,險些功虧一簣;二為拖累父親,導致其不得不用玉石俱焚的手段替自己挽回頹勢。因此,數月來,王霨心中常鬱鬱不樂、憂心如搗。

    “停杯投箸不能食,拔劍四顧心茫然。行路難!行路難!”王霨低吟著詩仙李白膾炙人口的名詩,感慨萬千。他偶爾甚至會有點懷疑,單憑一己之力,能否扭轉乾坤、改變大唐盛極而衰的曆史趨勢。

    “改變一場戰役容易,拯救一個國家實在太難!”王霨正長籲短歎時,外麵傳來低沉的敲門聲。

    “霨兒,睡了嗎?”王正見的嗓子有點嘶啞。

    “父親大人!”王霨急忙披衣開門,並轉身剪了剪燭花。

    “聽王勇說你最近心思鬱結,莫非是因敗於李林甫之故?”王正見的語氣略顯嚴厲。

    “即便屢戰屢敗,亦當屢敗屢戰,某豈會輕易氣餒。隻是連累大人,吾心不安。”王霨不願讓父親看輕。

    “好一個屢敗屢戰!”王正見撫掌而歎:“吾兒不必過謙,汝進京一年幹了不少驚天動地之事,隻輸給老狐狸李林甫一場,不算丟人。放眼天下,鬥得過他的又有幾人呢?某些人被逼的連刺殺這種下三濫的手段都使出來了。”

    “全怪兒子輕敵!”王霨羞赧不已。

    “霨兒,你已然多智近妖,難道還要獨孤求敗?”王正見拍了拍兒子的肩膀:“吾知汝孜孜以求者,乃避免節鎮尾大不掉。汝心大公無私,為父豈能以功名為重。再說了,吾早就欲圖擺脫東宮之掌控,你出將入相的提議,倒是恰好給某一個抽身的契機。”

    “韋堅案後,東宮羽翼被聖人裁剪一空,在軍鎮中碩果僅存者唯有父親一人。故而太子將大人緊攥手中,生恐父親改換門庭。”王霨歎道:“所以父親大人選擇放下兵權,以無用之身換取自由,隻是代價未免有點大。”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無用之用也。不材之木,無所可用,故能終其天年不受斧斤之苦。若某之退讓,可換得天下諸邊鎮用不生叛逆之心,夫複何求?”王正見肅然道:“非吾不欲報效聖人,實因東宮逼迫太緊,不得不出此下策。你可知太子又將主意打到緋兒身上。”

    “怎麽把姐姐也牽連進來?”王霨大吃一驚,但他旋即反應過來:“難道是建寧王?他尚未婚配,而明年就是姐姐的及笄之年。”

    “霨兒,你與建寧王交往匪淺,覺得為父該如何應對?”王正見問道。

    “聖人諸皇孫中,建寧王乃數一數二拔尖者。隻是天家子弟自幼見慣爭鬥與血腥,向少天真爛漫之徒,建寧王也不例外。但難得他尚有赤子之心,為人也豪爽大方,不類太子。若其非東宮皇孫,可稱得上良配。”

    “東宮行事環環相扣,不達目的決不罷休。某剛流露出脫身之意,天羅地網已然布好,靜待某入甕。”

    “父親大人打算如何應對呢?”

    “任其千變萬化,某退意已定,不知太子是否舍得用建寧王換某這顆無用之棋呢?”王正見早有計較:“不過,某也會問問緋兒的心思。父母之命雖重,但兒女的心思也不可輕忽。霨兒,你打算什麽時候讓某去阿史那家提親呢?”

    “啊?!”王霨一愣,臉頓如蒸籠中的蝦蟹,紅彤彤一片。

    “不過,霨兒,阿史那暘城府極深,你可琢磨透了?”王正見首次在兒子麵前吐露對“摯友”的猜疑。

    “阿史那節帥無端偏愛次女,某百思不得其解。他對某似乎也有點敵意。”

    “霄雲郡主身上流有大唐皇室血脈,而阿史德氏與阿史那氏代代通婚,乃突厥王室至親。”王正見一語撥開重重迷霧:“幸好阿史那雯霞並非男兒,阿史那霽昂又文質彬彬,否則某擔心阿史那暘將若脫韁野馬,更難掌控。突厥狼血,終究是不屑與鷹犬為伍。”

    “既然如此,如何能讓他獨掌河中?”王霨大急。

    “當年李相急於打壓東宮,而阿史那暘與吾同在北庭,乃監視、壓製某的最佳人選。他連女兒一生的幸福都能犧牲,李相自然要投桃報李。怛羅斯一戰他衝鋒在前、軍功累累,朝堂勢必要有所酬勞。好在天子聖明,李相也並未全然信任阿史那暘。高舍屯擔任河中節度副使、高仙芝收攏謀剌邏多部,均是對其的牽製。”

    “素葉水北岸的沙陀部當是父親的妙筆。”王霨豁然開朗。

    “若其忠於大唐,種種布置絕不會發動;但他一旦有反心,移拔可汗就是前鑒。”

    “盛世煊煊,看似海晏河清,其實內憂外患不斷,實在令人心憂。”

    “既然如此,霨兒你又何必感慨行路難呢?既已拔劍,就當一往無前。你放心,為父永遠都會站在你的身後,為你遮風避雨!”

