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一章:自古機深禍亦深(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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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吃裏扒外的混賬,王準和李仁之許給你們多少好處?”邢縡聽見暗處有人相助,恢複點精神。

    “龍武軍連李林甫的號令都不聽,何況兩個黃毛小子。”“大高個”猙獰笑道:“事到如今,邢將軍還心存僥幸嗎?”

    “你們……”邢縡目光閃爍、將信將疑。

    “這群刺客一招一式皆軍中路數,絕非遊俠劍客。難道是駐守平盧進奏院的牙兵?可盛王風頭正勁,豈會輕易授人把柄?”範秋娘猜不透刺客底細,弓弦緊繃卻不知所措。

    火炬若星,蹄聲如雨。

    “何方狂徒,竟敢當街行凶!”橫街東頭忽而奔出一哨甲胄俱全、手持火把的鐵騎。

    “飛龍禁軍?”借著火炬的光芒,範秋娘隱約瞥見騎兵胸甲護心鏡下,繪有一對肋生雙翼、乘雲而舉的應龍。

    北衙禁軍諸衛甲胄相同,唯以紋飾區分。左右武衛飾以對虎,左右鷹揚衛飾以對鷹,左右千牛衛飾以對牛,左右豹韜衛飾以對豹,左右玉鈐衛飾以對鶻,左右監門衛飾以對獅子,左右金吾衛飾以對豸,左右龍武軍飾以對虯。

    高力士編練飛龍禁軍時,為在氣勢上壓倒諸衛,尤其是龍武軍,特意選擇神獸應龍為紋飾。

    有角曰龍,無角曰虯,生雙翼者為應龍。相傳應龍為上古神龍,曾匡黃帝誅蚩尤、助大禹治洪水,有吞雲吐霧、呼雲喚雨之靈。龍武軍的虯龍紋雖勝虎鷹牛豹等凡獸,卻遠不如應龍紋威風。

    範秋娘見飛龍軍甲胄齊整、氣勢不凡,趕忙折身攀上一棵緊靠坊牆的柳樹,躲在初吐鵝黃的枝條間學喜鵲叫了數聲,尚未攀上牆頭的公孫門弟子聞令急忙止步,手抓繩索如石雕般緊貼牆壁。

    “某乃龍武將軍邢縡,救命啊!”邢縡放聲高呼。

    “邢將軍,咱們後會有期!”“大高個”翻身上馬,帶領同伴揮鞭向西。

    “龍武軍?”飛龍禁軍當先一騎頭戴華麗的折返頓項盔,陰刻著應龍紋的精致麵甲將臉部遮掩的嚴嚴實實:“汝是邢縡將軍?”

    “正是,不知閣下怎麽稱呼?”酒意全醒的邢縡緊攥橫刀,躲在車廂內不敢出來。

    麵甲騎士從腰間左側摸出一枚魚符,扔給邢縡:“在下陳達,乃飛龍禁軍旅帥,不知邢將軍可知匪徒的身份?”

    “陳達?”邢縡揉了揉發疼的太陽穴,恍惚記得飛龍軍中有名姓陳的旅帥,頗受高翁賞識。

    “邢將軍是被小蟊賊打劫了?”麵甲騎士話中滿滿都是嘲諷和譏笑,懸在右腰的刀鞘隨著坐騎的小碎步敲打著馬鞍,叮當作響:“小賊身輕馬健,吾等甲胄在身,恐追趕不上。”

    “不敢勞煩大駕。”邢縡瞟了眼魚符,戒心未除:“敢問陳旅帥之前在何方軍鎮?”

    “某入京前乃北庭牙兵隊副,曾數次救過王都護家的霨郎君。”雖未摘下麵甲,但僅聽其言,也能感受到麵甲騎士臉上的傲然。

    此刻才有數名察覺異常的武侯打開坊門,小心翼翼探頭向外張望,卻被全副武裝的飛龍禁軍喝斥回去。

    “原來是霨郎君的故交。”摩挲魚符許久的邢縡終於下定決心:“陳旅帥可否引薦某去見霨郎君,某有驚天秘聞要告訴他和高翁。”

    “霨郎君?十三娘不是說他不會插手嗎?”側耳偷聽的範秋娘疑竇叢生。

    “邢將軍與霨郎君同居金城坊,何須如此拐彎抹角?”麵甲騎士疑道。

    “事關機密,需借助陳旅帥與霨郎君的交情。”邢縡頗為焦急。

    “某與北庭張監軍義子張德嘉亦甚是相熟,若邢將軍欲找高翁,何不直接找德嘉郎君?”思忖片刻,麵甲騎士提議道。

    “也好!”邢縡將魚符遞還麵甲騎士,跨上一匹失去主人的駿馬。飛龍禁軍立即圍了過來,與麵甲騎士一起將他遮蔽得密不透風。

    “邢將軍,請!”麵甲騎士順手點了幾名屬下:“汝去京兆府報案,你們三個留在此地,與京兆府衙役交接後再回營。”

    “諾!”被點到的飛龍禁軍士卒齊聲領命時,藏匿在柳樹上的範秋娘忽聽師父在側麵一株槐樹上低低喊道:“秋娘,連珠箭,射戴麵甲之人!”

