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五十一章 仁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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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裏一場惡戰,當場陣亡九個,從七裏甸回來的路上又死了兩個,剛被陳有道抬走的陳景俊和大堂裏那幾個傷得最重的,估計也活不了幾天。

    大過年的,一下子死十幾個人,可不是一件小事!

    雖然死的全是些地痞無賴,但一樣要安撫其親屬。要是不好生安撫,不但會落下一個“酷吏”的罵名,甚至可能會被一些不太好說話又有點門路的死者家人告到府衙、道署乃至製台衙門。

    盡管事出有因,但韓秀峰幾乎可以肯定府台、道台可不管這些,因為他們都想做太平官,都想治下平安無事。真要是被告到他們那兒,雖不至於被革職查辦,但這個巡檢是別想再做了,運氣好會被調其它地方去署理個缺,運氣不好會被隨便委個差,差事辦完就不管你了,讓你就這麽幹耗著,讓你自生自滅。

    好日子剛剛開始,韓秀峰可不想做“一錘子”買賣,走進對麵公房一邊聽審,一邊看許樂群做的筆錄,一邊等顧院長、王監生等士紳。

    張大膽從來沒幹過如此露臉的事,從來沒立過這麽大功,審著審著坐不住了,讓手下押走剛審完的私梟,轉過身來諂笑著說:“韓老爺,我們查獲那麽多私鹽,擒獲這麽多要犯,您要向張老爺稟報,我一樣要向徐千總、向錢守備稟報!”

    功勞是大家的,可不能一個人獨占。

    何況這個功沒那麽好搶,確切地說這個功不能亂搶,韓秀峰不動聲色說道:“那還等啥,趕緊寫封公文讓王如海幫你送泰州去。”

    “韓老爺,我……我是個行伍出身的粗人,不會寫。”

    “我以為多大事呢,不會寫是吧,我幫你寫。”

    “韓老爺,要不我來吧。”許樂群禁不住笑道。

    “不用了,勞煩你幫了一上午閑,做這麽多筆錄,一定很累,手估計都寫疼,還是先歇會兒吧。”韓秀峰一邊招呼他坐對麵去喝茶,一邊攤開紙拿起筆,俯身幫張大膽寫起呈文。

    張大膽明明不認字,卻搓著手站在邊上看。

    許樂群喝了幾口茶,湊過來一看,急忙道:“韓老爺,這是幫張老爺寫的公文,是幫張老爺請功的公文,您提我做什麽?我一介白丁,這功勞分給我也沒用!”

    “事情的來龍去脈總得寫清楚,不然錢守備看得雲裏霧裏,會誤以為張老爺謊報戰功呢。”

    “對對對,韓老爺說得在理,事情的來龍去脈一定得說清楚。”

    “可是……”

    “可是啥呀,這又不是啥見不得人的事。”

    韓秀峰正敷衍著,張士衡快步走了進來,恭恭敬敬給三人作了一揖,然後才抬頭道:“韓老爺,顧院長、王老爺和餘老爺到了,黃老爺一大早去鄉下拜年,他家人說要到天黑才能回來。”

    “好,我這就過去。”韓秀峰飛快地幫張大膽寫好落款,隨即放下筆翻找出一份筆錄,拿著筆錄走到門口又回頭道:“許先生,我先去陪顧院長他們說會兒話,勞煩你把剛寫好的這份呈文念給張老爺聽聽。”

    “許先生,勞煩了。”張大膽拱手笑道。

    許樂群被搞得哭笑不得,隻能硬著頭皮道:“談不上勞煩。”

    ………

    韓秀峰跟著張士衡走進前院,隻見顧院長、王監生和餘監生已經被滿院子的屍體驚呆了,站在院牆邊挪不動步。

    “顧院長,王兄,餘兄,讓您三位受驚了。”

    “韓老爺,您……您昨天下午還跟我們一道看戲,怎麽今天就弄成這樣,一、二、三、四……十九、二十、二十一,怎麽死這麽多人!”

    韓秀峰繞過一排屍體,迎上來一臉無奈地說:“大過年的,秀峰一樣不想大開殺戒。可秀峰身為朝廷命官,明明曉得一幫賊匪竄入海安不能不聞不問,不然既有負聖恩也對不起分轄下的百姓。”

    “韓老爺,這些全是私梟?”王監生捂著鼻子問。

    “這邊是,那邊是陣亡的……陣亡的青壯。”

    “青壯?”

