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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還記得那一夜,段珩將虎符交到她手中,沒有多言語,但眼眸中皆是留戀不舍。,其實心裏也害怕,害怕這一別要很久才能再見,他們之前本來就沒有多少相處的時日,硬生生去掉這麽久,隻剩空落。

    許是前生傷了天害了理,今生的每一步才會走得這般艱難。

    她愣愣地望著一個方向,出了神一般,許久才再次開了口。

    “我一點也不難過……蕭子翊,我真的不難過。”她的聲音低啞,“他明明就沒事,你們說的,我一個字都不信。”

    她的手攥緊了他胸前的衣裳,力道大得顫抖個不停,積攢的情緒像是要尋一個出口,但四周都是死路,根本無處可去醢。

    腳下一個打軟,她險些跌倒,蕭子翊蹲下身接住了她的身子,不由分說將她打橫抱起,“……外麵天寒,快去歇息。這些事你不需要多想,我自會查清一切。”

    江蘺也想掙紮,但她半點力氣都沒了,目光越過他的側臉,望向了黑沉沉的夜空。

    雲層那般厚,星子都快看不見了,唯獨明月還懸掛在天邊,散發著柔和的光暈緹。

    月色還明著,她為何要難過?

    將頭靠在蕭子翊的胸膛,她眼睫輕顫,一滴眼淚滴落在衣料上,很快消失不見,隻留下黯淡的痕跡。

    …………

    年後,瑞雪飄搖而下了整整三日,將金陵的大街小巷冰封,遠遠望去,王城宛如冰雪雕琢而成,天地間寂靜無聲,隻有雪簌簌落地的輕微聲響。

    無論是侍衛,還是暗線,在金陵城郊苦尋了兩月有餘,都沒有尋到半點段珩的下落。

    不僅是人,就連屍身都沒有尋到。

    宮中日子閑暇且漫長,半日漫長如一整日,江蘺閑來無事就會坐在窗欞邊,望著院中茂密的鬆柏,看著風吹過鬆枝,雪落在枝頭。窗外的景致每日都在變,唯一不變的就是坐在殿中的她。