    “嗯?!”範秋娘無暇多想,雙手習慣性地聽從師父的號令,張弓就射。

    三支黑色長箭迅疾如電,如鬼魅般接連不斷射向麵甲騎士。

    披掛齊全的麵甲騎士動作也快得不可思議。範秋娘的長箭剛脫弦,他就順勢一仰,堪堪躲開第一支長箭,然後橫刀向上一攪,磕飛第二羽利箭。

    “保護好……”麵甲騎士話未說完,第三箭倏忽而至。他揮刀格擋之時,才驚覺第三箭的目標並非自己,而是胯下坐騎。當戰馬哀嚎倒地時,麵甲騎士抽出藏在馬鞍左側的長劍,一躍而起。

    “安西衛伯玉!”範秋娘從左刀右劍的架勢判斷出麵甲騎士的真實身份,此時她才意識到,師父定是從橫刀懸掛的位置上看出的蹊蹺。尋常軍將基本都是右手持刀,為拔刀方便,橫刀皆掛在身體左側;而衛伯玉是左手橫刀、右手長劍,他的橫刀習慣性係在右側。

    “中!”公孫大娘等的就是衛伯玉躲閃的空隙,早已躍上坊牆的她挽弓如月,一隻箭羽亦染成黑色的長箭疾若霹靂,從多名騎兵空隙處飛過,塗著劇毒的箭鏃瞬間洞穿邢縡的咽喉。

    一股鮮血噴湧而出,邢縡來不及用手堵住血洞就氣絕身亡。

    “退!”公孫大娘緣繩而下,帶著範秋娘和其餘弟子消失在鶯歌燕舞的平康坊中。

    “唉!”假扮成飛龍禁軍的衛伯玉摸了摸邢縡的鼻息,鬱悶不已:“怎麽又栽在她們手上了?!”

    “衛別將,還是先撤吧。平康坊的武侯暫時被騙過了,可一旦金吾衛或龍武軍趕到,我們就會暴露。”

    “撤!”垂頭喪氣的衛伯玉歎了口氣,率領安西牙兵馳馬離去。

    風搖繁星,月映血濃。

    平康坊北庭進奏院正殿屋頂,蘇十三娘手持望遠鏡,低聲歎道:“果如霨郎君所料,高仙芝為報王焊案之仇,先是故意放出王準返京的假消息,弄出些許動靜,將長安這潭水弄渾;待邢縡放鬆警惕後,派安西牙兵假扮龍武軍刺殺,讓邢縡誤以為被陳玄禮拋棄;衛伯玉裝成飛龍軍適時出現將其解救,估計是要趁亂撬開邢縡的嘴,徹底掀翻幕後陷害高家之人。”

    “如此環環相扣的計謀,似非生性孤高的高仙芝所為,十之七八是安西節度使封常清的謀劃。師父的應對則是以力破巧,直截了當殺死邢縡,徹底剪斷線索。估計東宮對邢縡的打算本就是能保則保,不能保則殺之。方才秋娘說王準和邢縡都不是好東西,暗含此意。”

    “吾納悶的是,就算高仙芝以相國兼樞密使之尊,但在天子腳下弄出當街擊殺禁軍將領的大動靜,又該如何收尾呢?”

    翌日清晨,龍武將軍邢縡與數名心腹手下橫屍街頭毫無疑問成為長安城中最令人震撼的消息,滿城沸沸揚揚、人心惶惶。聖人震怒,責罰陳玄禮治軍不嚴的同時,嚴令京兆府盡快緝拿凶手。

    京兆尹鮮於向帶領手下查探數日,隻弄清此案或許與飛龍禁軍有牽連。但經飛龍將軍張守瑜逐一核查,當日平康坊附近並無任何飛龍軍將士。

    束手無策的鮮於向登門求教楊國忠,同樣茫然無緒的右相正欲請虢國夫人打探聖人對此案的心思,長子楊暄送來吉溫的密信,紙上隻有一句話:“何衙掌軍械甲仗?”

    “吉節帥……”楊國忠冷哼一聲,將信遞給鮮於向。

    “兵部?”鮮於向恍然大悟:“真凶是誰不重要,借此案將陳.希烈踢出政事堂,吉溫好算計!”

