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05.第三百零五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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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零五章

    蘭州大捷的消息對於洛陽而言,無疑是高歌猛進時遭到的一記重擊。也因此, 太皇太後不顧宗室各位親王和禮部的質疑, 下旨立即舉辦帝後大婚儀式, 將孟存一家和六娘安置於宮城南邊的郡王府裏,一天內便要行罷六禮。

    禮部官員欲哭無淚,巧婦難為無米之炊,洛陽新建的禮部衙門還不到一個月,連件像樣的禕衣都趕不出來, 隻能征集了兩百多位繡娘,將岐王妃的深青色大禮服上加繡了五彩翟紋, 可惜連十二等的翟也集不齊, 十二重行最後變成了九重行。大小花釵各十二枝的兩博髻九龍四鳳冠更不可能憑空變出來,太皇太後便將自己受皇後冊封時所用的鳳冠賜給了六娘,一並又賜下了白玉雙佩、雙大綬三小綬, 以及玉環、青襪等等。

    孫尚宮親自登門宣旨賜寶, 呂氏不敢露出愁苦神色,卻怎麽也擠不出一絲笑意, 帶著六娘心驚膽顫地謝了恩旨, 那沉甸甸的鳳冠太沉, 她險些沒接住。孫尚宮意味深長地看著六娘道:“他日回到京中, 梁老夫人定會高興得很, 當年娘娘重情重義, 一諾聯姻, 言出必行。孟家的榮耀, 都係於娘子一身了。娘子的賢良淑德是娘娘和先帝一早就看中的,日後往景靈宮行廟見禮,先帝也會很是欣慰。”

    六娘垂下眼眸,福了一福,心中酸澀難當,不再言語。婆婆回到汴京了,一定很不放心自己,更不會願意自己做這個篡位皇帝的皇後。想到婆婆,六娘眼中淚珠滾來滾去。

    夜裏回到房中,陌生的屋子,連帳幔顏色都是古怪的深紫色,不知道是那位郡王妃的喜好,看起來妖異又混沌。六娘在羅漢榻上,隻覺得連手邊小幾的式樣都太過繁複花哨。

    “我好生想念綠綺閣。”六娘咬了咬唇,那句想念婆婆和阿妧說不出來,終伏在小幾上抽噎起來。金盞銀甌和貞娘趕緊圍著她說起寬慰的話。

    貞娘將尚宮們給的禮儀冊子打了開來:“老奴讀給娘子聽罷,明日三更宮裏就要來人了——”

    六娘的肩頭顫動得更厲害了,嗚咽著嘶聲道:“好貞娘,你莫要說了。”

    呂氏進了屋,環顧了一圈,溫和地讓貞娘帶著眾人退到院子裏去守著,坐到六娘身邊,替她拭了淚,握住她的一雙手,又將女兒摟入懷中,母女兩個抱頭哭了一會。哭完了,呂氏紅著眼眶將那大婚之夜的事含糊其辭地說了,又將那避火的圖和瓷器悄悄塞給六娘,才哭著回正院去了。

    渾渾噩噩的,六娘躺在床上,看著那外室留著的一豆燈火,照得裏間有些昏黃,那紫色的帳幔更顯得詭異。瓷枕上一片濡濕,她眼角有些火辣辣的痛,淚水止也止不住。

    窗子咯噔輕輕響了一下,六娘猛然坐了起來,害怕裏夾雜著一絲期待。她小心翼翼地走那窗口,冷不防窗子突然開了,她嚇得剛要驚呼,就被一隻大手捂住了嘴。

    “章叔夜奉九娘子之命來救你。得罪了。”章叔夜警惕地看了看四周,輕鬆縱身躍入窗內,放開六娘,將窗子複又關起,朝六娘笑了笑。

    六娘見暗室裏這高大的年輕人一口白牙閃了閃,立刻想起來當年大樹下和陳太初比劍的那人,還有隨陳青出征的那個青年,牙齒很白,笑起來十分忠厚可親。

    “阿妧——”六娘喃喃道。

    章叔夜取出兩條粗布寬帶:“我背你走。府外和城中都有人接應,你放心。快的話明晚我們便能抵達汴京。”

    六娘心中激蕩,卻搖頭道:“你快走吧,我不能走。我走了我爹娘便活不成了。”

    章叔夜將布帶在胸口交叉綁好,笑著抬起頭:“當然要一起走。上來吧。”

    六娘眼睛一亮,又黯淡下來,看了看外間猶豫道:“那貞娘還有我的女使們——?”

