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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哦,剛才那不算,我重新開始。”殷素琰坐直身子,“豫章故郡,洪都新府。星分翼軫,地接衡廬。……”她的嗓音猶帶著小女孩特有的嬌憨稚嫩,婉轉清脆,背起書來吐字清晰音色朗朗,倒是好聽得緊。

    殷素玫與殷素琬互看一看,殷素玫輕聲道:“小妹倒是進步神速。”

    殷素琬淺笑:“估計是父親之功。”

    殷素琰見三人都一臉讚賞看著她背書,忍不住心中得意,溜溜地往下背“……物華天寶,龍光射鬥牛之墟;人傑地靈……”

    “哈哈哈,鬥牛之墟,我隻聽說過鬥雞鬥狗,還沒聽說過鬥牛呢。”陳明裕笑得前仰後合。

    殷素玫忍著笑對殷素琰道:“應是龍光射牛鬥之墟。”

    殷素琬歎氣。

    殷素琰看著樂不可支的陳明裕,漲紅了小臉強辯:“我那是口誤。”

    “好罷好罷,口誤,哈哈,等我笑夠了你再繼續……”陳明裕捂著肚子道。

    正取笑殷素琰呢,耳邊隱隱傳來腳步聲,陳明裕探頭往亭外一看,卻是三哥陳士恭正從梅林那邊走來。

    “看到沈千戶了嗎?”陳士恭問在亭外嘮嗑的婆子。

    “回三爺,不曾看見。”婆子恭敬道。

    陳明裕回頭看殷素琰,口中道:“沈千戶?該不是那個……”

    話還沒說完,隻聽隔壁亭中傳來一道有些熟悉的聲音:“什麽事?”

    陳明裕等人探頭一看,登時瞠目結舌。隔壁亭中簾子一掀,一身著墨綠色袍子的男子已身姿挺傲地立於亭前,側麵看去,隻見長發鴉黑,鬢如刀裁,雖不見容貌,卻自有一番別的男子比不得的冷豔。

    “念雲,你倒會躲清靜,快,煦王殿下正找你呢。”陳士恭親熱地迎上來。

    沈彧未發一語,跟著陳士恭向前院走去。

    陳明裕捂著胸口縮回亭中,道:“天呐,這個煞星怎會在隔壁?”抬眸一瞧,見殷素琰小臉煞白地躲在殷素琬身後,又忍不住戳她一指頭,道:“喂,人已經走啦,出來吧。”

    殷素琰畏畏縮縮地探出頭來,問:“真走了?”

    “走了,沒事。”殷素琬摸摸她的頭,安慰道。

    “這沈千戶,看著不像是個殺人不眨眼的大魔頭啊。”殷素玫有些不解。

    陳明裕喝了口茶壓驚,道:“有種人佛麵魔心,看外表哪能看得出來?”

    “念雲,一個男人的字居然叫念雲,倒是有趣。”殷素琬若有所思道。

    因著知道沈彧在陳府,接下來的時間殷素琰一直跟在楊氏身邊,寸步不離。

    次日,楊氏去楊府探病,殷秀嶽見天氣晴朗,院中紅梅又開得甚好,便在院中走了走,走到殷素琰房前時,隻聽裏麵小女兒聲音朗朗地念著:“……或有問於鄭福成曰:今天下太平,國本已固,無複可憂,無複可慮矣,而先生常不豫,何也?鄭福成曰:是何言哉?今之事勢,正賈生所謂厝火積薪之時也。或曰:亦太甚矣,先生之言也,得毋謂儲宮有未安乎?曰:然。夫東宮有東宮之官,一官不備,何以稱乎?皇上迫於王相公之請,不得已立之,而從官不備,正所以寓他日改易之意也……”

    殷秀嶽麵色大變,推門進入殷素琰房內,同時厲喝:“住口!”

    殷素琰嚇了一跳,目瞪口呆地看著氣勢洶洶闖進來的父親。

    殷秀嶽上前抽過她手中的紙,看了幾眼,疾言厲色:“哪來的?”

    殷素琰被父親的表情嚇到,結結巴巴道:“早、早上瑢兒和蔡大娘一、一起上街采買,見街上到處都是這種揭帖,就、就撿了一張回來。”

    殷秀嶽看著殷素琰那惶然不知所措的模樣,不免責怪自己太過急躁,她才十二歲,哪裏看得懂這揭帖上寫了什麽?