    “能賣主求榮之人,絕不會隻賣一次。”楊國忠憶起李林甫臨死前對吉溫的斷語,頗有點後悔。

    “楊相,某該怎麽結案?”鮮於向見楊國忠遲遲不語,焦急道。

    “仲通兄,汝覺得崔圓此子如何?”楊國忠忽然沒頭沒腦地問了句。

    “崔副使為人雖有點死板,但打理軍政要務都很有章法……”在經商起家的鮮於向眼中,出身世家的崔圓太重典章,不夠“靈活”。

    “某在意的是他夠不夠忠心!”楊國忠喝止鮮於向舍本逐末的點評。

    “這……”鮮於向猶豫片刻道:“某不敢擔保……”

    “算了,汝先按吉溫之言追查兵部是否與此案有牽連。”楊國忠不耐煩揮了揮手。

    待鮮於向告辭,楊國忠自言自語道:“吉溫腳踏兩隻船,不可重用。若是逼退陳.希烈,可先空虛左相之位,讓鮮於向進政事堂,崔圓接手京兆府。隻是誰來替某守住劍南?還有,如何確認崔圓的忠心呢……”

    風吹柳絮亂如麻,春雨罕至半城沙。

    天寶十三載(754年)四月,長安城中的達官貴人關注的是右相楊國忠對左相陳.希烈的步步緊逼和貴妃娘子八姐秦國夫人極盡奢華的葬禮,尋常百姓在意的卻是雨水稀少的天氣。

    好在去年暴雨後,聖人和政事堂以霹靂手段嚴查宮城南北太倉、東西市常平倉和東郊渭橋倉的存糧,並從江淮、隴右、河東、劍南征調大量糧食,故而今春長安糧價並未因幹旱大漲。

    京兆府對龍武將軍遇刺案的最終判定是,邢縡因尋花問柳與人發生爭執,被假扮成飛龍軍的惡徒襲擊。大張旗鼓搜捕歹徒的同時,京兆尹鮮於向上表稱,飛龍禁軍並未遺失任何甲胄,匪徒所用鎧甲、兵刃或從兵部獲取,故奏請聖人準許京兆府徹查兵部庫部司、軍器監、甲坊署、弩坊署等衙署。

    在楊國忠鼓動下,聖人準許鮮於向所請。而關中承平日久,兵部庫部司、軍器監等衙門中的破爛事本就堆積如山。京兆府稍加盤查,就揪出無數蠹蟲。執掌兵部的左相陳.希烈頓時顏麵無光,不得不上表請罪。

    得意洋洋的楊國忠坐等灰頭土臉的陳.希烈主動退出政事堂時,來自磧西的一份捷報擾亂了他的如意算盤。

    露布振國威,捷報悅龍顏。

    “……臣率安西健兒五千、藩屬兵馬一萬,自於闐南下,欲越絕嶺征大勃律,不意半路遇吐蕃伏兵。幸賴陛下神威,蘇毗部王子悉諾邏不滿其父沒陵讚被讚普冤殺,久懷內附之心,遣使來報,臣才僥幸未中計……兩軍對壘之際,悉諾邏陣前倒戈,臣命精騎趁亂躐敵陣,吐蕃軍遂潰。安西軍斬首兩萬有奇,俘獲數千,馬匹、兵器、錢糧無算……為酬蘇毗部之忠心,臣引兵東進吐蕃腹地,收攏蘇毗部丁壯數萬後西歸。吐蕃各部懾於吾軍之勇,環視左右卻不敢阻攔……大勃律王聞之,不待兵鋒抵近即肉袒麵縛、負荊出城……今臣已班師,若得陛下聖恩,將攜蘇毗部王子悉諾邏、大勃律王子入京獻俘……”

    李隆基讀罷封常清的奏章喜不自勝,不僅恩準封常清進京獻俘,還親赴太廟告捷。滿朝文武與闔城百姓亦興高采烈、心花怒放。須知大唐開國以來,南征北戰、東伐西討,武功赫赫、滅國無數。唯西南之吐蕃仗山高雪寒之地利,不僅始終不曾降服,反而讓隴右、安西等軍鎮吃過不少敗仗。

    隴右哥舒翰拔石堡、複九曲,朝野皆視之為不世之功,然石堡、九曲皆吐穀渾舊地,並非吐蕃腹心。如今封常清不僅涉足吐蕃腹地,更策反“五如”之一(“如”是吐蕃仿照唐朝的府兵製設立的軍政一體化組織,吐蕃核心地帶共有五如,蘇毗部是其一。)的蘇毗部,戰績遠超哥舒翰,聖人豈能不喜?

