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67.第三百六十七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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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百六十七章

    趙栩微微側過頭, 低頭看著靠在自己胳膊上的九娘, 見她濃密的眼睫輕顫了幾下便如蝶歇花蕊, 人也重了不少, 竟真的睡著了。

    三更不到就起身, 笄禮繁複, 衣裳就換了三套,阿妧肯定累壞了。趙栩默默看了她片刻,拿過她一隻小手握在掌心裏, 入手滑膩柔軟, 暖暖的, 忍不住低頭在她額上偷了一口香,刻意放低了肩膀, 讓她下頜枕在自己肩窩裏。九娘在他肩窩裏蹭了蹭,睫毛動了動,舒舒服服地接著睡。

    她如今倒不防著他行不軌之舉了, 趙栩暗暗反省自己最近難得的幾次見麵是不是太正經了些, 既未動口也未動手。頸側皮膚被她鼻息熏著,起了一片細密的小疙瘩, 又癢又麻。略一垂眸,她嫣紅的唇就躍入眼中,唇弓的那抹優美曲線像鉤子一樣,鉤得他心裏也又癢又麻。車廂內似乎越來越熱, 伽南香也越發濃鬱起來, 一旦動了歪心思, 不免就心猿意馬起來,怕吵醒了她又不敢造次,硬生生逼出了他一頭一身的汗。趙栩輕歎了兩口氣,硬生生壓下翻騰不已的綺念,拿起一旁的書看了起來。

    九娘一覺醒來,恍然不知身在何處,抬起頭,險些撞在了趙栩的臉上,呆了一呆。

    趙栩見平日靈動無比的人兒因剛剛醒來有些懵懂呆滯,杏眼氤氳似要滴出水來,心中一蕩,按捺不住就要摟她入懷恣意親熱一番,卻見她一側嬌嫩的臉頰在自己衣襟上竟壓出了隱約的竹葉紋,不由得笑出聲來,伸手輕輕撫了撫那壓痕:“這可好,算是刻上了我的記號。”隨即偏過頭在她臉頰上輕輕一吻。

    九娘陡然被他輕薄了去,回過神來,伸手摸了摸臉頰,又羞又窘,瞪了趙栩一眼:“到了多久了,你怎地也不叫醒我?”

    趙栩笑道:“那該多難受啊,也才到了半個時辰而已。”他取出懷中的帕子,替九娘印了印有些微濕的鬢角:“車裏熱,仔細出去吹到風著涼。”她睡得安然無汗,這鬢角應是被他的汗浸濕了。

    九娘這才留意到趙栩肩窩裏有一處顏色深了許多,眨眨眼臉上更燙了。

    ***

    成墨聽到車內金鈴響了,趕緊躬身開了車廂門,打起車簾。

    九娘將風帽拉了拉,掩住那留著竹葉紋壓痕的臉頰,下了車看了看四周,燈火輝映,不遠處朱漆闌杆若飛虹之狀的橋麵,正是金明池的仙橋。冬日池水近岸處的薄冰泛著銀光,池中央卻依然波光粼粼。隱約可見橋盡頭寶津殿百丈餘寬的暗影黑沉沉的。一輪殘月懸在空中,脈脈離雲嶠,娟娟傍畫簷。

    “金明池?”九娘扭過頭看向趙栩,吃驚不已。金明池曆來入冬閉池,三月初一才再開池。

    趙栩笑著朝成墨點了點頭,攜了她往仙橋上慢慢行去:“這也算是一份禮罷。”

    兩人剛剛上了仙橋不久,身後猛然傳來砰的一聲響,九娘回頭一望,空中煙火炸了開來,在仙橋上頭開出一朵燦爛的白色牡丹花,流光四溢,金明池中便也開出了一朵牡丹來。

    九娘倚欄佇立,看著空中絲絲點點流光,再看著那流光飛舞撲入水麵,握緊了趙栩的手。想告訴他,這禮她十分喜歡,但還沒來得及開口,盡頭的寶津樓最高處陡然亮起一排燈火,樓台之上響聲不絕,火樹銀花,翠倚紫雲,移下一天星鬥,空中焰火璀璨,水中璀璨焰火,美不勝收,足足一刻鍾才停了下來。

