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8.第三百四十八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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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四十八章

    元城會戰之血腥慘烈, 親身經曆過的大趙將士多年後回憶起來,仍不禁寒毛直豎。此戰中幾十萬人首次目睹了大趙鐵騎的銳不可擋。

    當夜, 章叔夜率領大名府守軍自西北出城襲營,直切入元城林州之間, 將女真大營和契丹、叛軍的犄角之勢一剖為二。他親率五千輕騎衝擊女真南營。

    剛剛駐紮元城的女真大營設施簡陋, 尚未來得及深挖壕溝, 營帳外的木柵欄才立了一半,雖有弓箭手和阻馬攔的抵抗, 但完顏亮重兵防守的是館陶一方的陳家軍, 南營因不遠處就是契丹和北三路叛軍,隻安排了近千守軍值夜。哪裏擋得住憋屈了兩個多月的大名府守軍。

    章叔夜一馬當先衝入, 手下將士奉令一概輕甲上陣,戰馬負擔比重騎輕了一半有餘, 奔跑跨越轉彎極其快速和靈活。兩百人為一隊, 一概攜帶著便堅韌的竹質護馬長旁牌, 殺入營地後, 立刻棄旁牌,取超長斬馬刀, 斬馬尚且利落, 何況人頭?跟隨斬馬輕騎兵的是精選出來的弓箭手,攜帶的盡是火箭,跟隨斬馬隊一路射殺對抗的女真軍士, 更不會放過營帳和糧倉。一時間, 深秋夜風卷起千堆火, 女真營帳火紅一片殺聲震天。

    完顏亮因對敵陳家軍,不敢輕敵,盔甲未卸和衣而眠,接到被偷營的信,即刻令帥旗指向南營。號令剛出,北方、東方傳來急鼓如雷,片刻後中軍大帳皆看到兩處都燃起了熊熊烈火。

    隨軍出征的完顏望在馬上心急如焚,卻見完顏亮神色猙獰,雙目精光閃爍:“我女真男兒豈會怕死?!來得正好,我去會一會陳家槍法!”他揮動手上八十八斤的狼牙棒,命中軍隨他迎戰北方攻營的陳家軍,卻讓完顏望帶著近百親衛往南營壓陣。

    完顏望倒正中下懷,拍馬帶人奔向南方去了。

    完顏亮率部穿過中軍營帳,北營正陷入極端的混亂之中,黃昏剛合攏的丈八木柵欄,被石砲射出的石彈砸得殘破不堪。粗粗挖出來的五步寬的壕溝內填滿了滾落下來的石塊,當先幾排的營帳早已是一片火海。地上有中箭後悲嘶不斷的戰馬,還有更多的傷兵和屍體。寨門下幾千騎兵正徒勞地朝遠處射箭。完顏亮看著穿透旗杆的三停箭,箭頭後的油布燒得正旺,他的瞳孔一縮。神臂弩!

    “南蠻子可恥!堂堂騎兵,用這種攻城守城的鬼東西!不要臉——”完顏亮大喝道,輪起狼牙棒,砸開衝著他胯下馬兒射來的弩-箭。卻忘了兩軍之戰,無所不用其極,隻有勝負之分。

    陳太初一手持改進過的長角弓,一手持韁,策馬立於兩張神臂弩中,冷靜得近乎殘酷。這次從京東兩路調來的十二張神臂弩,配三停箭一萬七千枝,幾乎是京東東路和京東西路的存箭總和,一個月前便開始往陽穀縣集結。完顏亮剛愎自用遷營至元城,便於分開擊破,倒省了三路大軍的許多功夫。

    陳家軍所配軍馬,乃是數十年來西軍向西夏采購來的夏馬,比契丹馬和女真馬,在高大和速度上略有遜色,加上陳家軍將士大多是秦鳳路和永興軍路出身,也不如河東路河北路、契丹女真的士兵身材高大,馬上長兵器的衝擊速度和力量自然也會有所不如。雙方對決前的消耗極為重要。

    遠隔四百步的兩陣對壘,女真軍營完全隻能挨打。完顏亮搶過一張強弓,全力朝那陳字帥旗射出,卻在三百五十步後頹然落地。

    營外的壕溝漸滿,破敗的木柵欄終於在烈火和石彈中嘩啦啦一片倒下。

    “將軍,還有百多匣弩—箭!”弓箭班的副指揮看向陳太初。

    “繼續。”陳太初沉聲吩咐:“虎威隊準備衝營。”

