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97.第二百九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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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百九十七章

    自從太皇太後和幾位太妃去了西京, 慈寧殿便成了皇宮大內最熱鬧的地方。偏殿裏住著陳素和魏氏兩妯娌, 趙淺予也求了向太後,搬來和九娘同住在後閣裏。連著趙梣出事後,也不愛獨自在福寧殿裏起居, 因嗓子未好也歇在向太後這裏,向太後心疼他年幼遭此大劫,又知道他因薑氏心結難解, 便索性派人收拾出自己寢殿的暖閣,安置趙梣。加上各人的貼身女官、內侍、宮女,慈寧殿每日進出超過百人, 把供奉官、都知和幾位尚宮緊張得不行。孟在倒覺得省心,隻需集中大內禁軍防範這一處便可。

    九娘回到慈寧殿, 見兩側偏殿均已熄了燈火,在陳素院子裏靜靜站了片刻, 才慢慢走回後閣。

    趙淺予正在燈下笨手笨腳地在一件櫻粉肚兜上繡花, 見她回來了,便擱下手中物事笑了起來:“方才我讓阿蔡給你送羹去,惜蘭說你太累睡著了, 急得我啊。可盼著你回來了,那些事哪有做得完的時候,你可別像哥哥那樣忙起來就沒日沒夜的, 弄壞了身子, 哥哥定要發脾氣罵你逞能要強了。”

    她忙不迭地指揮宮女們:“快去看看淨房裏水還熱不熱, 把我那新得的玫瑰花露倒進去, 解乏得很。”轉頭再輕聲叮嚀惜蘭:“阿妧腿上擦傷得厲害,別忘記上藥,她今日又少上了一回藥。”

    趙淺予想了想,再無其他事,才對著九娘得意地道:“等我哥哥回來,你記得告訴他我把你照顧得可好了。”

    九娘凝視著她和趙栩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桃花眼,正笑眯眯有些調皮又有些撒嬌,忍不住上前緊緊擁住她:“好,我一定告訴他,多謝你這麽照顧我”。

    趙淺予一怔,反手也緊緊抱住九娘,隨即咯咯笑了起來,悄悄地道:“原來被這麽大的胸壓著怪舒服的,你還怪她們重,她們可真冤枉。”

    九娘見她一臉羨慕和淘氣,不知怎麽心酸得厲害,擰了她的臉一把:“你的臉被擰可不冤枉。”

    趙淺予啊呀一聲,逃回榻上,舉起繡繃擋在臉上,卻見九娘已經轉身出了門。

    淨房裏水汽彌漫,玫瑰花露的香氣隨水霧蒸騰了一室。九娘將自己埋入水中,閉上眼是趙栩,睜開眼也是趙栩,熱淚融入熱水,往事曆曆在目。

    “娘子?”惜蘭擔憂的聲音模糊不清。

    九娘浮出水麵,水已涼。

    “惜蘭,拿女史衣裳來,我要回都堂去。”所有的擔憂悲傷都埋入水底,九娘眼中堅定無比。

    他沒有一句話帶給自己,是因為深信她懂他。接下來他要的局麵,她替他鋪陳,她替他添柴。

    ***

    “什麽?”蘇瞻皺起眉頭,他和二府諸宰相均和張子厚一樣的想法,都知趙栩凶多吉少,所謂謀算,不過是讓人留有一絲念想罷了。阮玉郎悍然起兵,自然是因為趙栩北上調走了他河北路軍中一部分叛將。若是大名府尚在他手中,此時汴京可真是岌岌可危。但孟妧竟然要朝廷昭告天下燕王遇難失蹤,實在匪夷所思。

    謝相搖頭道:“不妥,孟女史錯矣,當下四麵楚歌,西軍被牽製,陳太初還未能登陸海州。貿然公布燕王殿下失蹤,隻會打擊大趙軍民士氣。”

    張子厚抿唇不語,靜靜看著素屏。素屏上投著她的身影,她換了窄袖長裙,披帛有一邊拖在了地上。

    屏風後九娘的聲音帶有金石之聲:“諸位相公,不公布此訊,何以阻河北路河東路勤王之師?不公布此訊,如何找出朝中與阮玉郎呼應之人?即便朝廷不公布,坊間這幾日也必有傳言,隻會人心大亂。殿下投身壺口,置之死地而後生,正是為了讓阮玉郎肆無忌憚。”

