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3章 無始道之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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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往生沼。

    並未等候太長時間,葉九秋就遠遠看著蘇七朝他們走來。

    古服素白,烏發玉冠,背後萬千魂體縈繞,他每走過一步,腳下的黑色大地似乎就淡化一分,連他四周的空氣,似乎都清朗明澈起來。

    他看似一步一步走得極慢,但幾步之後,很快就到了葉九秋他們麵前。

    依舊俊美清華,眼眸滄桑睿智,卻又多了浩渺與空靈,越發不似凡人。

    “你們怎麽來了?”他微微一笑,垂在黑發上的小藤蔓也抬起尖尖揮了揮,禮貌的打了個招呼。

    葉九秋倒是不急著問了,他好奇的注視著蘇七身上收斂的氣息,想到剛才所見,如同神祇降臨,萬魂縈繞的景象,因為太過宏大浩然,就像是自己的臆想一般。

    蘇七在這裏做了什麽?

    “你背後那些……”此時已經收斂了,但那震撼的一幕仿若依舊烙印在眼底,“他們是?”

    “這麽多年,世間已無魔物,也有克製它們之物。”蘇七笑容平和,“我想想,族人們也該歸於安寧了。”

    “這片土地,鎮壓一方天地,然而代價卻是自己。”他淡淡道,“族人們的付出,已經夠了。”

    葉九秋望著他,想問這些魂魄早已在誓言詛咒發下的那一刻,斷了輪回的路。而今即使從這髒汙的世界裏得一解脫,那然後呢?

    他看著蘇七平靜若幽泉的眼,話語凝在喉中,忽的就有些明白了。

    沒人能忍心看著同族的魂魄在烏黑的世界裏,在漫長的歲月裏煎熬下去。即使這些魂魄早已凝為一股怨念,一股執念,再不複生前記憶。

    蘇七好似看出了葉九秋的悵然,微微一笑:“他們的念加諸我身,我便是用盡此生光陰,即使是一花一草,也要讓他們留存於世間。”

    “這件事隻有我能做到。”蘇七輕笑,“何況,若要重建藏靈宗,光憑現在這個地方,是招收不到弟子的罷?”

    葉九秋想起方才蘇七身後的萬千光影,若是持之以恒,將其賦於一花一草,說不得這些殘魂斷念當真不會就此消融於世。

    往生沼之後,上古藏靈宗的痕跡若是能以此機會存在於世,即便忘盡前塵,懵懂無知,那也足以令人慰藉。隻是要做到這一點,蘇七又不知要付出幾何?

    “已經是僥幸偷來的性命,合該為族人做些事。”蘇七輕歎一聲,隨即就被耳邊的藤蔓蹭了蹭臉頰,“是了,還有寒山陪著我。”滄海桑田過去,唯有他們兩個藏靈宗災難的源頭還活著。

    他們餘下的歲月,理應背負這龐大的過去,向族人們贖罪。

    雖背負著,卻不覺得沉重。一步步走過往生沼怨念纏繞的土地,被淨化的念層層壓在肩頭,心中是久違的安寧與平靜。

    因而並不為往後的日複一日感到卻步,不為餘生將被困於此地而退縮,而是坦然豁達的接受,並認真堅定的走下去。

    很多年以後,往生沼中出了個藏靈宗的門派,門派是中心是一座大山,大山的山門前屹立著一棵巍峨大樹。每個經過大樹的藏靈宗弟子,都會停下腳步,對大樹恭敬的施以一禮,有據說是宗門代代傳下來的規矩,有據說對大樹心懷敬畏的人,在此樹下修煉能不畏心魔侵擾,有據說這棵樹來曆非凡,是宗門最後的守護……

    葉九秋雖無法預見後世之事,卻依稀窺得一斑。

    他心下欣慰,想著上古那無盡的遺憾,到今世,似也彌補了一分。

    “你們呢?來這裏是有什麽事?”蘇七問。

    葉九秋無奈的聳聳肩,將他們最近的經曆分享給蘇七,而後道:“蘇七,隻有你去過無始道,見過那柄劍。那劍與天荒殿,是有什麽聯係麽?”