    “顧院長,您老別明知故問了,秀峰真沒想到本以為隻是一幫毛賊,想著為官一任造福一方,既要整肅風氣也不能趕盡殺絕,打算給馬國忠等橫行鄉裏的潑皮一個將功贖罪的機會,沒想到這幫私梟竟全是些亡命之徒……”

    一下子死這麽多人,不能不給人家一個交代,顧院長緊皺著眉頭道:“馬國忠等潑皮雖劣跡斑斑卻也罪不至死。”

    “所以秀峰也很痛心,可人死都死了,隻能善加撫恤。”

    王監生覺得這幫禍害死了也好,禁不住回頭道:“每家給三十兩撫恤銀子真不算少,況且就算他們沒戰死,就他們之前犯的那些事,不是死在大牢,也會死在流放路上。”

    “理是這個理,可終究是十幾條人命,他們的家人有通情達理的,也有不通情達理的,要是遇上胡攪蠻纏的怎麽辦?”

    餘監生探頭看了看滿地的屍體,沉吟道:“韓老爺,顧院長,說句對死者不敬的話,院子裏這些死了的倒好說,就怕現在沒死但活不了幾天的。”

    “餘兄,您是說陳院長家的三公子?”

    “韓老爺,實不相瞞,我剛去過陳有道家,他家老三傷得不輕,估計也就這幾天的事。”

    韓秀峰很清楚陳景俊要是死了,陳有道一定不會答應。不過在韓秀峰看來隻要別人家不說啥,光陳有道一家也掀不起啥風浪。

    顧院長沒想那麽多,隻是覺得出這麽大事身為本地士紳他必須為本地百姓說幾句話,可看著滿地的屍體又不曉得怎麽開口,幹脆回頭道:“韓老爺,這裏真不是說話的地方,要不我們去當鋪坐會兒?”

    “行,顧院長請。”

    “韓老爺請。”

    餘監生邊跟著往衙門外走,邊忍不住說:“韓老爺,這些屍首不能總停放在衙門裏!”

    “最多停放到明天。”韓秀峰把筆錄塞進懷裏,扶著顧院長跨過門檻,解釋道:“陣亡的這十一個青壯,我已經差弓兵去喊他們的家人來領撫恤銀子,順便把屍首抬回去收斂。至於那些賊匪的屍首,最遲明天就要送完泰州,這案子州衙都辦不了,估計會連同夜裏擒獲的賊匪一道送揚州,由知府衙門會同運司衙門審斷。”

    “查獲那麽多私鹽,擒獲那麽多私梟,這可是大案,駭人聽聞的大案!”顧院長微微點點頭。

    如果說之前不辦生辰,不收錢,鎮上百姓對韓秀峰這個清廉的巡檢老爺很敬重,那麽現在不隻是“敬”而且“畏”!

    一走出衙門,看熱鬧的百姓見著他跟見著閻王爺一般紛紛避讓。做官做到這地步可不是啥好事,韓秀峰暗暗決定接下來要施“仁政”,可不能讓治下的百姓覺得他是個殺人不眨眼的酷吏。

    走進當鋪,當鋪掌櫃也嚇得魂不守舍,連說話都變得支支吾吾。

    韓秀峰也不在意,說了幾句“恭喜發財”的吉利話,便坐下問道:“顧院長、王兄、餘兄,去年夏天,吉家莊是不是有一個女子在河邊洗衣裳時被人給奸汙了?”

    “有這事,韓老爺,您怎麽曉得的?”顧院長不解地問。

    “我怎麽曉得的待會兒再說,您先說說那女子姓啥,現在咋樣?”

    “那女子姓吉,鄉下丫頭沒閨名,家裏人叫她三丫頭。她爸爸是吉老財家的佃戶,叫吉桂山,她媽媽是鎮上鄧有餘的四閨女。說起來那丫頭性子也烈,被糟蹋之後覺得沒臉見人,第二天就上吊了。”

    “死了!”韓秀峰驚問道。

    “餓死事小,失節事大,不懸梁自盡她也沒臉活!隻可惜奸汙她的畜生直到今天也沒抓到,死得不明不白,真是死不瞑目!”說到這裏,顧院長猛然反應過來:“韓老爺,你怎麽突然提起吉家三丫頭,是不是這樁案子有眉目了?”

    “實不相瞞,要是吉家三丫頭沒死,秀峰的話隻會說到這兒,畢竟再說會有損一個女子的名節,搞不好會把一個大活人給逼死。沒想到吉家三丫頭竟是個烈女,既然她為了守節早已懸梁自盡,那本官一定要還她一個公道!”