    方紹樸走到成墨身邊,看著遠處仙橋高處兩個依偎在一起的身影,飄然若仙,不由得緊了緊身上的大氅,歎了口氣。有情不僅飲水就能飽,看來還耐凍。

    九娘仰起臉,隻覺得趙栩眼中似乎還倒映著方才那一池的流光。此刻她卻是什麽也不想說也無需再說了。

    池麵驟然暗了下去,寶津樓上隻剩下樓台一角還亮著微光,跟著一縷笛音悠揚飄來。

    趙栩摘下仙橋闌幹上一盞宮燈,牽著九娘往寶津樓而行,九娘側耳傾聽,笛聲吹奏的是一曲《賀芳辰》。

    寶津樓前昔日諸軍呈百戲的廣場上空無一人,隻有一團昏黃光暈牽著兩道細長黑影緩緩前移。幼時來金明池觀百戲的種種浮上心頭。前世身為王玞來寶津樓的幾次記憶卻變得遙不可及晦暗不明。

    她墜池入水,在水中他朝自己伸出手來。

    原來命運那時候就把她交給了他,可她懵然無知,隻將他看成一個外冷內熱的好孩子,連“表哥”都沒排個號給他。

    好孩子趙栩捏了捏她的手:“阿妧可餓了麽?寶津樓上備了烤羊羔,還有鮮魚鍋,鵪子羹也有。你盡管吃。”

    方才焰火層疊映月華,笛聲悠揚飛九天,轉眼怎麽扯到煙火氣十足的烤羊鮮魚這些吃食上頭了,九娘不禁失笑:“六哥不怕以後我又變成胖冬瓜麽?對了,你送我的那個金漆文竹冬瓜盒可還在呢。”

    “長胖些才好,現在還是太瘦了些。”趙栩臉上一熱,側頭看了身邊人兒一眼,手指動了動,握得更緊。她自然是該瘦的瘦該有肉的也有許多肉,但還是再圓潤一點好——日後才經得起他折騰。不過他可不是為了那種事希望她胖一些。能吃是福,阿妧要有多多的福才好。

    九娘哪知道一念間身邊的郎君已衣冠禽獸又禽獸衣冠了一番,笑道:“慈姑說我以往吃得多,因為要抽條長個子,今年入了冬,反而吃一點就覺得飽了。不知道是不是不會再長高了。”

    她靠了靠趙栩的胳膊,抬起頭比了一比,很是遺憾:“六哥比我高出一個半頭,何況你還能再長高呢。”

    趙栩垂眸看著她,唇角翹了起來:“這樣極好。在你麵前我樂意低頭。”

    頭一低,就在她鼻尖上啄了一口。

    九娘一個趔趄,歪在他身上。這臉皮比城牆還厚的六郎又回來了,說情話的本事也越來越高,不過這樣一語雙關的情話,她愛聽。

    “我也能踮腳的。”

    低不可聞的一句話嬌嬌嫩嫩,含糊其辭,隨風飄入趙栩耳中。他手中的燈籠抖了兩抖。

    “口說無憑。”

    剛走上仙橋中心最高處的成墨等人,見前頭那團暖暖光暈忽地停了下來,兩個身影已融成了一個,趕緊紛紛肅立垂首如鵪鶉,盯著橋麵上的精致浮雕。隻有方紹樸歎了口氣,這都過了戌時了,官家你就不能先填飽肚子再談情說愛麽。這有情飲水飽,看來飲口水更容易飽,隻可憐他們這些人又冷又餓,還要眼睜睜看著官家旁若無人地恩愛個沒完沒了。

    ***

    寶津樓內重重帷幔低垂,一團光暈緩緩而上。兩人才到了二樓,撲麵而來一股烤羊的香味,十分特別亦十分熟悉。

    “炭張家?”九娘訝然。她還以為是宮中的禦廚在這裏。

    趙栩笑著朗聲吩咐:“亮燈罷。”

    上麵驟然光華大放,人聲鼎沸起來。鑼鼓聲、歌聲、叫賣聲此起彼伏。九娘疑似回到了汴京最熱鬧的街市之中。走到最上一層,九娘不禁轉頭看向趙栩,又看向這高台上,眼睛被大放異彩的各色花燈刺得發酸,脹痛不已。

    “六郎?”