    日複一日重複同樣的生活,她覺得自己好似麻木了,甚至稱不上是人,不過是具空殼子罷了。

    若說這世上還有人能尋到段珩,有且隻有蕭子翊,他手下有那麽多暗衛,各地還有暗線,個個功夫了得,如今的情形,出動所有的人手都沒有收獲,其他人更不可能做到。

    從得知段珩身死的消息之後,江蘺隻掉了一滴眼淚,便再也沒哭過。第二日起來之後,該吃吃該喝喝,再正常不過,可她的眸中失了神采,看到什麽都無法笑出來。

    蕭子翊想了很多法子,也曾帶她出宮遊玩過,奈何做什麽都是無用功,他不能因為她耽誤國事,隻好將她暫時安置在宮中,還特意派人去尋了會說話的鳥兒送給她,想讓她分分心。

    那鳥兒機靈,整日撲騰著翅膀,分外討人歡心。以往江蘺最是喜歡這些,可她就是提不起精神來,看過了就擱在一旁了。

    日子平淡無奇,蕭子翊最終沒有選擇繼承大統,而是繼續扶持尚為年幼的小太子,繼續當他的閑散王爺,隻是多了一個攝政王的名頭。

    對於這一切,她沒有覺得意外,反而覺得這是最為妥當的處置方法。

    等了兩月有餘,在宮中過了一個新年,她還是去尋蕭子翊,辭行回重英山去。

    有些事大家心知肚明,早晚是要離開的,所以蕭子翊沒有說半句挽留的話,可他笑得總有些苦澀,江蘺看在眼裏,不由自主也跟著苦笑了起來。

    並不是他不夠好,隻是從她跌入段珩浴桶那一刻開始,注定與他擦肩而過。

    世上那麽多相遇分離,他們不過是也經曆了一番而已。

    離開金陵的那一日,紛飛的雪終於停了,江蘺望著身後緩緩關閉的宮門,望著雪覆蓋的紅牆綠瓦,緩緩呼出了一口氣,心頭盡是平靜。

    是非爭端之地,她折騰了幾個來回,還是選擇了離開。

    她不想當鎮國大將軍的後人,隻想當江湖中的無名小卒,過著平平淡淡的生活。

    許久未曾回重英山,還是老樣子,道觀藏於深山之中,別有一番獨特的寧靜清幽。

    李忘機像是知道她早晚會回來,見到她時微微一笑,這一笑難得帶了些慈祥,過了這麽多年,他不是當年拚命保護將軍後人的忠心副將,隻是她的師父,僅此而已。

    經過了這麽多事,江蘺的心境已經大為不同,回來之後首先去尋了柳雲暮,讓他帶著她去探望一趟雲雋。

    騎著馬趕了一日的路,在日落之前趕到了醫莊,醫莊的主人避世許久,但醫術高超,雲雋的身子虛弱,來時連站立都困難,休養了這些時候,一日比一日好了起來。

    再次見到雲雋,江蘺激動地險些哭出來,她已經很久沒有情緒波動了,猛地一激,話都說不出來,隻能抓著雲雋的手,咬著嘴唇深呼吸。

    這兩個月,她瘦了太多太多,比床榻上的雲雋還要消瘦些,雲雋瞧見了,心裏疑惑不已,可難得一見,聊那些顯得有些不合時宜,所以她沒有過問。

    說到底,雲雋還是小孩子心性,總會關心自己關心的事情,她最為關心的,就是段珩。

    所以在交談之間,她有意無意提及了幾句,江蘺頓時傻愣住,擱在床榻邊的手攥緊,為了掩飾翻湧的情緒,她還故意扯開了話題,胡亂說了些其他。

    雲雋沒有疑心,笑得分外開懷,直到婢子前來提醒她該服藥歇息了,江蘺才不舍的離開,一出門就遇見了候在走廊上的柳雲暮。

    此時,他正望著走廊外四方的小院子,其中種著不少藥草,散發著獨特的清香。

    她湊了過去,站在他身旁,也望著那幾塊藥田,深吸了一口氣,又緩緩呼出,再次睜開眼的時候,柳雲暮正側目望著她,欲言又止的模樣。

    看著他的樣子,就知道他心裏有事,江蘺也能猜出一點苗頭,遂直接開口道:“都過去這麽久了,師兄不必掛心。”她笑了笑,“師兄也是為了我好,才會說那些話。”

    聞此,柳雲暮鬆了一口氣,五官都舒展了些,“……出了那種事,我怕你會想不開。”

    “確實心裏多了個疙瘩。”她上前走了幾步,將手搭在廊柱上,“那個疙瘩……興許這輩子都解不開了。”

    說著,她轉過頭去,望著柳雲暮,唇邊的笑意頗為勉強,“方才雲雋問到他了,我什麽都說不出,覺得氣都喘不上來。”她另一手按著心口,“師兄你知道嗎,他原本能活的……”

    從虎符交到她手上的那一刻,段珩已經將整條命棄之不顧了。

    大理寺再怎麽陰毒,也不可能放棄尋到虎符的機會,畢竟皇上要的不是段珩的命,而是虎符。甚至為了得到虎符掩蓋當年罪行,皇上願意做出任何事情來保全手中的權力。

    他完全能用虎符作為籌碼,關鍵時候換取自己一命,至少不會像現在這樣,孤注一擲用虎符保全了她和蕭子翊,而自己卻連屍骨都尋不到。

    積壓已久的情緒像是尋到了一個點,猛烈得就要爆發,江蘺急促地喘了幾口氣,渾身都在顫抖,柳雲暮心驚不已,連忙上去扶住她,“阿蘺?”

    “師兄,我不能沒有他。”她彎起唇角,忽然笑了起來,笑著笑著,眼淚不由自主翻湧而出,“我不能……我真的做不到。”

    她還是太高估自己了,曾經想過就算沒了他,日子還是一樣的過,可隨著時間推移,一日比一比要煎熬,她厭惡黑夜,厭惡白日,厭惡沒有他在的一時一刻。

    她已經說不清究竟有多想見見他,就算是見到他的屍骨,就算是在夢裏,隻要能再次見到他,無論怎樣都好,但這麽久了,她一次都沒有夢到他,一次都沒有。

    眼淚滾燙,順著臉頰不住流下,江蘺幾乎站立不住,一手緊緊抓著柳雲暮的衣袖,借著他的力氣才勉強站直身子,眼前被淚水模糊著,什麽都看不清楚。

    “那是我的心上人……”她哽咽著,“我再也見不到他了。”

