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1.第三百六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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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百六十一章
長春殿寢殿內窸窸窣窣之聲不斷, 並無一絲輕鬆的氛圍。良久後,屏風內兩位醫官低聲商議了片刻, 較年長的那位長歎一聲, 拍了拍對麵同僚的肩膀, 慢慢轉出屏風。
“啟稟大資, 請恕下官等人無能, 張娘子催產晚了, 現已是強弩之末——”
蘇瞻站得筆挺的身子略晃了晃。殿內眾人表情各異。
醫官硬著頭皮又對老親王行了一禮:“啟稟殿下,張娘子先前小產後未能好生休養,隨即又懷上了小皇孫,孕中憂思過多, 勞心勞力,頗多奔波,胎相本已不妥,若無今日突發之事, 也很難足月落地。”
老親王歎了口氣:“生死由命,勉強不得。你們也勿要害怕,本王和趙相、大資都看著你們盡力而為了。隻說皇孫還能不能活吧。”
至於張氏, 此時逝了倒是好事, 省得再鬧出什麽妖蛾子。
“孫醫官正在給小皇孫施針。”醫官低聲回稟。洛陽宮城也設有禦醫院,偏偏適逢冬至大假, 兩位擅長小兒科的醫官都告假返鄉祭祖了, 他們兩個被趕鴨子上架, 若是折損了兩條人命, 真是找罪上身,有苦說不出。
蘇瞻霍地站了起來,直往後頭寢殿而去。孟存看著他的背影,轉過眼,和禮部員外郎對視了一眼,看到對方眼中的輕鬆之意,垂下了眼眸。
可不是,生死由命。蘇瞻即便存了要救張蕊珠一命,耐不得這位最是自作聰明又愛作死的。她定然是知道腹中胎兒的情形不好,才這般鋌而走險。至於那所謂的被下了毒的百味餛飩,恐怕是想著要朝自己身上潑一盆髒水。自掘墳墓莫過如是。孟存心裏冷笑了兩聲。
***
寢殿內的血腥味被濃濃艾灸味掩蓋了,往返的宮女們見到蘇瞻,紛紛退避。屏風外的羅漢榻上,層層軟被鋪疊,略年輕一些的醫官正在給新生的嬰兒施針,那嬰兒連先前微弱的啼哭聲也沒了。炭盆在旁邊地上一字排開,烘得屋內人全身是汗。
蘇瞻隻看了一眼,便繞過屏風後。床邊的兩位醫女趕緊讓出空位。其中一人的手被張蕊珠死死抓著,半側半蹲地給蘇瞻福了一福。
先前產子用來遮掩的青紗已經撤下去了,深藍色團花萬字紋的錦被顯得張蕊珠麵色如黃紙,透著淡淡的金色。
蘇瞻顧不得避忌,慢慢坐在了床沿,將她的手指從那醫女手上掰了下來,緊緊握在手裏。
“舅、舅——”張蕊珠心中一片混沌:“我的——兒子呢?”她依稀聽到醫官說了是位小皇孫,她聽見他的哭聲了。
“乳母來了,在喂奶呢。”蘇瞻心中蒼涼,語氣平靜祥和:“你睡一覺,醒來便可見到他了。”
張蕊珠的手指鬆了鬆,這身體又麻又木,似乎已經不是她的,有什麽輕飄飄的即將離體而去。幾天前那醫官來診請安脈的時候臉色就不好,言辭閃爍。後來略一打聽,發現那人竟告假返鄉祭祖,她便心裏一沉。往日總能感受到腹中的他手舞足蹈,這幾日卻動得越來越少,越來越沒力氣。那該死的醫官竟用天冷了胎兒犯困搪塞她。
她是沒法子了,求天天不應,告地地不靈,看守她的尚宮、供奉誰也不肯替她傳個信出去。
“舅舅,我不、不想死。”張蕊珠翕了翕蒼白的嘴唇,她喉嚨也疼的厲害,倒真像中了毒一樣。
蘇瞻冰冷的手指顫抖起來,輕聲安慰她:“別說傻話。西京全賴你盜虎符,方能不費一兵一卒收複,功過相抵,日後你回來舅舅家裏,你的三個表兄弟們會好好奉養你的。”
“多謝舅舅——”張蕊珠鬆了口氣,她要歇一歇,是的,隻要回了蘇家,她就還是蘇昉的表妹,一切可以重來。
可如果一切可以重來,她還會不會付出那麽多嫁給趙棣?如果張子厚那時候不隻是打了她,而是把她鎖在家中或者送回福建老宅,她還會不會吃這麽多苦受這麽多罪?
