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零九章:力扶將傾不顧身(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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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某就先買個樞密使。”哥舒翰清楚討價換價時絕不能過早坦露底牌:“不過,隻有親眼看見盛王的人頭,某才會出手。”

    談妥之後,裴誠欣然離去,哥舒翰反站在沙盤前陷入沉思:“長安城中有數萬飛龍禁軍,華州大營內重兵環侍,藍田關亦在安西軍掌控之中,放在潼關的於闐軍顯然是在監視吾,西郊的沙陀部則在防範葛邏祿人。唯有蒲津渡的劉破虜無人盯防,然散在河東南部的素葉軍時常派斥候在大河東岸出沒。太子從何處借力,竟有把握斬殺盛王。”

    三月初三傍晚,哥舒翰絞盡腦汁還未猜出東宮的布局,華州城上空卻騰起令人無比興奮的火焰。

    “東宮得手了!?”將信將疑的哥舒翰遣尉遲勝、高雲舟前往華州後不久,廣平王帶著盛王李琦的頭顱和天下兵馬元帥的大印秘密潛入潼關。不再猶豫的哥舒翰立即依約命王思禮不向長安燃火報平安,並密令劉破虜牢牢釘在蒲津渡,盯緊一河之隔的河東道,防範王正見的兵馬進入京畿。

    廣平王走後,哥舒翰待在潼關搓手頓足,且驚且喜且惱。驚的是,看似陷入困境的太子一擊得手,狙殺風頭正勁的盛王,朝堂局勢登時天翻地覆;喜的是,及時與東宮搭上線,並未站錯隊;惱的是,自己對東宮的全盤謀劃近乎一無所知,顯然還未成為太子殿下的心腹,也注定無法從驚天巨變謀取更多好處。

    “難道就這麽袖手旁觀?!”站在潼關城樓上極目西眺,哥舒翰仿佛看到被風聲、火聲、廝殺聲包圍的大明宮。

    自從太宗皇帝在玄武門外殺弟弑兄、逼父屠侄,大唐宮廷政變多如牛毛、數不勝數,手握十萬大軍、鎮守京畿重地的哥舒翰絕對有能力成為一錘定音的關鍵,但因之前過於謹慎,眼下隻能成為驚天大戲的看客,無法多分一杯羹,令哥舒翰追悔莫及。可若冒然提兵入京,出師無名必將成為日後遭帝王忌憚、群僚嫉恨的把柄……

    “這可如何是好?”哥舒翰正如熱鍋上的螞蟻焦躁不安時,來自裴誠密信的句又迎頭潑了他一瓢冷水。

    “王正見密遣其子王霨率軍潛入京畿,襄助太子成就大業……”

    “王霨於軹關養傷,若要進京,選便是蒲津渡,為何劉破虜並未通報,難道素葉軍北上繞道龍門渡?還是……”

    王忠嗣被貶為漢陽太守時,其手下最得用的牙兵星散四方,荔非兄弟隨李光弼轉任朔方,王思義回營州老家,李晟、王思禮和劉破虜三人則留任隴右。哥舒翰最心儀的乃是沉穩堅毅的李晟,可惜他心愚若石,隻念王忠嗣舊情,令哥舒翰無從下手;劉破虜無可無不可,然其行事粗枝大葉,難當重任;唯有王思禮最為機靈,主動向哥舒翰示好。

    石堡之戰後,戰功彪炳的李晟不識好歹,辭官離去,哥舒翰遂將王思禮、劉破虜視為心腹,大力提拔。

    哥舒翰心知肚明,兩人對王忠嗣仍心存感激、敬之若父,洛陽之戰時王思禮不管不顧率軍營救被困洛水畔的王霨便是明證。不過昔日兼領四鎮的大帥已化為一抔黃土,哥舒翰也懶得計較。

    王思禮為人通透,雖念舊情,但絕不會行無謂之舉,反而是劉破虜,平日嬉笑打鬧,但親近中隱隱透露一點疏遠,反讓人無法徹底放心。

    隻是眼下不是追究之時,哥舒翰迫不及待往下看,隻見一指來寬的紙條上寫著“……今有天下兵馬元帥印符在手,殿下欲進京勤王否?”

    “奉軍令入京,亦無不可。”哥舒翰稍加斟酌,召王思禮前來交待數句,便命火拔歸仁召集兵馬,並請邊監軍同往。邊令誠弄清緣由後,爬上坐騎一騾當先衝出潼關。

    銀瓶乍破水漿迸,鐵騎突出刀槍鳴。

    陣型淩亂、急於趕路的隴右輕騎即將抵近華州城,官道南側的山林中突然木石齊下、羽箭紛飛,驟然遇襲的隴右軍剛舉盾避箭,西南方的山坡上湧出一股股髡左衽、擐甲披袍的狂飆鐵騎,挺槊斜著鑿透隴右軍單薄而細長的陣列,宛如一柄巨大的鐵釘耙犁過火龍的胸膛,抓出血淋淋的傷口。

    “幽州曳落河!”火拔歸仁倉促棄盾拔刀,蕩開敵騎馬槊,識出偷襲者的身份。

    曳落河鑿穿隴右軍隊列後用極高的控馬之術,在狹小的空間內掉頭轉向,再次切入淩亂不堪的隴右軍中肆意屠戮。不過片刻功夫,人和馬的屍體就塞滿了寬闊的道路。

    “曳落河!?”耳尖的邊令誠聽前方廝殺聲中隱隱飄來令人膽寒的名字,立即調轉騾頭,揮鞭東奔,恨不得插翅飛回潼關。

    邊令誠臨陣脫逃,令本就膽戰心驚的隴右軍士氣愈低落,不少人正欲效仿,就被隴右牙兵揮刀砍倒。

    “前隊下馬,持槊列隊,結陣迎戰,敵騎並不多!後隊換騎弓,為前隊壓住陣腳!”哥舒翰止住欲彎弓射殺邊令誠的牙兵,拔刀怒道:“隴右牙兵負責督戰,敢有違抗軍令者,斬!”

