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九十四章 胡枝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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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陽下山後,氣溫驟然變冷。
朱雀大街上隻得兩個人的身影。
歐陽修攏緊狐裘,默然走過好一段路。
“衝之兄,”他朝劉沆發問:“你憂慮的,大概不是我們在憂慮的事情吧?”
這句問話,已經足夠像一個啞謎。
“我在憂慮,究竟樂琅是不是在憂慮和我憂慮一樣的事情。”
劉沆的回答,左繞右繞,更似一個連謎麵都不想讓人知道的謎語。
言畢,他頹然歎氣。
二人的腳印偶爾踩在殘雪上,偶爾踩落幹了的青石板上。
深淺不一的印痕,自上空往下看,如一幅隨意的畫。
歐陽修感到意外:“我與你相熟久矣,尚且握不準你在憂慮些什麽,他又怎會猜想得到?”
劉沆雙手負於身後,搖頭複搖頭:“他若然不是和我想到一塊兒,方才,斷斷不會那樣問你。”
歐陽修側首,眉梢微皺,細細回想“樂琅”問自己的話。
“明日到文德殿議事的人選……”
他直覺這便是劉沆憂慮之處,卻怎也悟不透:“除了葛敏才,有何不妥?”
“六部尚書呢?”劉沆問:“永叔,六部尚書不在,你不覺得不妥?”
“要是讓他們也出席,和今日早朝有何區別?”歐陽修一想到今早的“盛況”,耳朵立即幻聽到不住的鳴響,太陽穴赤赤地痛。
“唉……”
劉沆沒有回應他,自顧自長歎一聲。
“一人計短,二人計長,”歐陽修關切道:“莫如將你的憂慮一一道出,興許你我二人能應對呢。”
“唔……”
劉沆無意識抬起手,搓揉自己的發髻,思量應否說出心裏的憂慮。
月色籠罩。
不知不覺間,二人已經走到橋頭。
劉沆家往北麵走,歐陽修家則是另一個方向。
直到即將分道而行,劉沆才下定決心。
“我在想……”
……
冬夜。
天空澄淨如鏡。
柴琛疾步走在廊道上,身後跟了數名隨從侍衛。
瓦頂,有愈漸消融的雪,沿著掛在簷牙的冰筍滴落。
淅淅瀝瀝。
如一場隻落在簷邊的夜雨。
地麵水痕,因上弦月微弱的映照,泛出若有若無的銀色。
眼前的景致,是他不曾見過的恬靜與美好。
柴琛愈走愈慢,陡然停了下來。
後麵跟隨的侍衛差些刹步不及,隻那麽一點點,就要接連地撞在一起。
“退下吧。”
柴琛吩咐道,聽不出其中的情緒。
護衛太子安全,是侍衛的職責所在,他們相互顧看,一時拿不定主意。
“本宮說,”
柴琛轉頭看向他們,嘴角含著淺笑,重複道:“諸位可以退下了。”
這話的語氣溫文可親。
然而,眾人卻感到無法言喻的壓迫感。
“屬,屬下先行告退。”
為首的侍衛趕緊作揖,恭敬從命。
柴玨看著他們諾諾退去的背影,長袖下的手,禁不住緊緊握成拳頭。
是的,是“本宮”。
他終於有資格自稱“本宮”。
東宮太子。
不管他依舊住慈元殿亦好,搬去綴霞殿、玉蓬殿也罷,哪怕住在冷宮,他都是“東宮”的指代。
在這個等級森嚴的龐大帝國,他,是僅次於官家的存在。
卻為何,心中仍然惶惶渺渺。
比以前更寂寥。
夜闌人靜的時刻,柴琛仿佛能聽到自己的心湖裏,有什麽東西在不斷往下沉,發出“咕嚕咕嚕”的溺水聲,無法掙紮……也無意掙紮。
長廊邊的院子,種滿一排胡枝子,早已凋了花葉,半融的積雪夾裹在枯枝間。
他伸手,撫摸帶雪的禿枝。
雪,因指尖的溫度而消融,滴落地麵,化作一灘水。
“胡枝子……”
柴琛輕聲喚道,溫柔得像呼喚一個愛人。
陰風刺骨。
良久,才聽得他以醇厚低沉的嗓音,吟唱道:
“胡枝子,雪滿枝。
“君子胡不喜。
“冷風淒淒,殘雪翳翳。
“禦苑凋,心弦寂。”
這是即興的創作,更是此際的心聲。
柴琛抬頭看向天際。
上弦月在薄雲裏穿梭,愈發黯淡。
他繼續唱:
“既惜花漸老,更恨月不圓。
“夜來獨將苦句研,倩誰填?”
慈元殿外的禦花園,第一次如此冷清得懾人。
如此靜謐。
打破沉默的,是一下幾不可聞的腳步聲。
轉身的腳步聲。
——“誰在哪裏!”
柴琛不悅地高聲問。
不遠處的廊道盡頭,涼亭前,扁柏盆栽後,有一個瘦削的身影徒然定住。
“是……誰?”
再次發聲,柴琛覺得自己的聲線顫抖,無法抑止。
是她?
是……她?
他的心怦怦直跳,手心都出了汗。
那人緩緩轉身,待兩人雙目對視之際,強烈的失落,讓柴琛一時都透不過氣來。
不是她。
不是她!
“你,鬼鬼祟祟在做什麽?”
失望,轉化成憤怒。
柴琛俊臉猙獰,輕啟薄唇,語氣依舊溫文,卻暗藏危險。
“我才沒有鬼鬼祟祟。”
樂琳順口反駁道。
柴琛在樂琅麵前傻傻愣愣的樣子,她見識過的,所以絲毫沒有懼怕。
“我一直坐在涼亭裏,等得太久,所以睡著了,後來燭火滅了我也不知道……”樂琳一五一十地解釋:“又有盆栽遮擋,你才看不到我的,不是我故意躲避。待我醒來的時候,聽到你自娛自樂在唱歌,我也不好去打擾,正想要明日再來……”
“自娛自樂?唱歌?”柴琛眉頭緊擰,失聲打斷“他”的話:“任誰也聽得出我是在作詞吧!”
他長歎一口氣,來到涼亭裏,掀起袍腳坐下,招了招手,示意“樂琅”坐到旁邊的位置。
“是你作的詞?”樂琳坐下,順口想要稱讚,可惜方才聽得不甚真切,也不知道他唱的是什麽內容,隻好含糊道:“很好,很押韻。”
“你找我有事?”
柴琛忍下脾氣,問道。
他真佩服自己哪裏來的許多耐性,能與這個“天字第一號大草包”耗到此刻。
“明天到文德殿議事的人選,”既然柴琛問得直接,樂琳便開門見山:“你為什麽要這樣提議?”
“是劉沆,還是文彥博讓你來的?”
柴琛微微挑眉,想當然地以為“他”是替別人來搭問。
“沒有任何人讓我來,是我自己想要問的。”
樂琳誠懇地回道。
柴琛全然不信:“那麽,你倒是說說,我為何要選這些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