急喘了幾口氣,張蕊珠驟然瞪大眼,手指掐著蘇瞻,想說什麽,卻再也發不出聲音。錦被上下起伏了幾回,歸於平靜。
角落裏的青銅漏刻巍然不動,精致的龍口還在不緊不慢地泄水,箭壺蓋上的銅rén miàn無表情抱著箭杆,水麵正指在午時三刻那一格上。
蘇瞻看著錦被下蒼白的小臉,握著他手掌的細長手指骨節發白,腕骨瘦得戳了出來。有一刹那,似乎回到了幾十年前的眉州。他也是這樣坐在連紙帳都沒了的床沿上,隻不過是他握著三姐的手,也是這般的瘦,屋子裏也有著淡淡的血腥味,被程家人熏的濃香掩蓋著,卻怎麽也掩蓋不了。
“不謝。”蘇瞻將那手指掰開來,緩緩站起身,一陣暈眩。
***
張蕊珠去了的消息送到外頭,雖然小皇孫還在急救中,老親王已經開始與那位員外郎在商議今日之事如何上表了。若是小皇孫也折損了,總要給錢太妃一個交代,自然是不入冊的,屍骨也入不了鞏義,該葬在西京,還是送開寶寺,要不要做法事,這些也都需要皇帝和皇太後定奪。至於張氏,就此結案後,蘇家能不能迎棺歸也需要請示。
又過了一刻鍾,蘇瞻慢慢走了回來,臉色蒼白,看起來驟然老去了許多,眉心的川字紋宛如三根針懸著。趙昪暗歎了口氣,今年確實是個大凶之年,閻王要收人,誰也攔不住。
跟著出來的兩位醫官麵無人色,聲音發顫:“殿下,趙相,下官無能。”
老親王揉了揉自己的太陽穴,想到午後家裏晚輩們訂好的幾台戲,原本還要替小孫女相看幾個年輕才俊,眼下卻隻能耗在宮裏一整天,越發覺得頭有些疼:“如今宮裏連個主事的人都沒有——”
尚書內省的尚宮福了一福:“殿下,小皇孫這般夭折,按例無需治喪。”她頓了頓,低聲道:“若是要做法事超度小皇孫,還請勞煩儀惠郡王妃入宮主理。”
老親王皺了皺眉頭,他的長媳如今確實是西京內命婦之首。
禮部的員外郎起身道:“趙相,按祖宗家法,落地而逝,無福之人,不可治喪,宮中不設道場。若要緬懷,也當由陛下下詔,於開寶寺舉行,否則於禮不合,屆時隻怕台諫也不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趙昪吸了口氣,看向還木然站在屏風邊的蘇瞻。
蘇瞻回過神來,慢慢走到自己座前,盯著那員外郎看。
那員外郎坦然對上他的視線。趙昪正欲打個圓場,內侍引了皇城司的人進來。
那位副都知團團行了禮:“張娘子早間所用的百味餛飩,乃是宮中今日膳食,各殿閣均有按例領用。不過長春殿的食盒入後苑前,曾被兩位女史借故查看過。那兩位女史現已收押,招認曾被張娘子動用私刑,受過孟皇後恩惠,奉知製誥孟大學士之命,借查看食盒下了鉤吻之毒。”
屋內一片寂靜。所有的人看向孟存。
“鉤吻之毒從何而來,又是如何入宮的。那兩人去過何處,和誰接觸過。查。”
蘇瞻的聲音恢複了平靜溫和。
孟存苦笑了起來。這一盆髒水他看來是躲不過去了。隻是不知道是張蕊珠搏命陰差陽錯真的把命搏完了,還是蘇瞻接著張蕊珠要害自己。又或者,是一貫手很長的張子厚?
禮部員外郎的目光變得深邃充滿不知名的意味:“殿下,趙相。大理寺的人和刑部的人明日便要抵達西京,要審核先前洛陽買官和宗室賣田地兩樁案子。”
趙昪吸了口氣,歎道:“真是巧。”
皇親國戚和京官重臣犯案,由大理寺和禮部、宗正寺或大宗正司合審,刑部協理。還有四個月就是外戚的孟存,身為正三品翰林知製誥,涉嫌謀害皇孫。明日大理寺、刑部、禮部、宗室俱有人在洛陽,果真巧了。
蘇瞻雙手握拳擱在膝蓋上,看著大殿外的昏沉日光,淡然道:“天網恢恢疏而不漏。”
***
轉眼就要進入臘月裏了,茶坊瓦舍裏已經都傳開了昔日的永嘉郡夫人,曾經的偽帝賢妃,當今西京留守蘇郎的外甥女張氏難產身故的消息。
汴京百姓也曾在茶餘飯後念叨過這位永嘉郡夫人和吳王的情深意真。當張氏絞殺親夫的小道消息被小報遮頭掩尾地傳播開來後,大多數人都感歎知人知麵不知心,又或議論幾句最毒婦人心。因而得知張氏和那五皇子遺腹子一並薨了後,不免也有文人疑惑這結局是不是今上斬草除根的手段,可這疑惑隻能爛在肚子裏,誰又敢吐露半個字呢。
這時洛陽和汴京兩處的製科已經結束,應試的人潮卻未退散,依然聚集在兩京中等候結果,文人們少不得四處訪友聚會,不過兩三日過後,坊間再沒了“永嘉郡夫人”的話題,哪些有名的人物必然能通過製科進入殿試,賭坊關撲開了怎樣的盤口,又有哪位大官人準備榜下捉婿,成了茶餘飯後的新話題。
月底又下起大雪來,一日一夜後,汴河兩旁的樹枝被積雪壓得低低的,有細枝垂入河中,不堪重負地在風雪中擺得有氣無力。
張子厚傍晚時分才出了宮,亂雲低薄暮,急雪舞回風,身上的大氅迎著風鼓了起來,他伸手將下擺攏住,倒也不覺得冷,翻身上了馬。馬兒踏著雪,往南邊翰林巷方向緩緩而去。
近了翰林巷,遠遠聞到幽幽冷梅香。張子厚這才想起來孟府有一片梅林,種著不少老梅花。他抬手摸了摸懷中皇帝的親筆書信,頗有點身為鴻雁的感覺,又有點心虛。官家似乎知道他全部的心思,卻又絲毫不疑心他不猜忌他。
他還能時不時見一見她,為她分憂解難,已經再好不過了。張子厚忍不住多吸了兩口氣,鼻間縈繞的梅香似乎能透到心底。除舊迎新,終於能幹幹淨淨迎來一個好年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