    “父親!”羞愧難當的王霨淚水漣漣。他不料父親竟聽到他的牢騷之語,更未料到父親對他寄予如此厚望!

    更深夜靜,雪落無聲。

    許久之後,王正見清了清嗓子,似乎下定莫大的決心道:“霨兒,你還記得某之族兄王忠嗣嗎?”

    “當然記得!”平靜下來的王霨揉了揉眼睛:“今日父親抵達前,某先後見識了劍南崔副使、隴右哥舒節帥、朔方李副使和河西安節帥。令某吃驚的是,哥舒節帥、李副使和安節帥都曾是忠嗣大帥的部將,而李晟、王思禮、劉破虜和荔非兄弟等將領竟然都當過大帥的牙兵。”

    “忠嗣兄不僅知兵,更擅育將,他當年所挑選的牙兵,個個都是將種。若族兄仍在,哪裏輪的上安祿山獨領風騷,搶先封王。”王正見一腔恨意。

    “父親麾下的王勇、馬璘二將並不亞於李晟等人。”

    “馬璘是霨兒慧眼識英才,至於王勇……”王正見頓了頓:“那是他人所薦,並非某所拔擢。”

    “嗯?”王霨第一次聽到王勇的來曆,十分好奇,他正欲追問,卻聽王正見緩緩道:“霨兒,為父今日剛剛得知,族兄歿於漢東郡,可能是被人下毒害死的!”

    “什麽?!”王霨胸口一疼,完全顧不得王勇的底細。

    “李晟為追查族兄暴斃的真相,辭官趕赴漢東郡,發現死因有異。他追查許久,終於在劍南找到毒藥的來源,並托人告訴某。”

    “世間竟有如此義士!難怪他要離開隴右!”王霨恍然大悟:“那李校尉可否查到凶手?”

    “沒有。”王正見搖了搖頭:“如果族兄真的是被人毒死,那麽幕後真凶的身份絕對不一般,豈會輕易被人查出。”

    “李林甫!”王霨怒從心頭起:“當年不正是他借石堡煽風點火,險些置忠嗣大帥於死地嗎?肯定是石堡之戰傷亡慘重,應了忠嗣大帥的判斷,李林甫惱羞成怒,派人害死大帥。”

    “汝所言不無可能。李林甫心狠手辣,韋堅案牽連數千人,其中有多少冤魂!”王正見道:“不過,霨兒,茲事體大,你決不可插手!你雖有宿慧,但與敢殺忠嗣大帥的凶手相比,火候還不夠。”

    “這?”王霨有點猶豫。

    “聽話,汝切不可貿然行事。難道出將入相的教訓你轉眼就忘了?”

    “兒子謹聽大人吩咐。”王霨無奈同意:“請父親大人也多多提防李林甫。”

    話雖如此,王霨心中卻已經開始琢磨,如何小小教訓一下李林甫。

    “放心。某不會單槍匹馬與真凶鬥,族兄愛兵如子,遺澤無數,豈會無忠義之士助某。”王正見甚有信心:“追查真凶非一日之功,霨兒也別著急。若一切順利,某打算冬至大朝會後,赴華州祭拜族兄,霨兒你陪為父走一趟。”

    “青山埋忠骨,千裏祭英魂,吾願隨大人前往。”王霨慨然答應之時,心中忽然有點奇怪:“我雖然敬仰王忠嗣,可追查真凶之事與某並無牽扯,父親為何特意提醒我不著急呢?”

    “好!到時為父會給你講很多族兄的事。”王正見頓了一下:“有許多事,應該讓你知道。”

    “某正想聽聽王忠嗣大帥的豐功偉績。”王霨點了點頭,忽然又想起其他事:“對了,父親,聞喜堂長安分號的掌櫃裴誠是王沛忠的兒子,在王焊謀逆一案中害了兩名安西牙兵。”

    “某已知之,不僅那兩名安西牙兵,四月二十一刺殺你的人也是他安排的。”王正見道:“王勇說他可能藏匿在河東,某定會派人追查其行蹤。”

    “嫡母那邊……”王霨有點擔心。

    “唉!”王正見輕歎道:“其實她並非蛇蠍心腸,隻是……算了,霨兒,總之此事你不必操心。還有,若某入京任職,將推薦杜六郎接任副都護,素葉居在庭州的產業不必擔心他人覬覦。”

    “那誰接任父親的官職?”

    “若無意外,自然是副都護程千裏。他為人多少有些粗疏,但也算知兵之人。”

    王正見說完就起身離開。屋門關閉後,他在走廊上停留片刻,淚落無聲。

    王勇默默守在一旁,雙目赤紅。此刻,兩人不再是上司和下屬,而是同甘共苦的莫逆之交、一路同行的患難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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