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81.第二百八十一章

字數:5564   加入書籤

A+A-




    第二百八十一章

    九娘緩緩入了廳, 神色自若地看著四娘問道:“我為何不敢見你?我有什麽可心虛之處?我不願見你, 是因為厭憎你。我來見你, 是不能任由你賊喊捉賊顛倒黑白蒙騙爹爹。”

    四娘抖如篩糠,扯住孟建的衣袖細聲哭道:“爹爹你知道的,阿妧她素日伶牙俐齒, 誰也說不過她, 她要往我身上潑髒水, 我就隻有生受著。爹爹生我養我,難道不知道女兒是怎樣的人,我是個連隻蟲子都怕的人——”

    孟建手心手背都是肉,換作幾個月前必然深信四娘,可這幾個月和九娘同行同歇,他卻不敢全信了。他扶住四娘,看看九娘, 吸了口氣:“阿嫻, 爹爹明白你,可阿妧真是個好的, 絕不會冤枉人。你有什麽委屈, 和她有什麽誤會,姐妹兩個當麵說開來,哪有什麽隔夜仇?”

    他看了眼正邁入廳裏的陳太初,握住四娘的手, 輕輕搖頭道:“但你說阿妧搶了你和陳家的親事卻是萬萬不對的, 三年前魏娘子就相中了阿妧, 給你母親遞了草帖子。當時爹爹因為要和太尉府結親,高興得好幾夜都睡不著,我記得清清楚楚。陳太初家和你是沒有一絲關係的。你怕是聽什麽人私下傳話,把母舅程家聽成了表叔陳家,生出了這不該有的念頭——”

    九娘倒有些意外,看著孟建倒生出幾分欣慰來。

    方紹樸背著藥箱在廊下徘徊了兩步,找了一個看起來麵善的女史嘀咕了兩句,見她往內院去了,招手讓宮女搬了張凳子,在門口坐了下來,豎起耳朵大模大樣地聽起了壁角。

    陳太初進了廳堂,大步上前,目光似劍,沉聲道:“孟四娘,我陳太初要娶的女子,從來就隻有阿妧一人。阿妧何需在意你?你因妒生恨,指使程之才夥同阮玉郎手下意圖擄走九娘,欲將九娘獻給女真四太子。為了陷九娘於死地,你還給程之才服用了極多的五石散,令他狂性大發,結果卻誤害了蘇昕。程之才都已一一招供,你無可抵賴。”

    陳太初看著搖搖欲墜的四娘,聲音冰冷:“蘇昕已是我亡妻,你與我陳太初有殺妻之仇,若非娘娘恩旨朝廷所需,此時此地,我必取你性命。”

    四娘如墮冰窖,她早就對陳太初死心了,為何還會心如刀絞?一遍又一遍,碎了拚湊起來,又粉粉碎,再黏起來,被他輕飄飄幾句又千刀萬剮成了齏粉。

    “陳太初——”四娘滿麵淚痕地淒然地笑了起來:“好一個有情有義的郎君,你明明眼見著九娘她和燕王就要雙宿雙飛,還做出這般大度的模樣給誰看?你們一個個都虛偽之至!陳太初你殺了我便是,若不是你,我怎會落到這般田地?”她掙脫孟建的手,走近了陳太初,轉頭看向九娘:“還有你,同為木樨院庶出的小娘子,你如今可心滿意足了?自從翁翁去世,翰林巷就容不下我和姨娘兩個人了。你記在了母親名下做了嫡女,十一郎成了嫡子。你霸住了燕王妃的名分,還霸住陳太初的心,你還不承認?當年在綠綺閣那夜我就料中了你這般不知羞恥要霸著所有好的不放——”

    “天下人皆負了你,故天下人皆惡?”九娘打斷了她,搖頭歎道:“你怨天怨地怨人怨出身和血脈。那你可知道爹爹才是婆婆所出的孟氏嫡子,隻是被阮姨奶奶當年趁碧微堂大火調了包來報複婆婆?你又知不知道阮玉郎其實就是元禧太子唯一的血脈壽春郡王趙玨?還有陳留阮氏乃魏晉至成宗朝的世家大族,也是德宗皇帝元後郭皇後的侄女郭瓏梧的夫家。”