    寶津樓最高之處各色花燈環繞,熱鬧非凡,雖無諸軍百戲,可那百戲人物都變成了紙燈,懸在兩側高竿上,隨風擺動。

    這竟是個從天而降的元宵燈會。兩側廊下是京中最有名的奇人異士,正熱火朝天地演著歌舞百戲,趙野人倒吃冷淘,張九哥口吞鐵劍,李外寧藥法傀儡。還有那雜技雜劇,小曹嵇琴,黨千簫管。空地處猴子淩空翻滾,魚躍刀山,無一不是正月十五元宵節宣德樓前禦街兩廊下的正主兒。炭張家的烤羊飄香,宋嫂魚的鮮魚沸騰,還有鹿家包子的布旗下鱔魚包子熱氣四散,淩娘子的餛飩雪白誘人,更有那州橋夜市諸多小吃攤販,賣著鮮花幹果各色點心,還有那各色酒水酒香四溢。

    最中心處的燈山金碧輝煌錦繡交輝,右邊是元宵燈會上最有名的雙龍戲珠,熠熠生輝。左邊的文殊跨獅子,普賢騎白象,緩緩揮動的手指間射出水花。巨型軲轆緩緩轉動,早已將水絞上燈山上頭的木櫃。見趙栩和九娘上來,櫃門一開,燈山上便多了一道瀑布流光溢彩。

    瀑布轟然而下,場中眾人均停了下來,齊齊高聲唱道:“恭祝聖人芳齡永繼,萬福金安——”

    “初十立春開始我便要忙了,十四要去五嶽觀,元宵又要宣德樓與民同樂,隻能先在這裏陪一陪你。”趙栩笑道:“你要先吃哪樣?”

    成墨和方紹樸等人疾步上了樓,見官家正坐在炭張家那邊,拉弓舞劍的一雙手,正右手銀刀快得隻見幻影,一條條大小厚薄均勻的羊羔肉落入他左手溫熱的銀盤中。

    唉,切個羊肉也要這麽好看,笑得這麽騷包。方紹樸上前行禮,心裏嗬嗬嗬。

    九娘抬頭見到是方紹樸來了,笑著朝他招了招手:“許久不見方大哥了。”

    “獨樂樂不如眾樂樂。”趙栩瞥了方紹樸一眼:“人多一些才有元宵過節的氛圍。”他將銀盤放到她麵前:“嚐嚐,可要再加些胡椒和夏鹽?”

    方紹樸躬身道:“多謝陛下體恤微臣——”肚子咕嚕嚕響了起來。

    九娘將麵前的銀盤朝自己靠了靠,笑道:“方大哥快去吃,別忘記也需付錢哦。”

    方紹樸看著她纖纖小手攏住那銀盤,幽怨地看了皇帝一眼,近墨者黑,原先那麽大方豪爽的九娘子,竟然護起食來了,簡直!

    九娘臉上一熱,朝方紹樸眨了眨眼。她可不是護食,而是護著六郎的心意。

    又過了兩刻鍾,蘇昉三兄弟和陳太初三兄弟突然登上了寶津樓。九娘又驚又喜,趕緊在炭張家又要了一隻烤羊三壇水酒。等肩膀上扛著孟忠厚的孟彥弼帶著十一郎等孟家子弟來的時候,微醺的九娘扯著趙栩的袖子嘟囔著問:“這也是禮麽?我可怎麽還禮給你呢?”