    張子厚走上前兩步:“不錯,理當因此昭告天下討伐叛軍。殿下神機妙算,能發現高麗和女真的陰謀,更能說服契丹借兵西征夏州。河東路河北兩路會有這許多叛軍,那朝中有無別有用心之人?中元節我們用了空城計,讓亂黨叛臣無處使力,一定還有許多人蠢蠢欲動。借此也可一覽無遺。”

    謝相和蘇瞻低聲商議起來。忽地都堂外有大理寺急報,兩位胥吏匆匆進來,跪於張子厚麵前:“理少,五皇子不見蹤影,開寶寺上下已搜尋了一個時辰——”

    張子厚目光如電看向蘇瞻:“看來有人迫不及待了。”

    蘇瞻頭皮一麻,幾乎要立刻派人回百家巷看一看張蕊珠在做什麽。

    屏風後九娘的聲音傳了出來:“蘇相,張娘子必定也已離府。還請二府速派人替換西京留守,接掌洛陽城防。”趙棣並無根基,唯一可仰仗的人,便是錢太妃和太皇太後。西京宗室雲集,還有兩萬禁軍把守,乘著趙栩出事倒是有一搏之力。

    蘇瞻倒吸了一口涼氣:“先帝駕崩,乃阮玉郎主謀。太皇太後絕不會與之聯手。何況無樞密院之令,禁軍又怎會聽令於外戚宗室之流。西京直麵河東府,若貿然更換西京留守和守城將領,隻怕容易引起嘩變。”

    九娘輕歎道:“太皇太後早已經不再是以前的女中堯舜了,她恨燕王遠勝阮玉郎,有些人,一輩子也離不開權勢,奪了她的權,比殺了她的兒子甚至比殺了她還要可恨。”

    屏風外一片靜默,如此大不韙的話,他們卻無言以駁。

    ***

    不等流言四起,第二日朝廷便宣告天下,燕王趙栩受河東路河北路叛軍襲擊,失蹤於宜川,若有尋到殿下助他回京者,賞萬金,封護國候。翰林學士院擬檄文,斥三路禁軍受阮玉郎蠱惑叛國,洋洋灑灑近萬言。都進奏院連夜印製邸報發往各路,幾百急腳遞快馬金鈴黃旗,自汴京將邸報、告示和檄文送往各州。

    西京洛陽,乃大趙陵寢陪都,仿同東京的外城內城皇城,設有外圍京城、中皇城、內宮城。群山環繞,河渠密布,曆來易守難攻,也是汴京的一道屏障。

    太皇太後自中元節車馬勞頓轉來西京後,居於延春殿,錢太妃等人便在鄰近的太清殿住下侍奉太皇太後。六娘身在洛陽心在汴京,每日留心宮城出入人等,見除了常入宮請安的宗室親王和命婦外,並無軍中將領或朝臣前來覲見,才稍稍安心了一些。孫尚宮以她服侍周到能寬慰太皇太後為名,將她安置在延春殿的暖閣中。

    六娘自然明白薑太妃一案後,她已被疑心上了,隻要稍加留意,便知道她的女史去過慈寧殿,但太皇太後為何不處置她,卻是她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或許是因為爹爹不放心她,特地請旨跟來了西京,太皇太後礙於孟家才容忍下來。

    天色漸沉,宮城內各殿都點亮了廊燈和立燈,九裏宮城的城牆上,禁軍密布。六娘正謹慎小心地服侍太皇太後用膳,外頭內侍躬身入內稟報,說孟大宣有急事求見太皇太後。

    六娘手上的玉匙一顫,不敢抬頭看,隻聽見桌上輕輕被敲了兩下,太皇太後的聲音傳來:“宣。”

    一旁的錢太妃接過她手上的玉匙笑道:“孟大宣難不成是借著請安來見見阿嬋的?好在娘娘一貫疼愛你,我看著沒瘦。”