    “韓老爺,此話怎講?”王監生急切地問。

    韓秀峰從懷裏掏出許樂群早上做的筆錄,冷冷地說:“夜裏擒獲的賊匪招供,他們去年夏天曾經過我們海安去鹽場私運過一批鹽,其中有一個叫荀六的逃犯,在經過吉家莊時強暴了一個在河邊洗衣裳的女子,強暴完又將該女子打暈,然後撐船逃之夭夭。”

    “那個荀六呢?”顧院長下意識問。

    “在衙門關著呢,也在夜裏被擒獲的。”

    “真是天網恢恢疏而不漏,韓老爺,既然他已經落網,您一定要幫吉桂山和殉節的三丫頭做主啊!”

    “這是自然,天作孽猶可恕,人作孽不可活,像他這樣的不殺天理難容!”韓秀峰頓了頓,又不解地問:“顧院長,照您剛才所說,吉家三丫頭是烈女,吉家人有沒有請旌懸額?請朝廷旌表?”

    顧院長沒想到韓秀峰問這個,不禁無奈地說:“韓老爺,請旌哪有這麽容易?且不說吉桂山隻是個老實巴交的佃戶,既沒錢又沒勢,就算有錢也不一定能請上。張老爺您是曉得的,上任沒幾天就抱病,哪有精力管這些,這幾年漏旌的多了。”

    夫為妻綱,從一而終。

    貞節孝義,千古垂芳!

    朝廷有定例,隻要符合請旌的烈女、節婦、烈婦,地方官員都要呈文請旌表獎,不但要給銀子建牌坊,製匾懸額、在節孝祠內建碑刻名,還要載入州縣地方誌,誰家出了一個烈女或節婦、烈婦就跟家人有了中了舉一般榮耀,連鄉裏都爭以為榮。

    不過定例是定例,不給錢衙門是不會幫著請旌的。

    韓秀峰在巴縣時給衙門幫了那麽多年閑,豈能不曉得漏旌再正常不過,但依然裝出一副義憤填膺的樣子說:“隻要合例就要請旌,要是合例都請不上旌,何談教化!”

    顧院長無奈地說:“韓老爺,您有所不知,吉家三丫頭是被奸汙後的第二天才懸梁自盡的。”

    朝廷是有規定,像吉家三丫頭這樣的隻有被奸汙後就自盡才算烈女,才能向朝廷請旌,第二天上吊的不算。但在韓秀峰看來這也太苛刻了,簡直是逼人家死,讓人家死得越快越好。

    “第二天……第二天,顧院長,吉家三丫頭被奸汙之後又被荀六打暈了,都已經不省人事了咋懸梁自盡。”

    “韓老爺,您是說吉家三丫頭是第二天醒來之後就懸梁自盡的?”

    “應該是,一定是!”

    “韓老爺高義,顧某雖與吉家既不沾親也不帶故,但還是要代吉家一拜!”

    “顧院長,您老這是做啥。”韓秀峰連忙扶起顧院長,一錘定音地說:“三位,衙門裏一大堆事,秀峰實在顧不上幫吉家寫請旌的文書,隻能勞煩三位。其他的事交給秀峰,秀峰去找張老爺!”

    這可是為鄉裏做大好事,顧院長怎麽可能推辭,正起身準備讓當鋪掌櫃筆墨伺候,王監生禁不住問:“韓老爺,其他漏旌的節婦呢,您能不能也幫她們和她們的家人跟張二少爺求求情?”

    順水人情為啥不做,何況這是如假包換的“仁政”,隻要是能辦成十裏八鄉誰敢說巡檢老爺是酷吏?韓秀峰豈能錯過這個收買人心的機會,不假思索地說:“有一個算一個,隻要合例的全算上!”

    “已經身故的呢?”餘監生追問道。

    “餘兄,不但民間寡婦三十歲前夫亡守節,五十歲以後不改節者,屬旌表之列。雍正二年,雍正爺曾下詔:節婦年逾四十身故者,守節已曆十五載以上,亦應予旌。乾隆三十六年,乾隆爺又題準‘旌表已故貞女不拘年限’,且著為定製!”

    餘監生隻是鄉下的讀書人,而且是個連秀才也沒考生的讀書人,哪裏曉得這些,不禁歎道:“韓老爺,照您這麽說我們海安這幾年能請旌的節婦多了,少說也有十幾個。”

    韓秀峰斬釘截鐵地說:“隻要夫亡之後孝敬公婆,教子成人且合旌表之例的全部請旌,一個也不能漏!”

    想到旌表不隻是榮耀也有實惠,一個節婦衙門按例要發給五十兩銀子,這銀子可以用來建牌坊也可以不建。總之,五十兩銀子對大戶人家可能算不上什麽,對普通人家可一大筆錢。

    “好,太好了!”顧院長越想越激動,再次站起來深深作了一揖:“韓老爺,不管能不能請上,我等海安百姓都忘不了您的大恩大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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