    “顧不得她們了。”章叔夜口氣中並無不耐煩:“抱歉。”

    外間的腳步聲極輕,章叔夜暗歎一聲,已拔出樸刀,無奈地道:“你閉上眼。”

    房門卻未開,外頭一把柔和的嗓子輕聲道:“娘子勿要掛念我們。快些走吧。”

    六娘眼中的淚又決了堤,看看房門,那一豆燈火將三個人影投在槅扇門上,她們正不停地點頭。

    章叔夜刀交左手,輕聲喝道:“快!”他側耳傾聽前院人聲果然響了起來,進來時幾乎見不到什麽人防守,零星十來個內侍和兩三隊巡邏的禁軍,果不其然早有埋伏。

    六娘咬牙搖頭道:“你快走吧,別白白送了性命。告訴阿妧,別顧念我了。”

    兵刃聲漸近,利箭破空之聲,瓦片碎裂的聲音傳來,屋頂的人已在激戰。章叔夜輕輕將窗子推開一條縫,見院子中火把四起,近百禁軍湧了進來。以他的身手,自然能全身而退,但還要帶著六娘和孟存夫妻兩個,卻難上加難。

    章叔夜神色自若,轉頭抱拳道:“我會一直留在洛陽,直到救出你。宮中見。”他不走窗口,飛身上了桌子,躍上橫梁,樸刀刀光閃現,屋頂豁啦啦破開一個大洞,一條人影衝天而起。

    “走——!”章叔夜手下如瀑布般劈出一片刀光,擊落箭矢,大聲喝道。

    各個院子裏數十條黑影躥上牆頭,往府外撤去。

    被一掌擊昏的孟存悠悠醒來,才發現自己身在二門外的花園裏,暗夜裏累累的紫藤花淡淡泛著微光,花架下背著他站著一個男子。孟存啊呀一聲,四處看看喊了起來:“阿嬋呢?阿嬋——!”

    花樹下,那人轉過身來,一張陌生又熟悉的麵容,帶著比紫藤花色還淡的笑容。

    孟存一驚:“怎麽是你?”

    阮玉郎伸手,並指如剪,一枝垂掛的紫薇樹枝脆生生地折斷了,一些碎花飄落下來,隱入阮玉郎腳下。

    “其實殺人如折枝,最容易不過,可守在你這裏的禁軍們竟這般草包,一人也未能殺死。”阮玉郎笑了笑,美目流轉:“表弟,險些做不成國丈了,可生你那愛生事的小侄女的氣?”

    孟存四處看了看,有些緊張地壓低了聲音道:“你要我做的我都已經做了,你還要怎麽樣?”

    紫薇花在阮玉郎掌心被撚成了屑,他揚了揚眉笑道:“怎麽,聽說西夏敗退,你便也心生退意了?那人要帶你走,你想將錯就錯回轉汴京去?”

    孟存一怔,漲紅了臉:“我沒來得及喊就被打暈了——”

    阮玉郎似乎聽到什麽最可笑的事似的,扶住身側的紫薇花樹,笑得牽動了胸口的舊傷,咳了兩聲,肩頭染上了好些淡紫色。他長歎一聲:“孟仲然,我答應你的可有一件事未做成的?”

    孟存深深吸了口氣,輕輕搖了搖頭。

    “禮部和西京國子監都已經開始將《孟子》列為必讀的經文,帝後大婚後,你便要去國子監傳授你孟家先賢的經義。待攻下汴京,趙棣自會下旨休養生息減免賦稅選拔人才,親自前往鄒縣祭祀亞聖孟軻,奉孟軻為亞聖,建亞聖廟。從此大趙摒棄百家,獨尊儒術,儒術中又以孔孟為首,百年之後,人人隻記得你孟仲然將孔孟之道推至朝堂之上,誰是皇帝又有什麽幹係?”阮玉郎悠悠地轉過頭看向孟存身後遊廊:“好阿嬋,我阮玉郎說的可有道理?”

    孟存猛然回過頭,廊下的燈不知何時熄了,昏暗中兩個人影定定地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六娘手腳麻木,動彈不得,她第一次見到阮玉郎,是有六七分和趙栩相似,卻透著和那深紫色帷幔一樣的詭異妖豔。可她再熟悉不過的爹爹,卻變得如此陌生。爹爹對自己說的那許多慷慨激昂寧死不屈的話語,難道都是騙自己的不成。

    孟存衝過來兩步。六娘立刻後退了兩步,拔足飛奔起來。

    章叔夜!你在哪裏?

    快回去告訴阿妧,告訴婆婆,爹爹已經不是爹爹了。是不是阿妧和婆婆已經猜到了?婆婆才會趕回京師,阿妧才讓章叔夜來帶他們回汴京。她錯了,她剛才應該毫不猶豫跟著章叔夜逃走的。

    呂氏追了女兒兩步,掉過頭來,看著丈夫不知所措地大哭起來:“郎君!你這是為何?”