    從小到大,她從未有過如此情緒崩潰的時候,柳雲暮也是第一次見到她壓抑的痛哭,緊咬的嘴唇都滲出了血,饒是最為熟悉她的師兄,都有些手足無措。

    “阿蘺,你聽我說。”他握著她的雙臂,話語不由自主加快,“段珩他……其實沒有死。”

    聽了他的話,江蘺先是傻愣住了,好半晌才回過神來,盡是紅血絲的眼睛盯著他,夢遊一般,怔怔地開口問了一句:“……你說什麽?”

    “他沒有死。”再也顧不得其他,柳雲暮急忙說著,“那日城郊,是我救了他。”

    …………

    天光乍破,積雪消融,雪水一點一點浸潤在泥土之中,滋潤著草種。等到春暖花開之時,嫩草破土而出,迎上清晨最明亮的一道光。

    樹木環繞,密林之間,濕潤之感愈發明顯,雖然冬日漫長而寒冷,但山中鬆柏經年常青,依舊鬱鬱蔥蔥,正是因為鬆柏的遮擋,坐落其中的小村落愈發隱蔽,霧氣迷蒙,若是沒有熟悉之人帶路,即便是武功再高超之人也會迷失其中。

    噠噠的馬蹄聲由遠及近,在地麵上留下一個一個馬蹄印,馬上坐著的人正是江蘺,她頭戴著鬥笠,壓得低低的,幾乎看不清麵容,身子隨著馬兒的顛簸晃動著,時不時輕夾一下馬腹。

    熱心的老大爺引著她從小路走入了深山,這才避免了她迷失在密林中,她本想給些銀子感謝一下老大爺,被老大爺給拒絕了,末了她隻好給了他幾個路邊隨手摘的果子,才填補了心頭的感激。

    小路越走越窄,她伸著脖子看著密林遮擋間的小村落,隨著逐漸走近而清晰了起來,她將柳雲暮交待給她的話想了幾遍,隨後翻身下了馬,將馬兒拴在樹幹上,自己一個人徒步走了進去。

    山中村落民風淳樸,如同世外桃源一般,與世隔絕,別有一番清幽。

    江蘺穿梭在林間,走了不知多久,直到她抬手拂開垂下的樹枝,才看到了村落盡頭的一處小院。

    今日陽光晴好,散落在地,遠遠望去像是浮動的金。院中擺設簡單,隻一口水井一方石桌,還有一人站在井旁,盛了一碗清澈的井水,灌入紅泥小爐中。

    淡金色的陽光落在那人周身,纏繞在發間,不舍離去似的,將那身樸素到不能再樸素的衣裳映得分外柔和。

    隻是看到了一個背影,江蘺已經出了神,手中的佩劍不知什麽時候脫了手,掉落在地,發出了些聲響。

    院中人聽到了動靜,側過身來,餘光剛剛掃到了她就猛然頓住,整個人僵硬住,一動未動。

    腦海中想過千遍萬遍的人就在不遠處,她連呼吸都忘了,腳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不受控製地一步一步走上前去。

    心頭情緒翻湧,千言萬語呼之欲出,她張了張口,聲音顫抖不已:“段珩……”

    他的側臉依舊清俊,就算是身處村落之中,身著粗布麻衣,也不顯半分狼狽,仍是那般俊朗不凡,讓她魂牽夢縈,思念至極。

    不知過了多久,段珩才恢複了自如,緩緩轉過了身子,待到看清他的麵容,她驚得瞪大了眼睛。

    方才她沒有看到,他右邊的側臉上多了一道猙獰的傷疤,從額角至下巴,雖然已經結了痂,但她仍能想到當時傷口皮開肉綻的情形。

    “阿蘺”他忽然開了口,喚回了她的神智,“你怎麽尋到這來的?”

    “師兄都告訴我了……”江蘺連忙上前了幾步,站在他麵前,“他那時就在城郊小住,聽到打鬥聲,去了正好看到你受傷在地奄奄一息,所以帶了你去醫治。”說著,她抬起手,想去觸碰那道疤痕,卻被他後退一步躲開。

    “他答應過我,不會說出我的下落。”段珩垂下了眼眸,“他還是失約了。”

    她的手還停滯在半空,傻愣了許久,一雙眼眸中皆是難以置信,“……你為何不讓師兄告訴我你還活著?”她踉蹌了一下,莫名有些想笑,聲音都拔高了,“你覺得我會因此而厭棄你?”