    二十餘日後,隴右、安西、劍南等地相繼有諜報傳來,說吐蕃讚普尺帶珠丹因蘇毗部叛逃威信掃地,被臣子謀殺,吐蕃國內陷入混亂。大唐朝野聞之,愈加歡喜。

    舉世皆歡慶,斯人獨清醒。

    朝堂之上,唯有樞密使高仙芝清楚封常清奏章中的不盡不實之處。此番出征,討伐大勃律本就是個幌子,安西軍的獵物從始至終都是吐蕃。

    早在天寶十一載(752年)王焊謀逆案時,出兵騷擾吐蕃邊境的高仙芝和封常清已發現蘇毗人臣服吐蕃時日尚短,不忘複國之誌。之後安西都護府與蘇毗部暗中來往不斷,幾經周折,封常清終於說服蘇毗王子悉諾邏投誠,並進行周密謀劃,確保蘇毗部平安脫離吐蕃內附大唐。

    所謂半路遇伏,其實是悉諾邏以安西都護府提供的“征伐大勃律”進軍路線,騙取吐蕃讚普尺帶珠丹的信任,誘使他動心發兵,進入安西軍選定的戰場;蘇毗部看似突如其來的陣前倒戈,實際上籌謀已久;至於引兵東進,奏章裏寫的虎尾春冰、豪氣頓生,八成是岑參的如花妙筆,但其實開戰之前,蘇毗部闔族已遊牧至戰場以東三百餘裏處;安西軍之所以敢深入吐蕃,除了蘇毗部做內應,還得益於素葉居提供的禦寒棉服……

    封常清的捷報之所以隱瞞諸多細節,其實是高仙芝的主意。早在今年元日大朝會時,封常清就私下詢問過高仙芝,若出征獲勝,是否在奏章中道盡來龍去脈,詳述高仙芝的功績,畢竟拉攏蘇毗部的主張是其首倡的。

    高仙芝清楚,封常清此舉意在用不世功業幫自己揚名立威。但他更明白,君王所鍾愛的,從來都是忠心耿耿、俯首聽命的獵犬,而非聰明機巧、自行其是的猞猁。

    量大福也大,機深禍更深。高仙芝為避免走漏風聲,之前不得不掩蓋與蘇毗部來往之事和自己的諸多謀劃。雖說事出有因,可若有心人故意在聖人麵前搬弄是非,絕世之功亦可成滔天之罪。既然如此,還不若將功勞統統算在封常清和悉諾邏頭上。

    全盤戰事基本按高仙芝事先的謀劃展開,他唯一沒有料到的是,封常清用兵膽大如斯,竟在撤離吐蕃邊境後繼續西進,攜大勝之威摟草打兔子,不戰而屈大勃律之兵。

    “膽大心細、一箭雙雕,封二真豪傑也!可惜某在京師卻功敗垂成,雖逼得東宮棄卒保車斬殺邢縡,但終究無法消某心頭之恨。”

    高仙芝得知衛伯玉失手後,翌日一早即入宮麵聖請罪。李隆基雖恨此計未成,卻並未責怪高仙芝。曆盡風霜雪雨才統禦天下的帝王深知權謀如圍獵,耐心是必不可缺的。

    因安西軍大捷,兵部、禮部頓時忙碌起來。為確保獻俘儀式萬無一失,李隆基示意楊國忠黜免數名貪墨最多的兵部官員即可收手。見楊國忠有些不忿,李隆基顧念楊氏姐妹的冰肌玉骨,允諾會在冬至大朝會前任陳.希烈以太子太師的虛銜,但罷黜其左相之職。

    雖得到聖人的承諾,可楊國忠依然覺得寢食難安。安西都護府本是李林甫的地盤,如今盛王繼承相國黨泰半勢力,但其對安西的掌控卻遠不及李林甫當年。高仙芝與封常清可謂生死之交,目下高仙芝宣麻拜相、兼領樞密使,封常清則斬獲不世功勳,安西雙雄一內一外,令楊國忠如芒在背。

    “擠走陳.希烈,左相的位置就得空出來,某本想將之空懸,以待鮮於向積攢資曆後接任。誰知安西軍立下如此顯赫戰功,高仙芝之聲望必水漲船高,鮮於向將無法與其抗衡。該如何應對呢?有安西四鎮支撐的高仙芝可比陳.希烈紮手得多……”愁眉不展的楊國忠正撓頭間,驀然想到劍南和崔圓,拍掌喜道:“就這麽定了!”

    躊躇滿誌的楊國忠並未留意到,案幾堆積如山的奏章中,有卷來自嶺南道瀧州開陽郡的奏疏,裏麵隻有寥寥數語:“……四月初二,因王焊謀逆案流放至開陽之王準,因暑熱煙瘴,不治而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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