    四娘如遭雷擊,怔了片刻,轉身看向孟建:“她方才說什麽了?爹爹?那二伯才是——阿嬋她?”孟建垂眸長歎了一聲,這樣的阿嫻,他從來都沒見過,他愧為人父。

    “你是什麽樣的人,和血脈並無幹係。”九娘淡然道:“人隻有自甘下賤才會變成賤人。你這些言辭手段,並不會讓我有半分難過。你這幾年來所走的每一步都有的選,隻是你從來不選另一條路。”

    “我根本沒得選!”四娘心裏亂糟糟的,顫聲道:“是你們逼我的,我隻能靠舅舅靠姨娘,我不想嫁給程之才,是你們逼我的。我不想嫁去女真,你們又逼我!我有得選嗎?你說得輕巧,若是我你怎麽選?”她看看陳太初又看向九娘,笑了起來:“是了,我也有得選。妹妹你見過二伯擬的和親製書麽?武德郡主,孟氏所出,賢良淑德,名滿汴京,冊為宗室女。今允乃誠祈,更敦和好,則邊土寧晏,兵役服息。遂割深慈,為國大計,築茲外館,聿膺嘉禮,降彼金國四太子。孟氏女可不止我一個人。”

    孟建悚然一驚:“阿嫻?”難道她想——

    九娘深深看了她一眼,施施然轉身走了兩步,在一旁官帽椅上坐了下來,似笑非笑地問道:“那麽孟嫻你是要觸柱還是要懸梁?抑或用頭上銀釵在麵上劃上幾道?裝瘋賣傻恐怕是行不通的。想要偷梁換柱讓我去和親總要拿你的命來換。你可豁得出你的性命?”

    四娘胸口起伏不定,眼風瞟到陳太初按在身側劍柄上的手,冷笑道:“你這般胸有成竹,無非是仗著燕王殿下待你一片真心。若是殿下知曉你心屬陳太初隻是利用他謀取榮華富貴可還會護著你?”

    “掌嘴。”門外忽地傳來趙栩冷漠的聲音。九娘起身看向趙栩,趙栩抬手擺了擺,示意她坐下看戲。方紹樸的腦袋在門口閃了閃,被外頭的陳元初一把拽了回去。

    孟建一把拉回四娘,匆匆行禮道:“殿下,她因要和親太過惶恐,胡言亂語,請殿下——”

    成墨已帶著兩個小黃門輕手輕腳進了廳,走至四娘麵前恭謹地微微躬了躬身子:“郡主,小人奉殿下之命,行掌嘴之刑。”

    孟建還未回過神,聽見啪啪兩聲,成墨已退開半步,兩個架著四娘的小黃門也隨即推了開來。

    趙栩入了廳,麵色如水:“我便是這樣護著阿妧的。武德你可要再試試?”

    四娘抬了抬手,不敢去摸火辣辣的臉頰,慢慢轉頭看了看身邊手足無措的孟建和沉靜自如的九娘,索性開口道:“你身為監國攝政的殿下,這般欺辱我一個弱女子,算什麽英雄?”

    “你泯滅人性毒如蛇蠍,這會子倒服軟充起弱女子來了?”趙栩淡然道:“你在雪香閣冒充我娘的時候不是很有把握麽。不想被我欺辱,不想和親,那便自己了結了罷。成墨。”

    成墨躬身行了一禮,取了一旁案幾上的茶盤,彎腰從靴子裏拔出一柄匕首擱在上頭,走到四娘麵前:“郡主,請。”

    “割喉或剜心都死得快一些,別刺歪了。”趙栩手中紈扇輕輕搖了搖:“完顏亮正好也不太喜歡你這樣子的。你一路奔波,不幸染疾身亡。我大趙隻能另選名門閨秀,下降四太子,想來完顏亮也不會太在意。至於你的好舅舅阮玉郎,遠在汴京也顧不上你。你放心,忠義伯會親自送你回京安葬的。”