    旁邊一個孔武有力的中年將軍精神一振:“末將領命!”他高高舉起手中紅色令旗。

    馬蹄踏地的轟隆聲慢慢聚攏過來。三停箭的破空之聲越發猙獰凶猛。

    高舉的火把吞吐不定,陳太初的麵容被火光映照得忽明忽暗,神情卻安若泰山巍然不動。

    完顏亮一箭無功,冷靜了下來,傳令下去。三千騎兵重整隊形,高舉盾牌。雖然不斷還有盾牌被強勁的三停箭射穿,但死傷人數下降了不少。中軍重騎亦抱弓在懷,搭箭上弦。

    神臂弩的弩—箭總有用光的時候,最終還是要麵對麵廝殺。他女真兒郎,從山林中殺出來的,連契丹人也不是他們的對手,他定要在此擊敗陳家軍。

    陳太初凝目遠處剛剛豎立穩當的女真帥旗,完顏亮來得正好。南麵的火光衝天,東方的天邊也被染成了紅色。

    最後一批駑—箭射出之時,陳太初高高伸出右手:“衝營——!”

    戰馬嘶吼,三千虎威營的將士左手持圓旁牌,右手持一丈二尺的金瓜錘,這卻是從西夏鐵鷂子那裏繳獲來的,破城門衝營寨無往不利。

    “武勝營隨我跟上——!”陳太初的聲音依然平靜,卻帶著胸有成竹勢在必得的力量。

    戰鼓再次雷鳴般響了起來,雲梯車上的擂鼓軍士拚盡了全力,汗如雨下,鼓麵上一個個濕點,水漬暈開,流到紅色的鼓身上,腳下的木板隨之也深淺不一起來。

    “戰無不勝——!”

    “戰無不勝——!”

    近萬人的呐喊蓋住了鼓聲,秋風都瑟縮起來。

    ***

    兩軍相隔三百步時,完顏亮眸中閃動著瘋狂的熾熱好戰光芒:“放箭——!”

    箭如雨飛。

    虎威軍的戰馬速度卻絲毫不減。馬上的軍士身手敏捷如猿猴,圓形旁牌上下飛舞,僅有十多匹馬中箭,也不在要害部位。

    再離得近了。女真軍士大多倒吸了口涼氣,完顏亮眼中暴虐之色更甚。

    衝來的戰馬,皆被蒙上了雙眼,全靠騎者操控一路狂奔,怪不得根本不害怕箭矢。

    隨虎威營衝來的,還有後麵五千多武勝營重騎。

    陳太初直到兩百步內才弓開滿月,搭箭上弦。

    弓,是加長角弓。箭,是精鐵箭頭的木質無羽箭,箭頭扁闊,中脊線突起,兩側有凹槽,槽內儲存了烏頭藥,劇毒無比。此箭射程不遠,頭重箭身輕,不太好操控,卻能直破重甲,一旦入體,拔箭時箭身自動脫離箭頭,箭頭必須靠剜肉才能出來。東路叛軍和高麗人死在這無羽箭下者不計其數。

    中箭的女真軍士立刻亂了套。

    “箭頭有毒——!”

    “別拔箭——!不能拔——”

    完顏亮雙眼通紅,手中狼牙棒高高舉起:“兒郎們,隨我衝出去——殺啊!”

    兩軍相逢勇者勝。先被石砲和神臂駑打得喘不過氣來,又被虎威營戰馬所懾,再遭到烏頭無羽箭的屠殺,一貫彪悍的女真軍士惶惶然重振旗鼓,跟著完顏亮,揮舞著盾牌往營外主動衝去。

    虎威營的金瓜錘,隻攻馬頭和人頭,不到十息的功夫,兩軍已混戰糾纏在一起。黑色重甲的陳家軍和銀色重甲的女真軍變成了黑白相間。

    棄弓揮動斬馬刀的武勝營隨後卷入其中,朱紅領巾在暗夜火光中比飛濺的鮮血更奪目。

    將對將,兵對兵。

    陳太初和完顏亮的眼中也隻看得到對方。

    紅纓銀—槍如電,狼牙棒如雷,雷電交加。

    完顏亮在幻影中找準槍—頭,一棒蕩開銀—槍,獰笑著當頭一棒砸下。他在中京故意隱瞞了自己的實力,但除了高似,他還真沒輸過。

    陳太初雙腿發力,戰馬忽地四蹄一屈,猛然往前衝了出去,貼著完顏亮的戰馬交錯而過。狼牙棒堪堪掃過飛揚的馬尾。電光火石間,戰馬再度挺立,陳太初後仰平躺在馬背上,手中銀—槍如流星般沒入完顏亮的後心。

    失之毫厘便差之千裏,不隻是人和兵器,更有戰場上難以掌控如意的戰馬。

    陳太初卻人馬合一行雲流水般地兩招殺敵。

    看著胸口的精鐵槍頭,疼痛麻木感極其陌生。完顏亮翻身跌下馬時還完全不能相信那乳臭未幹的小白臉兩招就殺了自己。

    “四太子——!”

