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61|無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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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五十八章——無我
九妹的注意力已經完全被“嘎嘎嘎”所吸引,並不知道師清漪在看她的手腕。
她捏著“嘎嘎嘎”輕輕擠了擠,聽著它出的聲音,眼中隱約幾分笑,目光看上去很幹淨,像還未被世俗汙穢所沾染的一張白紙。
洛神盯著九妹看。
師清漪站得很近,仔細地看著九妹的眼睛,細到九妹的眉,眼角,睫毛。
九妹的臉被遮得嚴實,隻憑一雙眼睛認人實是非常難的。除非對這人已經十分熟悉,並且心裏的假設已經在往這人的身上靠,現越看越對得上以後,才豁然開朗。
師清漪越是這樣端詳,呼吸越是明顯了些。
這還是師清漪第一次看到九妹的這種眼神,心裏所受到的衝擊一時之間更是比剛才看手腕時還要劇烈,難以形容。
原來……這個女人曾經擁有過這樣的眼神麽。
但宋熙寧年間,她們對毫不知情。
就像是一株藏在角落的細小野草,它看上去和周圍的野草沒有任何區,就算她們經過了它,不清楚它究竟是哪一株。
直到有一天,這株小草改變了它的位置,並開出了和的野草不一樣的花來,她們這才注意到它,但並不知道它就是當初那株毫不起眼的小草。
九妹收起“嘎嘎嘎”,抬起頭來。
師清漪和洛神麵色如常,仿佛什麽都沒生過。
九妹道:“多謝你們。”
師清漪聽到她居然說謝,更是意外,麵上笑了笑:“不必客。”
九妹又道:“待我回山林時,將‘嘎嘎嘎’還給你們。隻是……”
她欲言又止。
“隻是什麽?”師清漪問她。
九妹道:“主人今夜還是在你們的竹舍歇下麽?她未曾吩咐。”
雖然夜並沒有說,但師清漪猜到長生應該讓夜再留一晚。昨天晚上,是師清漪和洛神的幻影在竹舍裏陪著,現在換了她們本人,以長生的性子,肯定還是希望能夠一起在地榻房裏睡,長生自然盼著夜能在。
“應該是。”師清漪說。
九妹聲音放低了:“那我能不進竹舍去尋你們麽?我候在竹舍外頭,給你們提醒,你們便出來我見麵,我再將‘嘎嘎嘎’還給你們。”
洛神道:“以何為信。”
九妹隨口吹了個口哨,道:“我到時出這般聲音,你們便曉得是我。”
雖然古人多有擅口技,能吹出這種聲音,但九妹所表現出的感覺和這種並不一樣。
九妹的這種口哨聲,實帶著一種微妙的意味。
師清漪熟悉很多暗地裏的堂口,雨霖婞那邊就有,那些堂口裏混的那些男人們,很喜歡以九妹的這種方式吹口哨。而如果是和們時常混在一起的女人,吹這樣的口哨,它是有些輕佻的,帶著些痞裏痞,玩世不恭的味道。
曾經葉臻就很吹這種口哨。
“好。”師清漪眼底的神色有些晦暗不明。
她看著九妹,又問道:“九姑娘,我能否你請教一個問題?”
九妹得了“嘎嘎嘎”,對她們的印象是不錯的,點頭道:“你說。”
師清漪看著她臉上的麵巾,說:“你和你的那些姐妹們,為何每個人都以麵巾覆麵?”
九妹被師清漪問得有些愣住。
師清漪不疾不徐,說:“自從我初次見到你們,你們便皆以麵巾覆麵,相識算久了,從不知你們的模樣,心中很是好奇。若有何處問得不妥當,還望九姑娘勿怪。”
九妹道:“以往從未有人問過我這般問題。”
師清漪笑了笑:“九姑娘不方便答,我便不問。”
九妹搖了搖頭:“我可以回答。”
“請九姑娘賜教。”
九妹眼中隱約有些不甘,道:“因著要……‘無我’。”
無我。
師清漪將這個詞放在舌尖咂摸了下。
雖然佛家裏講究無我,但是這裏九妹說的無我,絕不是佛家裏那個無我的意思。
這裏九妹所說的無我,恰恰是一種沒有自我的悲哀。
每個仆從都蒙上麵巾示人,像一個個相同的空白符號,背景。今天誰站在夜的身後,和明天誰站在夜的身後,實並沒有任何區,沒有人注意她們。
她們本是有模樣的,但因為麵巾的存在,她們實算是“沒有模樣”。
她們穿著一樣的衣服,幾乎不怎麽說話,聲音總是沒有任何的起伏。即使她們每個人都不一樣,蒙麵以後,看上去沒有任何自己的特點,她們何時到來,何時離開,沒有人能準確地去區分她們,連她們自己都混沌不清,沒有自我。
以至於明明師清漪一家她們曾得那麽近,從未真正接近她們,了解她們。
“是夜姑娘這般要求你們的麽?”師清漪輕聲問。
九妹的目光又有些迷惘:“……我不曉得。”
“不曉得?”