    “再不可妄議這紙上文字,記住了麽?”他叮囑。

    殷素琰小雞啄米般點點頭,殷秀嶽轉身出去了。

    書房,殷秀嶽將那揭帖上內容仔仔細細看了多遍,眉頭深蹙,低歎:“樹欲靜而風不止啊。”

    直到楊氏回來,他仍在書房憂慮徘徊。

    “老爺,您這是怎麽了?聽下人說您晚飯也沒用。”楊氏帶著丫鬟拎著食盒過來。

    殷秀嶽揮揮手,令下人退下,對楊氏道:“我擔心恩師會出事。”

    “陳閣老?陳閣老會出什麽事?”楊氏有些緊張起來。

    殷秀嶽在桌前坐下,拿起那張揭帖,道:“不知何人在街上胡亂散發揭帖,妄議立儲之事,皇上若是見此揭帖,定然震怒。內閣之中三人,揭帖中提到兩人,惟獨恩師不在其內,王首輔心胸狹窄,豈能不借此大做文章?”

    “那該如何是好?”楊氏不懂朝事,她隻知若是陳閣老出事,那殷素琳一家豈非也受連累?

    “此事一旦由東廠和錦衣衛介入調查,京都,怕是又將掀起一番腥風血雨。”殷秀嶽愁眉不展。

    “老爺,您何不去提醒陳閣老一聲?”楊氏急道。

    “恩師是何等人?內中玄機難道會覺察不出?你記著,這段時間無事不許去陳府,以防授人以柄。”殷秀嶽嚴厲地叮囑。

    楊氏心中不安,卻也隻得應了。

    次日一早,楊氏起床時隻覺一陣頭暈目眩,又倒了下去,請了大夫來瞧,卻是舊疾複發。

    雪花混著冰珠子,撒鹽一般撲在窗戶紙上,簌簌作響。

    燃著地龍的屋內彌漫著散不去的藥味,有些苦悶。

    楊氏喝完最後一口藥,就著丫鬟手裏的茶杯漱了口,懨懨地靠回迎枕上,拍了拍殷素琬的手輕聲道:“好了,娘這兒沒事了,你回房去吧。府裏現今的情況你是知曉的,臨近年關,你爹爹雖然在家,卻一向是不沾庶務的,娘這身子又不爭氣,一應事務難免就要你受累了。旁的都好說,嫁妝一定要加緊繡了,雖婆家便是你親舅舅家,但應有的禮數還是該有,別仗著是親戚便疏忽怠慢。”

    殷素琬垂著清麗的臉龐,細心地給楊氏揶好被角,咬了咬唇,終是忍不住低聲道:“娘,過了年我也才十七,婚期……能否再往後推推呢?您先別急,聽女兒說。大姐已嫁,大哥也外放中,素玫過了年十五,看周姨娘的樣子,也是想盡快將她嫁了的,小妹年幼,還需要人提點照顧。我若這麽快就出嫁,您身子又不好,家裏種種件件,可拜托誰去主事呢?”

    “這些你都不用管,女人家,旁的事再大,也大不過自己的終身大事。如今你的婚事便是這家裏最大的事,隻有你順順當當地嫁到你舅舅家,我與你父親才能安心地回江夏老家去。”楊氏有些激動,見殷素琬低垂著小臉不語,心知女兒也是憂心家裏,心中又是安慰又是難過,遂放緩了語氣道:“你外祖家世代經商,到你舅舅這一代,家資巨富。你舅舅經商有方,你舅母持家有道,文若這孩子又爭氣,考中進士授了翰林院檢討,眼看便是有出息的。憑心而言,你這樁婚事,比你大姐那樁讓娘更為稱心,因為娘與你舅舅同胞所出,血濃於水,你與文若的親事又是自小就定下的,想來他們也不會因為你爹爹丟了官就薄待你。如今家中這情形,在京城是萬萬呆不下去了,趁娘手裏還有些家底,定要將你風風光光地嫁出去。這應該也是為娘最後一次風光地嫁女兒了,你妹妹是再沒有這個福氣了。”

    殷素琬輕搖了搖頭,垂淚道:“娘,我不放心您跟爹,不放心小妹,不放心家裏。”

    楊氏道:“你爹身子尚硬朗,而我麽,好一陣壞一陣,多少年都這樣了,你也不必擔心。素玫是庶出,以她的品貌及你爹素日的官聲,達官顯貴夠不著,嫁個家世清白的殷實人家總還能夠的。至於小妹銜蟬,她心眼大,性子又跟牛皮糖似的,且在我與你爹跟前養著,將來大了,就近找個人品好的,能善待她的人家嫁了也就是了。將來你與素琳若有餘力,照看著她些便是。”