    周遭悲痛的呼聲不斷,帥旗折斷。

    ***

    比女真軍營更慘烈的是林州叛軍和契丹大營。趙栩所率領的三萬西征軍,雖未調用神臂弩,卻一律使用烏頭無羽箭,重騎突進下,加上大名府守軍的腹背夾擊。連日敗退的聯軍潰不成軍,四處逃逸。契丹人無心戀戰,河北路河東路軍士見到皇帝禦駕,更加軍心渙散。

    林州會戰、元城會戰,殲敵五萬七千餘人,繳獲戰馬近一萬八千匹。令人不寒而栗的是此戰無一俘虜。

    在元城會戰林州會戰中親身經曆過的大趙軍士多年後回憶起來,依然不寒而栗汗毛直豎。方圓百裏血流成河,棄械投降者大多是河北兩路和河東路的叛軍,最多的一批三百多人,匍匐求饒的,受傷倒地的,願意倒戈的也有,還有哭著要回鄉的。熟悉的河北鄉音,聽著都令人心酸。

    然而領軍之將皆麵無表情。棄械投降者、負隅頑抗者無一幸免。刀刃卷了邊,最後死於無羽箭下的也近千人。人人都從帶著一絲猶豫殺到麻木不仁。泣血成川,沸聲若雷。

    後來修撰《趙史》的翰林學士,記載“元煦帝善用兵,烈烈恒恒,神機電斷,氣濟師然,以寡敵眾,料敵合變,出奇無窮,聲震天下,西折夏,走契丹,禽女真,所向無敵。”那被刪去的其實還有“拔城如山,shā rén如水。”

    自趙栩親征開始,一貫以仁義治天下的大趙,戰爭中一改善待俘虜的舊例,更沒有“窮寇莫追”的規矩,大小戰役,戰必求殲。這是後話不提。

    直到天日大光,廝殺才告一段落。

    陳太初和章叔夜率先會合於女真中軍營帳,近百軍士押著一批女真軍營中的營妓,正在等著他們決斷。

    “這些大多是被女真人沿途擄掠的趙女,問了幾個,河北路的居多——”虎威營的副將猶豫不決:“將軍,這些女子不算俘虜吧?”

    章叔夜轉頭看過去,那五十多個女子年紀不一,衣不蔽體,裸露出的手臂和腿上多有累累傷痕。她們瑟縮地擠在一起,有幾個年紀大的痛哭流涕苦苦哀求軍士放她們歸家,其他的都垂首掩麵而泣,不知是羞於歸家還是已無家可歸。

    “二郎,這些女子即便歸家,隻怕也難以安寧度日。”章叔夜低聲道。被女真人擄掠來為營妓的女子,歸家後隻怕家人隻會怒斥為何不曾自盡以全節氣。

    陳太初的目光從她們身上一一掃過,點了點頭:“大名府可有尼庵道觀,若願意前往的還勞煩叔夜代為安置。若有家可歸的,發一貫錢,派五名軍士護送返家罷。”他停了停,看著那幾個哭著要回家的女子,又叮囑道:“萬萬別透露了她們的遭遇,隻說逃難至大名府即可。”

    這樣的境地,還能撐著活下去的弱女子,一定有她們牽掛著舍不下的人。活著遠比死去更難。他願意助她們一臂之力。

    “陳將軍——!請往林州見駕——!”四匹戰馬飛速馳近,馬上的傳令官高聲呼喊著。

    陳太初拍了拍章叔夜的肩膀:“這筆遣散的錢,算我的。”

    章叔夜正了正頭盔:“好。”這錢沒法從軍餉中出,他也真的沒錢。

    哭鬧的幾個女子聽了章叔夜的話,嚎啕大哭起來,無力地倒在了地上,一旁有軍士揮刀割下營帳帳幕,輕輕給她們披蓋上,遮住了傷痕。有人忍不住輕聲道:“將軍英明,這幫畜生,就不該留做俘虜還養著,殺得好!”

    營妓們哭成一團,其中一人緩緩抬起頭,不遠處陳太初策馬揚鞭,依然挺拔如青鬆翠柏。她緊緊捂住了自己幹涸裂開的嘴唇,眼淚滾滾而下。

    陳太初!這三個字終究還是沒有說出口。

    章叔夜的視線在她蓬頭垢麵的半張臉上停了片刻,轉開了眼,柔聲對她們道:“你們若是不願回家或無家可歸的,請隨本將去大名府,雖無度牒紫衣,但出家人慈悲為懷,收留諸位娘子總非難事。若能做些力所能及之事就更好了。”

    當即許多人都低泣著點頭願意前往。

    章叔夜令一名副將帶著兩百軍士,先找來女真營中的騾馬糧車,將這些女子送回大名府安置,隨後翻身上馬,前往安排處理這幾萬屍體,以免瘟疫橫行。

    走了不多遠,章叔夜突然回頭,那些個女子正慢騰騰登上騾馬車。

    那個女子,不知道二郎有無認出來。

    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