    主將臨危不亂的風度讓殘存的兩千多隴右騎兵有了主心骨,他們或下馬、或張弓,一掃之前的慌亂。

    待陣型初成,哥舒翰偷空抬頭掃了眼華州城,忽然猜出東宮的援軍來自何方:“曳落河怎會在此地伏擊我軍?難道……無毒不丈夫,盛王與太子相比,不過一頑童,死不足惜。但太子為何要對某下毒手?不,不是太子,素葉軍與曳落河一起顯身京畿,恐非偶然……”

    哥舒翰正在推敲戰局背後的重重迷霧,曳落河已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衝散隴右軍前陣,隻剩兵馬使火拔歸仁身邊還聚攏十餘名失去戰馬的隴右士卒,負隅頑抗。

    曳落河留了二十餘騎圍住火拔歸仁,其餘則再次擺出鋒矢陣型,怪叫著衝向哥舒翰。

    “射!”哥舒翰一聲令下,千餘羽箭騰空而起,落入催馬衝鋒的曳落河陣中。

    曳落河身披明光重鎧,如雨而落的長箭多被鎧甲彈開,但為追求衝殺度,他們胯下的戰馬並未披甲,箭簇落處,戰馬哀鳴陣陣,曳落河衝鋒陷陣的氣勢隨之而衰,度也降了下來。待衝至密集的長槊陣前,曳落河已無力躐陣而進,隻得左右奔馳,貼著槊尖畫出一道急促的弧線,並將羽箭灑向隴右軍。早有防備的隴右軍則用騎弓與曳落河對射,雙方互有死傷,出其不意的伏擊戰不知不覺變為硬碰硬的陣地戰。

    “曳落河看似銳不可當,然多偷襲之功,其兵力並不充裕。且太子為自身安危計,絕不可能放太多叛軍進入京畿。隻要抗住敵騎的衝鋒,或退或進,皆隨吾心。”縱橫隴右數十年的哥舒翰固擅投機鑽營,然戰功均是一刀一槍廝殺出來的,其眼力之毒、應變之快,均已登峰造極。

    數百曳落河反複衝殺三四次,射傷了數十名隴右士卒,自身也折損三十餘騎,但無力突破如林槊陣,不得不沮喪撤退。

    “節帥,追不追?”僥幸逃出生天的火拔歸仁氣喘籲籲道。

    “有人吃了熊心豹子膽,為博取從龍之功,不惜縱敵入京、截殺吾軍。但他也太小瞧某了,區區數百騎,豈能擋我隴右健兒!”突如其來的伏擊,令哥舒翰愈篤定,必須盡快趕到長安,否則天大功勞都要被王正見父子獨吞,不過為萬全計,他還是命一隊牙兵持令牌返回,追上邊令誠後再從潼關征調兩千騎兵前來。

    打定主意後,哥舒翰不顧收攏部下的屍,率兩千餘騎兵緩緩向西追去。畢竟已受過一次伏擊,隴右軍上下甚是謹慎,再無遇襲前的漫不經心。曳落河自恃弓馬嫻熟,退而不慌、撤而不亂,似乎隨時都會拔轉馬頭,殺向隴右軍。

    箭如流星墜、火似平地生。

    隴右軍方追一裏餘地,西方夜空中忽升起零零散散數十點亮光。

    “敵襲!舉盾!”哥舒翰正詫異幾十羽火箭有何用時,火焰挾裹著熱浪撲麵而來,燙的他雙頰赤紅、須微曲。而在其前方,數百隴右騎兵已陷身火海,掙脫不得。

    “猛油火,庭州的猛油火!”哥舒翰破口怒罵道:“王正見父子勾結叛軍,猛油火就是鐵證!”

    “節帥,火勢太猛,快退!”火拔歸仁不等哥舒翰同意,拽著他的馬韁,揮鞭就走。

    “活捉哥舒翰!”鋪天蓋地的喊殺聲伴著火浪滾滾而來。

    “兩千餘兵馬……不,至少有四五千!”被火拔歸仁強拉著逃命的哥舒翰憑聲斷定敵方兵力遠想象,本欲振作精神迎戰的他頓時也灰了心:“快退!偷襲我軍的定是王霨小兒的素葉軍,這筆賬日後一定要算個清楚!”

    屋漏偏逢連夜雨,船遲又遇打頭風。又氣又怒的哥舒翰正倉皇逃命,本就隱隱作痛的雙腿忽然失去知覺,空蕩蕩懸在馬鞍兩側,提不起力氣夾緊馬腹,雙腳從馬鐙中脫落而出。被火焰驚嚇的坐騎根本未察覺主人的異常,撒開四蹄狂奔如風,直接將腿疾作的哥舒翰摔落地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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