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華高貴,站在空曠洞穴中的男人有一張看似極其年輕的麵孔,也有一雙滄桑睿智的眼睛,無比矛盾卻又無比融洽。

    他赤足踩在地上,自從宮殿出來，便遙遙的望著洞穴深處，一動不動，宛若亙古以來的雕塑,執拗的追尋著心中所願。

    他看著遠方，而葉九秋則打量著他。

    這就是蘇七。禁錮在虛空水晶裏也難掩一身風華的男人。來自遙遠的上古，滿身都藏匿著謎團。

    ……是曾經陪伴九幽走過腥風血雨的人。

    一時間無話。直到蘇七轉過頭來，朝他與葉九幽微笑，葉九秋才恍然回神，從對方營造出的沉寂中抽出身來。

    “你認得我？”蘇七看向他們二人,但更多的，是看向葉九幽。

    “在下葉九幽。”葉九幽沒有承認也沒有否認，隻是坦然對上蘇七的目光，唇邊隱著笑意。

    蘇七定定的看了他半晌，忽的低低一歎：“你應是我故人。可惜歲月太久，我忘了許多，現已記不得你了。”

    “那你還記得多少？”葉九幽反問。

    “還記得，我是萬靈國國主七子，藏靈宗宗主首徒。”蘇七悠悠道，“還記得魔物禍起，殃及我萬靈國億萬生靈。藏靈宗上下奮起抵抗，不敵，宗門覆滅。”

    他仿佛並不忌諱吐露當年真相。簡簡單單幾句話，將曾經的曆史勾勒出來。話語中聽不出當時的殘酷與慘烈，好像史書上寥寥數筆，冷靜客觀的描述著一個事件。

    葉九秋忍不住問：“魔物究竟是何物？”

    經過往生沼，蘇七所說真相他其實早已有猜測。當年藏靈宗及其下一國遭難，殘餘修士將眾人屍身葬於一處，並立誓自毀，之後才有了往生沼。

    他所不解的是，蘇七為何能活到現在？水晶宮殿的封印為何？魔物又是怎樣的存在？

    關於蘇七的疑問，他不忍問出口，下意識覺得那是一個殘忍的傷疤。於是他隻問魔物。

    “魔物……”提起此，蘇七眸色複雜，沉默了許久，才回道，“魔物乃上古時代天地孕育，無端現世，現世便是一場大禍。”

    “逢魔之際，天下皆如藏靈宗萬靈國一般，血染萬裏，生靈塗炭，無一幸免。”他聲音清朗，但卻道出了沉重的味道，“我離世之時，魔物之禍仍未平息。”

    他沒有問葉九秋，魔物最終是如何消失在世間的。

    在葉九秋問何為魔物時，他就知曉了，當年為禍蒼生的魔物並未在曆史上留下濃墨重彩的一筆，到如今，竟然已經被眾人遺忘。

    那段流血的時光，本該被後人銘記，成為修真界人人如數家珍般的常識存在。但現在看來，事實上並非如此。蘇七想，能夠遮掩曆史抹去真實的這股力量，大概就是完全抹滅了魔物存在的神秘力量了罷？

    “魔物其存在，並沒有確定的形態。它們可以是頑石溪流，可以是花草樹木，可以是飛禽走獸，也可以是人類模樣。它們能以靈植礦物自我塑形，也能夠附身於萬物，擅蠱惑人心。”蘇七頓了頓，忽然看向葉九秋，“你見過了罷？我的另一種模樣？”

    葉九秋一怔，眼前飛快閃過蘇七紅眸的模樣，頓時一驚，難道說！

    “我被魔物附身著。”蘇七平靜的說，“我本該在未來某一天，與他一同消亡。但似乎在這個時刻到來前，你們就打碎了水晶，放出了我與他。”