    母女倆正說話,夏媽媽打著簾子進來,笑道:“夫人,老爺和五姑娘給您送梅花來了。”

    話音未落,殷素琰早捧著大束的紅梅跑了進來,也不管自己一鞋的泥一身的雪,大喇喇笑嘻嘻地便偎到床沿上來了,大聲道:“娘,娘快看,這都是爹爹給您折的哦。”

    那邊丫鬟忙著給老爺殷秀嶽撣雪看座,這邊殷素琬向殷秀嶽見了禮,將殷素琰扯到身前,一邊用手絹給她撣肩上發上的雪,一邊輕輕責怪:“看看你,大晚上的去折什麽梅?折便折吧,天寒地凍的也不知加個大氅,瑢兒也是的,五小姐胡鬧你就不知道勸著些。”

    楊氏道:“連老爺都去了,她又如何勸得住?”

    殷素琰得意洋洋:“那是當然。”

    楊氏看著殷秀嶽道:“老爺,您素來最討厭秉燭夜遊那一套,今夜風大雪大的,怎麽倒也跟著五丫頭胡鬧起來了?”

    殷秀嶽捋著長須看著殷素琰,三分無奈三分寵溺,道:“反正如今我是無官一身輕,便是真的秉燭夜遊,旁人又能如何?”

    “就是就是,何況爹爹是教我梅花詩來著。娘,今天我可學會背三首好長好長的詩呢,果然老爹出馬,一個頂仨。”殷素琰一邊將梅枝往青花瓷瓶裏插一邊回頭嚷嚷。

    “果真麽,想當初你三姐教了你三個月的千字文,鳥官人皇還背成鳥人官皇,如今竟能一夜背三首詩?”楊氏驚訝。

    那邊殷秀嶽一口茶差點噴出來,放下茶杯笑問:“鳥人官皇?如何釋義?”

    殷素琬掩口道:“她說,有個鳥人長著九個頭,六對翅膀,他的名字叫官皇。”

    楊氏也笑著道:“老爺,您聽聽,她不就是個胡謅的祖宗。”

    殷素琰急了,道:“光提舊事作甚,豈不聞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

    “好罷好罷,你也別背三首了,你隻背一首不出錯,我們啊,就對你刮目相看。”楊氏道。

    “梅花不肯傍春光,自向深冬著豔陽。龍笛遠吹胡地月,燕釵初試漢宮妝。風雖強*暴翻添思,雪欲侵淩更助香。應笑暫時桃李樹,盜天和氣作年芳。”殷素琰一口氣背完,絲毫不差,得意四顧。

    眾人見狀,自是紛紛誇獎她,

    這時,周姨娘與殷素玫來了,兩人向殷秀嶽與楊氏見了禮,楊氏令人給兩人都看了座。

    殷素琰饞貓兒鼻子尖,見周姨娘身後丫鬟惠心拎著食盒,便湊過去問:“是梅花糖餅麽?聞著香味了。”

    惠心笑答:“回五姑娘,今天上午您提了一嘴看到梅花就想到梅花糖餅,四姑娘下午就特特給您做了這個呢,剛送去您房裏您不在,這才找到太太這兒來了。”

    “真的,我最愛吃四姐姐做的糖餅了,四姐姐,你真好。”殷素琰一下膩到殷素玫身邊,攬著她的脖子親昵。

    殷素玫向來臉皮薄,見殷素琰眾目睽睽之下來親昵她,一時羞紅了臉,一邊推她一邊輕聲道:“你吃便吃罷,光來磨人作甚?”

    惠心打開食盒,一股梅香夾在甜香裏飄散出來,殷素琰歡喜得直蹦。

    殷秀嶽不愛吃甜食,見她們一屋女眷自得其樂,便先自去書房了。

    殷素玫手藝不錯,做的梅花糖餅形神具備,色香味俱全,她們三姐妹吃得不亦樂乎不說,楊氏也用了一點。

    吃完糖餅,眾人又說了一會子話。殷素琬貞靜,殷素玫矜持,於是房中便隻聞殷素琰的聲音。她聲音嬌嫩,就如那剛開嗓的雲雀一般,嘰嘰喳喳的倒也不令人生厭。

    楊氏見天色晚了,便打發幾人回房。

    周姨娘支支吾吾地說有話想單獨與楊氏說,便留了下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