    六娘微笑著福了一福,推開兩步,靜立於屏風邊,眼皮微抬,留神著四周。

    孟在大步入了延春殿,看了女兒一眼,行禮道:“稟娘娘,五皇子趙棣無詔離京,在上東門被禁軍所獲,現岐王殿下已經去了,派人讓臣來請示娘娘,當如何處置。”他頓了一頓,補充道:“河東路勤王之師先鋒軍也已抵達城北徽安門外,嚴都指揮使親自前往迎接。”

    六娘眼皮突突跳了起來,為何會是爹爹入宮稟報此事。

    玉匙墜地,錢太妃拜伏在太皇太後膝下,顫聲道:“妾身和五郎未曾有過任何信件往來,請娘娘明示。”

    六娘一怔,按理錢太妃不應該苦苦哀求太皇太後下旨允許趙棣入城麽,為何要急著辯白。

    室內沉寂了片刻,太皇太後輕哼了一聲,她行動不便,神誌卻一直清楚,此時冷眼看著匍匐在地的錢太妃,心中再次權衡起來。

    孟在歎息道:“今日洛陽城中,有晉地行商之人頗多傳言,皆說燕王殿下前幾日墜入了壺口瀑布,生死未卜。此時五皇子前來西京,隻怕會引起朝臣非議,娘娘。”

    六娘幾疑聽錯,忍不住抬頭望向父親,見他皺眉抿唇麵有愁容,心頭大震,趙栩為何會墜入瀑布,不知九娘可知道了此事。

    地上又是一聲脆響,卻是太皇太後麵前的玉碗墜地。

    “傳五郎。”嘶啞的聲音有些斷斷續續,卻很清晰。

    六娘心中亂成一團,耳邊傳來父親勸諫的聲音:“娘娘請三思。”

    “傳——”太皇太後尖厲的聲音有些瘋狂。

    從京中趕來的三位急腳遞正策馬狂奔,離洛陽城尚有六十裏路,最後一個驛站近在眼前,已無需換馬。

    驛站前的二十多個軍士打扮模樣的人舉起了手中長弓。

    ***

    趙栩躍下瀑布後,抱元守一,順流而下沒多久,便極力遊向西岸,一旦開始和河水對抗,便感受到了黃河咆哮的威力,遊出去三分,被衝回兩分,壓力極大,更身不由己被水流拉扯撞上山石,還要有防不勝防突刺出來的木枝,饒是他使出全身解數,上得西岸後已脫力不支,無一處不痛,內外俱傷,坐在泥水之中便抑不住吐出好幾口淤血。

    片刻後,他回頭看看那奔騰肆虐的黃河之水,趙栩心中鬥誌昂揚,他不敢停留,提氣往西疾奔。當務之急,是要找到馬,哪怕是牛車也好,能盡快抵達麟州,恢複和京中音信來往,再想辦法調動麟州楊家將。

    他年少逞強,奔出去八裏路,見到村莊,心中大喜,直奔不遠處的一輛牛車而去,卻不知道自己渾身泥漿形貌可怖。

    牛車旁正在說話的兩個小娘子見到趙栩奔來,立刻尖叫不已,莊上的漢子婦人都下地去了尚未回來,其中一個小娘子的祖父聽見孫女尖叫,從院子裏跑了出來,不由分說揮起那趕狼的長棍,劈頭蓋臉地朝趙栩身上打去。

    趙栩眉一皺,伸手去格,欲奪過棍棒,卻沒想到他自壺口脫險,實則精疲力竭,全靠一口氣撐到現在,見到牛車和村民,心裏那根弦一鬆,所有被強壓下去的內外傷便席卷全身,那手臂結結實實地挨了一棍。

    這關東的女子皆膽大,乍被趙栩一嚇,回過神來,隨手抽出趕牛車的鞭子朝趙栩身上招呼,大喊起來:“抓賊抓賊!”

    趙栩又吃了幾鞭子,更憂心這叫嚷引來阮玉郎追兵,忽地背後又挨了一記重擊,眼前一黑,竟軟倒在地。

    沒死在阮玉郎手下,沒死在壺口瀑布裏,卻不明不白栽倒在這些村民手中?阿妧,你會不會笑我。

    趙栩暈倒前啼笑皆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