    孟存頹然地一動不動,雙目泛紅。

    阮玉郎輕輕擊掌。兩道矮小瘦弱的身影,從黑夜中飛出,直射六娘身後。

    “阿嬋——!”呂氏慘呼起來。

    六娘猛然回過頭,已吃了一掌,眼前一黑,連金星都不曾看見,便慢慢軟了下去。

    阮玉郎淡淡地道:“給她熏香吧,明日聽話就好。無論我成敗如何,有她在,你孟仲然的性命總安然無恙。”

    呂氏提裙踉踉蹌蹌奔向六娘,大哭起來,將對阮玉郎的畏懼之心全拋之腦後,也將丈夫拋在了身後。

    幾十步外的參天大樹上,隱藏在葳蕤樹葉中的章叔夜握緊了手中一根樹枝,刺刺的。

    九娘子說了,若是孟存不對勁,就隻要救回孟嬋一人即可。隻是今夜失去了機會,可惜了她這樣的好女子。

    ***

    帝後大婚,洛陽倒也喜氣洋洋,萬人空巷,盼著一睹盛況。不斷有使者飛馬回宮城報信:“皇後升輿出二門———”

    不一會再高唱:“皇後升車出大門——”

    鼓樂齊鳴,迎親使、副使及群臣簇擁著皇後車駕,直奔五鳳樓城門,百官和宗室都振作起精神來,畢竟孟氏一族的聲譽甚隆,宗室中不少親王也知道這位孟皇後,乃先帝和太皇太後早早就選定的皇後。更多人盼著因孟家和陳家的關係,能使燕王黨和洛陽化幹戈為玉帛。

    冗長的禮儀並未因那四不像的冊、寶和皇後禕衣而減免多少,拜、再拜,百官和宗室們輾轉在太極殿、鸞和門之間,最後才至含光殿觀禮。趙棣和六娘並肩坐於榻上,尚食進饌,食三飯,尚食進酒,受爵飲,尚食以饌從,再飲如初,三飲用巹如再飲。尚儀跪奏禮。趙棣立刻站起身來去換常服,眼風瞥到六娘,見她有些神情呆滯,心中更是不快。怕是聽說趙栩打贏了西夏,她更加不情願做這個皇後吧,這樣也好,免得她一臉賢惠樣,好似他虧待了她。

    一路緊隨六娘的,不是她的貼身女使金盞銀甌,而是太皇太後身邊的尚宮和尚寢。她們見皇後一整日都有些呆滯,也無人敢亂想,見官家去換常服了,便也請皇後釋禮服入幄。不多時,又有女史捧了銀盞進來,喂皇後喝了些湯水。

    六娘神誌清楚,卻手腳無力,隻能由著人攙扶行禮,看起來隻比常人慢了一些,卻很符合皇後的威儀。一日下來,人已經麻木了。聞到那味道怪怪的湯水,拚命想扭開頭,卻隻能如木偶班被喂了好幾口,昏昏沉沉的,連手指都動不了。

    眼看著趙棣大步進來,隻穿了白色中單,六娘眼睛眨巴了眨巴,那藥的藥性雖烈,連眼淚也擠不出來。

    趙棣見六娘已換了寢衣躺在了床上眼巴巴地看著自己,冷笑了一聲,大馬金刀地坐在床沿,看著尚寢女官們放下重重帷帳,才轉過身來,輕聲道:“孟氏,我讓你做了皇後,便隻有這個名分是你的。其他的就不要貪心了。”

    六娘連反應都慢了許多,還沒完全明白過來,見趙棣忽地站起身來,大力推著床搖晃起來,連著那外間五六重的帷帳都晃個不停,他口中還發出奇怪的悶哼聲。

    趙棣如此這般了一會,看也不看六娘一樣。一盞茶後,外間孫尚宮溫柔的聲音響了起來:“陛下,還請保重龍體愛惜皇後。”

    趙棣鬆了一口氣,放開了床沿,見六娘眼睛還眨巴眨巴看著自己,一句話都無也無任何動作,便又坐了下來,湊到她耳邊輕聲道:“若是你想要恩寵子嗣,去找娘娘告狀,我擔心娘娘讓人查驗你身子。若是你不說,我便不用這個。”

    六娘看著他手中取了一根玉勢,似乎要除去自己的中衣,一身冷汗出不來,使出吃奶的力氣才搖了搖頭。

    趙棣仔細打量著一聲不吭的六娘,眼睛倒是瞪得很大,約莫是嚇傻了。他伸手抽出六娘的元帕,掏出一個小玉瓶,朝上灑了不少雞血,嫌棄地看了看,才放聲喊道:“來人——”

    ***

    翌日一早,皇後孟氏依禮朝見太皇太後、皇太妃錢氏等人。

    太皇太後見她行動緩慢,倒笑了。

    大婚後的趙棣隨即又奔赴鄭州,要搶在趙棣抵達洛陽之前攻下汴京。機不可失失不再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