    葉九秋注意到，蘇七說的不是救出，而是放出。

    他飛快意識到，蘇七是不想被放出來的。

    接著他又立即想到，九幽當年遇到蘇七時，蘇七已從水晶中出來，且已身死。

    難道說那個時候，就是蘇七此時所說，他與體內魔物一同消亡的那個時刻？

    他猛地扭頭看向葉九幽，發現葉九幽眼中也有訝然與明悟，大概是與他想到了同一處。

    ——蘇七並不渴望活著。他現在之所以如此坦白，幾乎毫無保留的悉數告知，大概是想在自己死後，還會有人知曉當年那段曆史，不讓真實被完全遺忘。

    他把真實留給他們，便可坦然離去了。

    回想先前的對話，其實蘇七的意誌已經流露的很明顯了。葉九秋想，蘇七剛剛說他“離世之時，魔物之禍仍未平息”，他莫約在被水晶封印禁錮時，就心存死誌，所以才說離世，不說封印。

    葉九秋苦笑，他以為是救了蘇七，結果人家大概隻會嫌他多此一舉。

    仿佛看出他的念頭，蘇七揚起一抹淺笑：“我還是很感激你們。”

    他道：“讓我得知魔物末路，讓我能夠來到此處。”

    他抬手指向遠方，微笑道：“這裏是魔物的墳場，對我與他而言，是最好的長眠之地。”

    葉九秋困惑的看他：“你與他……”

    蘇七憎恨魔物，這是毋庸置疑的。他要附身於他的魔物死，這也是真的。但為何他提起附身於他的魔物時，他的話中卻無愛無恨，波瀾不興？仿若所有激烈的衝突的感情都淡了下來，徒留一個長久以來執著的目的罷了。

    蘇七隻道：“他大約是當世最後一個魔物了罷？我若不死，他便長存，待到他恢複當初實力，天下又將禍起。”他與那個魔物間的故事，早已結束在上古，而今何必再提起？

    “會麽？”葉九秋想起在宮殿中看見的紅眸蘇七，他很難相信那是魔物。他還與對方說過話，絲毫未感受到魔物禍亂天下的凶戾殘忍。

    “殺戮是魔物的天性。哪怕他們能混入人群，如凡人般喜怒哀樂，但他們的理智是壓不過本性的，終會瘋狂，沉淪殺戮。”

    不知為何，葉九秋總覺得，蘇七的話中透著淡淡的悲涼無力。

    “你要自封於此地麽？”他忽然感到難過，他想蘇七不僅是為了天下，而是因為已經生無可戀。蘇七是上古時候的人，他的朋友家人、師長同門皆在禍亂中死去，他獨留當世，除卻追憶與傷痛，毫無念想。

    “不必自封。”蘇七道，“如今他的力量已不複當年。當年他是不死的，所以我以身困他，封於水晶內。但如今他太虛弱，可以輕易斬殺。”

    他心意已決，在最後的時間裏，他為葉九秋指出：“我能感受的到，此處應葬著千萬魔物。你們一定要慎之又慎。魔物至陰至邪，至毒至煞，其屍骨血液保存至今，對修真界仍是莫大威脅。”

    他警告葉九秋與葉九幽，千萬不可過多窺視此地，否則對修真界而言又是一場大難。

    同時他也告知兩人，這裏原是魔物的城池，魔物不喜陽光，因而居住於地下洞穴。隻是不知何人所為，斬殺了強大不死的魔物族群，還將其葬於此地。

    他將開啟白骨祭台的傳送方法交予了兩人後，仿若全然交代清楚，優雅的欠身轉身，便要獨自前往洞穴深處。

    他會自絕於此地，與魔物同族共葬一處。

    葉九秋張了張嘴，卻不知該如何挽回他。一個人的行動他可以束縛，但一個人的意誌他卻禁錮不了。

    他焦急的看向葉九幽，正好看見葉九幽沒有血色的唇瓣開開合合：“蘇七，你可知我們是從何處尋到的你？”

    蘇七繼續往前走著，纖瘦的腳踝與素白的赤足在行走間若隱若現，脆弱又堅韌。

    “你可知，你曾經的同族化作殘魂，仍在世間徘徊？”葉九幽一字一頓，“你可知，他們立下誓言，不入輪回，以鎮壓一方天地？”

    蘇七的腳步頓住。

    “你就不想，回去往生沼看看麽？”葉九幽低下聲音，“他們葬下的地方，你就不去看看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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