    蘇七沉吟片刻:“我見到的那劍,與你們所見一樣,籠罩於破碎虛空之中。它應存於一處空間,那是魔物的誕生之地。而其投影,則在無始道與天荒殿顯現出來。”

    “那劍名為無始劍,為鎮壓魔物而鑄造。”蘇七道,“無始,意為魔物一族,再無誕生之始。”

    葉九秋眨巴下眼,心道如此說來,無始道也該是這個意思。然而時光荏苒,魔物一族湮滅在修士的記憶裏,連無始道的涵義也換了種說法。

    “你們確是到了天荒殿。”蘇七推測,“建立起天荒殿的人,也是鑄造無始劍的人。是上古時期,各族修士被魔物逼到絕境後,傾全大陸之力鑄成之物。”

    “無始劍用於鎮壓,天荒殿用於傳承。”蘇七感慨,“大約是想,若有一日無始劍再無鎮壓之效,後世修士也不會因傳承缺失而無抵抗之力罷。”

    上古的修士前輩為後世殫心竭慮至此,葉九秋驀然心生敬意。

    “至於你們所言九幽……”蘇七抬手摸了摸發上的暗紅藤蔓,“寒山說,他們出生於河心,出生時無形無質,之後便是化形或者附身……”

    魔物果然是孕育於九幽黃泉嗎?葉九秋摸了摸下巴,又偏頭去看九幽:“你……”

    葉九幽麵無表情,眼珠子轉動,朝他無聲一瞥,葉九秋就乖乖的住嘴了。好吧,他不該擔心九幽又想到記憶缺失的事,九幽經曆過那麽多,怎麽說都比他曠達。

    不知道九幽當年在黃泉河畔,見到的除了三生石與三世棺,還有些什麽。

    “我所知曉的,皆是在無始劍前心有所感。”蘇七輕聲道,“莫約是有幾分故人的因緣,無始道上才容我靠近,解了一份心結。”

    “知道這些已經足夠。”葉九秋朝蘇七笑笑:“我們也該出去了。你這邊有什麽需要幫助的地方,與我們直說便好。”

    蘇七微笑:“不會客氣的。”

    比起曾經剛蘇醒的他來,現在的蘇七從骨子裏多出了股百折不彎的韌性,透著令人矚目的堅定,強大的好似足夠撐起一方天地。

    看著這樣的蘇七,葉九秋很放心。

    “待我們走出天荒殿,我與九幽再來看你。”他與蘇七道別,想著蘇七不會離開這片土地,那就由他來給蘇七分享外界的故事。

    蘇七微微頷首:“小心行事,絕地之中莫要輕率了。”

    “我曉得。”葉九秋握住葉九幽的手,通過水晶宮殿,傳送回了原處——那片冷寂黑暗的空間。

    “那就是無始劍啊。”葉九秋再看那光暈深處的模糊劍影,感覺一下子就不一樣了。以一劍鎮壓當年禍亂大陸的魔物,從上古至今,這柄劍的威能著實是他無法想象的。

    “也隻有去劍影下看看了。”他跳上葉九幽的黑棺,笑著揣測,“九幽,你說這兒會給我們設下什麽考驗?”

    葉九幽輕嗤一聲,無非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他禦著黑棺,朝光暈所在飛去。棺上二人皆不知,此時有個地方的目光,正齊齊的匯聚在他們身上,有一老一少為了他們,爭得幾乎是麵紅耳赤。

    水聲潺潺的宮室內。

    “那是我弟弟!我弟弟!”池底的男人激動的大吼,“老頭子你幹什麽呢?還不快把他帶過來!”

    老者蹲在青玉圓台上望著他:“葉小子,老夫沒法插手傳承之地的選擇,你再耐心等等罷。反正不論成敗,他們都會安然無恙,你見他也是早晚的事。”

    “而且你看他,不知是用了什麽手段,竟然在傳承之地來去自如。”老者廣袖一揮,水幕上的影像就倏地倒回葉九秋他們憑空消失,憑空出現的兩個場景,“真是前所未有的怪異。”

    他有些懊惱,竟沒有第一時間發現這問題。主要也是因為他並未對水幕之影投入太多關注,畢竟傳承之地會自行選出合適的修士接受傳承,其中修士表現如何,他也隻是看看,並不能主觀做出什麽決定。因此也沒怎麽放在心上。

    直至帶回了直言無須傳承的葉九秋的師父——老者扭頭看了一眼站在一旁的封玉書,這個年輕人斷言葉九秋也進入了天荒殿,他這才在無數水幕中尋找起葉九秋的身影來。

    找到後,就被葉九秋先前的離奇消失與出現困擾得百思不得其解。

    而比老者更懊惱的,是池底的葉半夏。

    弟弟就在眼前,他卻一心以記憶中的軟糯少年聊以慰藉,簡直,簡直就是——

    二哥在池底朗聲大笑:“哈哈哈哈哈哈,老頭子你就別琢磨了,也不看看那是誰?我弟弟可是連你也算不出的人物,這試煉之地如何能困得住他?”