    很快就要到趙栩的生辰了,還有他要行冠禮了。九娘心底軟乎乎的,也有一絲著急,她準備的生辰禮,好像不夠看哪。

    趙栩將她手上的酒盞奪下來,換了一杯果酒給她,笑著指了指入口處剛來的一群人:“他們都是來吃你的生日酒的,算什麽禮?若要算,那兩人倒算是一宗禮。”

    陳再初和陳又初兄弟兩個已經大呼小叫起來:“章大哥——,這邊這邊!快帶大嫂來這邊——”

    九娘瞪圓了眼,陳青夫妻抱著陳小五正走了過來,身後跟著福田院的一些身康體健的老人們還有慈幼局的孩子們,孩子們均高興得不行,已經捏著陳青夫婦給的紅封袋在場中雀躍奔走起來。而站在陳氏身邊的女子抬手摘下帷帽,竟是六娘。

    九娘霍地站了起來飛奔過去:“六姐——!”

    抱著陳小五的陳青抬腿就給了身旁章叔夜一腳:“還不快點帶阿嬋過去。”

    六娘紅著臉,眼風掠過那一側臉更紅的章叔夜,握住九娘溫熱的小手低聲笑道:“壞阿妧,也不早說,嚇了我一跳,表叔表嬸忽地來家中接我出來,你可少喝幾杯罷。”她看看四周,感歎道:“天下竟有六哥這樣送生辰禮的,真是聞所未聞。”

    九娘笑得腮幫子都疼了,趁著酒意毫無顧忌地扯過一旁高大挺拔的郎君,將六娘的手放到章叔夜手中:“叔夜!記得我六姐不能吃辣,最愛看傀儡戲——”

    “阿妧——!”

    趙淺予喘著氣一把摟住九娘:“六哥最壞了,非要我帶著十五郎來,要不是他磨磨蹭蹭的,我早就到了!”

    趙梣翻了個白眼:“也不知道是誰為了見什麽表哥,衣裳換了一套又一套,首飾換了一個又一個——”

    轉頭捂住趙梣小嘴的趙淺予,飛速往熱鬧的場地中瞄了一眼,威脅到:“那些吃的可都是要錢的!”

    沒帶荷包錢袋的趙梣掙脫開她的手,不屑地飛了趙淺予一眼,拉住九娘的袖子:“六嫂,我餓。我想和表哥們坐在一起。”

    九娘笑著牽住他和阿予的手:“走,一同去。”

    趙淺予的臉騰地變成了煮熟的蝦子,扭捏起來:“我——我還是陪著舅母和小五罷。”

    陳青卻已把陳小五塞入章叔夜懷裏:“叔夜,阿嬋,替我們照顧好小五,她可以喝些甜粥。阿予,你和十五郎跟著阿妧去玩。”

    魏氏紅著臉悄悄擰了陳青後腰一把,在孩子們麵前這般,真是輕狂。

    陳青反手牽住妻子,往那人少的花燈下走去,也不管身後傳來的哄笑尖叫聲。

    章叔夜手足無措地捧著一個勁撲騰的小五,再看九娘她們已走遠了,不由得看向六娘:“她——力氣還不小。”

    六娘伸出手接過軟糯糯的小五:“我來抱。”兩人手臂相觸,都頓了一頓,臉更紅了。

    “我們帶小五去吃甜粥可好?”六娘指了指不遠處的粥婆婆布旗:“周婆婆家的紅豆沙甜粥不稠不稀,小五肯定愛吃。”

    章叔夜忽地福至心頭:“你抱著她,我喂你們吃。”

    ***

    寶津樓上熱鬧非凡,到了巳正時分,一葉扁舟無聲地離開了碼頭,蕩入金明池中,往池中的一輪殘月越靠越近。

    九娘推開窗子,還能看見寶津樓樓台之上,飛舞著的百戲紙燈,宛如神仙,歌聲樂聲嬉鬧聲飄至湖麵,不見了大半。寒風一吹,她醉意更濃,摸一摸臉頰,那竹葉紋早褪了,滾燙的。

    遠離那些塵世繁華,池水起伏中又隻剩下她和他兩個人,九娘站起身,走了兩步,呆呆看著麵前執長篙的趙栩。

    寬袖鼓風,衣袂翻飛,翩然若仙。這樣的無雙郎君,卻是她孟妧的。

    趙栩心有所感,轉過頭來微微一笑,擱下長篙,探手入懷。

    淡淡月華下,瑩瑩池水上,一朵白玉牡丹,開在他手心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