    四娘打了個寒顫,無助地看向孟建,環視廳中,這許多人,似乎個個都盼著她死,也不在意她的生死。她和親或不和親,也完全要挾不到他們。

    孟建閉上眼,任由四娘跪倒在他腳下嘶聲痛哭著。他這個爹爹,從來沒看清楚過她。

    眾人離開後,空蕩蕩的廳裏響起孟建木然的聲音:“爹爹一早請白大使約了中京大定府幾家最有名的銀樓和匹帛鋪,要給你買一些首飾和好麵料,你自己選吧。”

    ***

    黃昏時分的中京大定府,也有了七夕節的熱鬧氛圍,酒樓客棧前各色高台彩燈點綴街市,不少商家將自家的彩燈都蒙蓋起來,留待七夕夜一鳴驚人。外城大同驛外卻擠滿了看熱鬧的百姓,為了一睹將要入宮覲皇帝陛下的大趙燕王的風采。

    趙栩院子裏的廊下,十多個親衛皆扮成了契丹行商模樣。章叔夜將樸刀用厚布層層包了背在身上,再次檢查了一下稍後要交給副將的千餘禁軍的契丹過關文書,他抬頭看向院子角落裏的高似,大步走過去,抱拳道:“殿下安危,拜托你了。”

    高似輕輕點了點頭,見章叔夜轉身要走,低聲道:“千萬護好九娘。”

    章叔夜腳下一頓,轉頭笑了笑:“多謝你不吝傳授刀法和箭法給叔夜。”他和陳太初依計護送九娘喬裝打扮走真定府一路騎行回京,另有千餘禁軍作幌子走河間府一路回京,虛虛實實,實實虛虛。陳太初和九娘無懼一路風險,他章叔夜當然也一往無前。

    目送年輕人昂首闊步去了,高似默默又退了兩步,隱入角落的昏暗之中,與暮色融為一體。

    屋內成墨躬身行禮回稟道:“殿下要入宮一事,大定府已傳到人盡皆知。”

    一身短打的陳太初走到陳元初麵前:“大哥,保重。記得給娘多寫幾句話。”他轉至趙栩麵前:“有我在,你放心。”

    趙栩看了一眼男裝打扮的九娘,笑道:“阿妧交給你,我放心得很。”

    陳元初和蘇昉說了幾句惜別的話,約定京中再見。幾個人相偕出了屋子。

    趙栩扯了扯唇角:“連方紹樸都如此識趣,還真難得。”

    九娘抿唇笑了,她有許多話,原以為還有機會和趙栩說一說,未料到離別已在眼前。她走到趙栩身前,蹲下身握住他的雙手,抬起頭時滿腹的話卻也隻剩下一句:“六哥你多保重,得空給我多寫幾句話。”

    趙栩失笑道:“好。昨夜我沒聽完的那些話,你記得以後還要說給我聽。”

    九娘想揶揄他兩句,終還是舍不得,隻輕輕點了點頭。

    兩人執手相顧無言良久,趙栩柔聲道:“去罷,我今日就不送你了。”

    九娘凝視著他,突然湊身上前在趙栩唇角輕輕一印,紅著臉退了開來:“我在京中等你回來給我插那枝牡丹釵。”

    趙栩壓下要拉她入懷裏的念頭,抬手輕輕觸碰了方才被她柔軟雙唇印過的唇角,微笑道:“吾所願也。”

    來日方長,他有信心,不急在這一時。

    ***

    大同驛的六扇黑漆大門敞開,小吏們彎腰撤了門檻,十幾盞宮燈魚貫而出。百姓們轟動起來:“燕王出來了,燕王——”真有萬民空巷之勢。

    趙國親王儀仗緩緩出了大門。趙栩令人高卷三麵的車簾,端坐於馬車之中,麵帶微笑,宛如神祗。

    半個時辰後,大同驛的後門悄悄打開,數十騎策馬而出,分作三路,出城而去。

    第二日卯正時分,千餘大趙禁軍簇擁著三輛馬車出了中京南門。燕王趙栩和越國公主耶律奧野親自送到城外三十裏。大定府百姓議論紛紛,不知他們如此鄭重其事送走的是哪一位了不得的人物,要近千精兵護送回汴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