    段珩皺了皺眉,想說些什麽,還未來及開口,隻見江蘺忽然跑去了柴火垛,撿起了地上用來砍柴的砍刀,毫不猶豫就要朝著臉頰揮砍而去。

    容顏都不複完整,就沒有厭棄一說了。

    她緊緊閉著眼睛,咬著牙關,就在鋒利的刀鋒即將接觸臉頰的一瞬,手腕被緊握住,她睜開眼就見得段珩氣喘籲籲地站在麵前,一手握著砍刀,而他的手一直在顫抖,止住她的動作之後立刻收回了手。

    江蘺一直低頭看著,他的手好似沒了力氣,方才攔住她的動作用了太大的力道,控製不住地顫抖著。

    而那隻手,正是他用來握劍的。

    段珩急促的呼吸慢慢平複,自嘲一般,輕笑了一聲,“阿蘺,我已經是個廢人了。”他抬起手來,舉到她麵前,“筋脈俱斷,今後怕是再難護著你,豫王坐擁天下,他真的是一個好歸宿。”

    隻是看著他如今的模樣,她就能想象到那時在城郊,他受了多大的苦楚。

    她抬起頭來時,眼眶中盛滿了淚水,打著轉,卻沒有流下。

    四下安靜了片刻,末了江蘺一咬牙,扔了砍刀就去抓住了他的手,說得咬牙切齒:“若不是你現在這模樣,信不信我非得打你一頓!”她不僅說得咬牙切齒,就連握著他手的力道都很大,“我就該將你的腿打斷,看你到底要躲我到什麽時候!”

    這一句說得近乎嘶吼,驚得遠處村民紛紛看來,三三兩兩湊在一起,嘰嘰喳喳聊起了八卦。

    被她忽然這樣一吼給驚住,段珩半晌沒有說出話來。

    “段珩你這個沒良心的東西!”江蘺用盡全力掄了他一拳,掄完後知後覺心疼起來,隻好將手擱在那處,輕輕揉了揉,“你知道我這段時間是怎麽熬過來的嗎?”

    他垂眸望著她,看到她眼眶中的淚水溢出,順著臉頰滑落,她在極力壓製情緒,鼻子都紅了起來。

    好不容易下定決心將她拱手讓出,讓她今後一生平順再無憂愁,他已然是廢人,而她應該有更好的將來。可他沒有想到,一向冷靜的柳雲暮也會有失言的那一日。

    太多情緒來不及斂去,段珩再也硬撐不下去,連忙用指腹蹭去了她的淚水,“我不能耽誤你……”

    江蘺惡狠狠瞪著他,“你再說這些混賬話來聽聽?”她氣得喘個不停,“什麽叫耽誤,你倒是說說怎麽算耽誤我,你是不能生孩子了嗎?”

    他被問懵了,頂著她的目光,隻覺得耳朵都熱了起來,不回話又不好意思,隻得結結巴巴道:“這、這倒是能……”

    “你個混賬!”又罵了他一句,江蘺控製不住情緒,一頭鑽進他懷中,緊緊抱住了他的腰,感受到他也回抱住了她,她鼻子一酸,忍不住哽咽了起來,積攢的情緒盡數發泄了出來,儼然有越哭越厲害的趨勢。

    見她如此,段珩疼惜不已,將下巴擱在她發頂,閉上了眼睛。

    “我隻尋你這一次……”她哭得話都說不清,“之後,你再也不能躲著我。”

    他應:“好。”

    溫暖的陽光斜斜落下,驅趕了冬日的寒冷,與他懷中的溫暖一樣,熨帖著四肢百骸。有他在,她才能感覺到無盡的安心。

    相擁的身影被陽光照耀著,遠處三三兩兩聚在一起的村民見到這一幕,紛紛點了點頭,豎著大拇指讚歎了幾句——

    可喜可賀,村頭那個剛來的不是一般俊的小夥子找著媳婦了!

    ---題外話---

    碼字一不小心過了時間0(:3∠)0不好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