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92章 清明,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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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煙火明滅中閃現熟悉的音容

    往事魚貫而出

    我把頭顱貼近黃土

    用悲傷的情懷憑吊那

    前世的悲憫

    天空中一直有蒙蒙細雨。紙錢越燒越旺。老家的說法,焚燒的紙錢燒的越大越歡就越好,意味著“那邊的人”高興。

    王一元深深的叩拜下去。燭光搖曳,線香嫋嫋,他驀然間分明看到自己小時候某個夜色深沉的夜晚,灶膛的火光映照著在灶洞前凳子上父母慈祥的臉,老油燈下,火光明滅,一頓飯就在自己饑腸轆轆的企盼中熟了……他不知不覺淚眼婆娑起來。

    想像著黃土之下那個曾經真實的溫暖懷抱,還有在荒草遮蓋下的一個個曾經鮮活的故事,淚水化作清明雨,每一滴雨都載著無盡的思念!

    都說陰陽兩隔,其實,又哪能真的隔得斷呢?

    就猶如眼前這微風中輕輕搖曳的“清明吊子”,王一元仍然清晰的記得,以前自己小的時候家裏從來都不用買,因為母親從來不讓買,說是太貴。

    於是早些年,家裏之前上墳用的清明吊,是母親每年自己動手剪製的。

    在每年清明節來臨前,母親便會選出一個晴朗的日子,拿出團簸,對著大門,正襟危坐,用一天的時間折啊,剪啊——

    印象中母親的手很巧,一把剪刀,一張白紙,在她的手中,左右上下的折疊,橫豎正斜的裁剪,一抖一拉,平麵的透縫紙麵便瞬間垂掛開來,穿上紙稔,中部用彩紙腰上個結,掛在竹竿上,白潔的清明吊便成為了一件立體的藝術品。

    那時的母親,在大門的框架內,用剪刀,剪出了光陰的剪影,剪出了先輩的故事。

    王一元隻有現在才終於懂得,母親的那份專注和投入,哀傷卻不陰沉,那是一種與已經逝去的親人的內心的交流與默念。母親分明是想通過自己的手,在疊疊剪剪當中,融進自己的思念,綰結一種牽絆,給自己的念想作一次裝飾。

    也往往在這個時候,父親在世時,年年清明節都要“折包”,寫“包袱”,寄到“那邊”去。

    袱包,是一種形式獨特的冥錢,大都用黃簽紙或火紙做成的紙錢一疊作內芯折疊而成,再用紙封好,包上的首封上寫有一行行的字。背麵接口處大書“封”字樣,大抵可算作銀庫貼上“封條”。

    寫好字後的大包小包,堆在家裏的八仙桌上,並排成列焚香供奉,往往很高的一垛。

    “袱包”是古時祭奠逝者,將冥幣以信袱的方式化給幽冥界的亡魂,以寄托哀思,相當於現在人郵寄錢財。燒袱子,意在寄錢給祖先亡靈,好讓他們在陰間有錢享用,更好地庇佑子孫。

    關於逢年過節要向先人寫袱匯冥錢這個傳統怎麽來,王一元已經記不清了。他隻記得父親在做這一些事時,總是一臉憂戚,神色專注而恭謹。

    父親在袱包上寫他的祖輩,寫他的父輩,寫他的亡妻的名諱。寫寫,停停。停停,寫寫。

    廳堂裏肅風啞靜。有絲絲縷縷的陽光,從屋後的樹梢上爬過來,歪在土牆上,一點一點往字裏浸,往父親的衣衫裏擠,直到完全蓋住他的腳背。

    後來,父親去世後,就再也沒有人寫過“包”了。

    而如今的清明吊,彩色玻璃紙,經過機器製作,絢麗多姿,在陽光下閃爍著光彩,顯得富麗堂皇,浮華喧囂,但是再也沒有母親的手工韻味。

    兒時的王一元,總是不懂事,不會品味母親的剪刀,每每在母親剪清明吊的時候,搞些惡作劇,偷偷地拿上幾個掛在樹枝上,或者用竹竿挑了到處跑。

    母親從來不打他,在這種過分的鬧劇麵前,母親最好的解決辦法便是恐嚇,說拿了清明吊,就會被鬼魂勾走魂魄,晚上會做惡夢!

    那時候的王一元還小,對於鬼魂這種不知所謂的東西莫名的十分害怕,於是趕快扔了清明吊,躲得遠遠地,從此便對清明吊擁有了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敬畏。

    而如今,曆經了人世的滄桑,擁有了生離死別的閱曆,王一元才明白這其實是大人們對死者敬獻的一份虔誠。

    姐姐在一旁絮絮叨叨:給爹爹姆媽的墳頭添添土。你們爹爹喜歡串門,多蓋被子,小心著涼。給你們姆媽多燒點紙錢,她從來舍不得花錢,……

    早春的料峭,成就了清明節的陰晴不定的天氣。在這個青黃相接,新舊交替的時節掃墓祭祖,微雨,衰草,油菜花、麥苗,羊腸小道,被雨淋濕的哀愁,嫋嫋青煙熏染的惆悵,還有給予生命的對於終結的一種思考。

    這種祭拜,沒有奢求,沒有欲望,沒有交易,隻有靈魂間的赤裸相待,隻那麽靜靜地,靜靜地,趴伏著,五體投地。在祖宗麵前,把額頭抵近泥土,就是為了與先輩對話,超越生死,拉拉家常,聊天敘舊。不是地位,不是金錢,拋卻名利,拋卻煩惱。

    隻是,沒有了母親的絮叨,沒有了“袱包”的祭祀,對先輩的懷戀還能走多遠遙想多年之後,自己躺在這麽一塊地方會是怎樣的情景?是否那時的清明還一如現在的清明

    風雨梨花寒食過,幾家墳上子孫來如果子孫後代把祖先都遺忘了,那是一種多麽可怕的悲涼?

    王一元先是小聲的抽泣,最後竟至於整個人匍匐在了地上,號啕大哭起來。

    肖曉曉想著要過去勸勸,被大姑製止了。她輕聲說道,男人有淚不輕彈,隻緣未到傷心處。你就讓他好好著哭一場,說不定他心裏的一道坎就過去了,會好受一些的。

    一直固執的不太願意回老家,內心裏一直不願麵對父母過早離去的事實,每次看到熟悉的這一切的糾結和難過,王一元這次的大哭一場,他突然間覺得,心裏的那一層桎梏就算是放下了,心中恍然間升騰起一片清明。

    今天祭拜的,是親情,是信念,又何嚐不是一段王一元自己成長的時間?

    很久很久,全部祭掃完畢,王一元他們下山。轉過山坳,已經回望不見父母墳頭搖曳的孤獨白影……

    我搖搖欲墜

    像春風裏獵獵的紙幡

    抑或雲層裏

    我頻頻回首的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