    簡直是一掃鬱結之氣,心胸驟然開闊無比。

    他的弟弟,找到了!還大有本事!

    葉半夏覺得,再往他身上紮七支茅柱,他也受得住了。

    老者被葉半夏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他又看了眼水幕,此時的葉九秋正遇上了一人,赫然便是正站在此地的封玉書。

    既然這裏的封玉書是真的,那麽葉九秋遇上的那個就是傳承之地幻化出來的假的。

    隻有獨行的修士,才會在傳承之地遇見熟識的“同伴”。否則就如寒森氏族那樣,直接幻化成同行之人。

    老者不可置信:“不對呀,葉九秋身邊的那個男人,難道不是幻化之人?”不然,怎麽又遇見一個幻化的封玉書?

    葉半夏也在不可置信:“那個男人是誰?弟弟怎麽與他那般……那般親近?”他實在不好意思具體描述自家弟弟對人家做的好事,那黏糊勁兒——等他先喘口氣!

    二哥快被憋屈出毛病來。

    好罷,這麽多年未見,弟弟又那麽乖巧可愛,有了妻子他也是欣慰的,若是能生個侄子給他玩,他就更欣慰了。

    現在妻子孩子沒了,換做個男人——弟弟要是喜歡,他也不會“過於”反對。

    但弟弟這些年究竟遭遇了什麽?

    二哥傷心的想,那麽麵貌可怖的男人,弟弟究竟是怎麽看上的?

    大寫的心疼。

    葉九秋要是知道他哥心頭在轉悠著什麽念頭,大約會覺得可喜可賀。多簡單就讓他哥將底線降低至外貌這麽膚淺的地步了啊,連九幽是男人都不計較了。

    至於容貌?九幽收起魔骨之後的模樣,想必哥哥一定會滿意的。

    傳承之地中,葉九秋忽的背脊一涼,下意識往葉九幽身邊縮了縮,傳音道:“九幽,雖說這個師父是假的,但我下不去手呀。我剛才就想了想,都後背發涼,一身冷汗。”

    “你想讓我動手?”葉九幽的傳音聽不出喜怒。

    “……”想想另一個世界裏,師父曾因九幽而亡,葉九秋就想不出九幽對師父出手的情形,比由他動手的情形還要設想不出。哪怕眼前這個是假的也一樣。

    想著九幽動手後,麵對倒下的師父茫然無措,漆黑的眸子冰潾潾的仿若浸了水的脆弱模樣,葉九秋就覺得心中大痛,怎樣也舍不得。

    他定了定神,就待喚出含雪劍,偷襲飛在前方的“師父”,卻見身旁的葉九幽已經施施然的收回了指甲鋒銳的右手,前方“師父”的後背破開了一個大洞,正與腳下的斬魔劍一同墜下,觸目驚心。

    “完全沒有師父的實力,隻是考驗分辨真假麽?”葉九幽若有所思,半晌後扭頭看向葉九秋,“你方才在想些什麽?”他似笑非笑,似能看透葉九秋精彩萬分的內心小劇場來,“最好別讓我知道,恩?”

    難道你不是已經知道了嗎?葉九秋咬咬下唇,忽的輕歎一聲,側身抱住葉九幽。雖說這人並沒有表現出任何異樣來,但還是……不好受的罷?

    自己在猶豫什麽呢?遲疑什麽呢?怎麽就比九幽慢了一步呢?

    葉九幽垂眸看著一頭紮進自己胸膛的男人,都與他一般高大了,還這麽愛撒嬌,做事不幹脆,簡直不長進。但他與他本就是一人。封玉書於他們而言的意義,是唯有他們二人才能了解的。

    因為是封玉書,所以會猶豫。因為會猶豫,所以這個葉九秋才是他而今放在心上的人。

    他抬手攬住葉九秋的肩,眸色如雪山初融,冰潾潾的,卻透著一股暖意。

    空間的光暈掃過擁抱的二人身影,隨即,二人消失在原地。

    而重新踩在地上的兩人還未分開,就聽見一個暴躁的聲音:“那個誰!放開我家弟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