“以往我並未想過這個問題。”九妹道:“我隻是認為,我應該要蒙上麵巾,姐妹們是如想。但是……主人並未說我們一定要蒙麵,主人未曾如要求我們。”
師清漪大概猜到了,這或許是那些仆從意識深處的想法。
夜並不去強求她們。
但是對夜而言,她們戴著麵巾,又或不戴麵巾,和她都沒有任何關係似的,她並不關心。反正她知道誰是誰,或許是這樣,夜才一直默許,不去問。
九妹低下頭:“我……不懂主人。”
師清漪默默地看著。
如果不是長生今天告訴她,有九妹這麽一個人,當年那些時間裏,她都不知道哪個才是九妹。而現在九妹站在她麵前,她可以這樣第一次近距離見到九妹的眼睛,她說話,是第一次這麽清楚地聽見九妹的聲音。
尤當她心中有了那個確定的想法以後,現在她對於九妹的這種觀察,感覺更是既離奇,又恍惚。
又那麽情理之中。
九妹察覺到了師清漪的目光,道:“你為何這般看我。”
師清漪鎮定自若:“九姑娘,這是我們首次這般你交談,首次這般看你。我覺得很有意思。”
“你覺得我有意思麽?”九妹並沒有後退,反倒有了些欣喜,道:“除了主人姐妹們,以往沒有人這般近地我說話。”
師清漪點了點頭,又說:“你的眼睛生得很似我認識的一個人。”
九妹似乎來了興趣,認真聽著。
“她喜歡罵人,打人。”師清漪回顧這一路來的種種,唏噓不已,說:“還殺人,脾非常不好。”
九妹迷惘道:“我倒是打人,先前五妹用了我的軟巾沐浴,被我打了一頓。至於罵人,方才我應是罵人了。”
她又道:“但我沒殺過人。”
明明聲線是類似的,但是說話語不同,竟有那麽大的區。
師清漪一時之間不知道應該怎麽回應她,斟酌了片刻,才說:“你能摘下麵巾麽?”
九妹又怔住了,似乎很為難。
師清漪和地解釋:“隻是我覺得九姑娘應是生得十分漂亮,好奇之下,想一睹你的容貌。是我冒昧了。”
九妹眼中浮起幾分被誇讚的喜悅,道:“你很說話。”
她並沒有直接表態,又道:“我得了,我想去看棘盆獻藝,若是去得晚了,許是要瞧不見。”
“好。”師清漪點了點頭:“去罷。”
九妹邁開步子,往前去。
人看著她的背影。
等到九妹徹底遠去,消失在人流之中。人找了個僻靜的地方,師清漪終於不用再掩飾,聲音這才微抖了抖,告訴洛神她在九妹手腕上看到的情況。
洛神眉微蹙了下。
師清漪露出自己內心真實的一麵,雖然確認了,還是有些不敢想象似的,說:“……我實在沒想到,居然是她,這是怎麽回事。”
洛神道:“我未曾想到。”
她目光有些微冷:“不過正是這般,當初她身上表現出的那些許異樣,才說得通一些。”
師清漪麵色凝重,低聲說:“為什麽她當初不認識我們,把我們當陌生人,她不記得了,是生了什麽?”
以前九妹一直戴著麵巾,看不到長相,又沒怎麽近距離接觸,話都沒說過幾句,師清漪一家分不清那些仆從,認不出九妹,這很正常。
但九妹是見過她們的。
洛神道:“她身上定然遭遇了什麽變故,許是隻有夜姑娘才知曉。”
“對。”師清漪垂眸,輕聲說:“這個夢場是夜姑娘造的,她雖然和阿槑不同,並非布夢人,但在她造出的夢場中,有著類似的權限,如果有人進來了,她不可能不知道,但她還是默許了,她想必是知道真相的。”
洛神道:“她若不願說,我們不好相問。”
師清漪點了點頭:“……是。”
她的麵色舒緩了些:“但我還是相信她有難處,她不傷害長生的。”
洛神輕輕“嗯”了一聲。
師清漪說:“我們先去和她們合,長生肯定去看棘盆獻藝了。”
“好。”
人沿著喧鬧長街,往棘盆獻藝所在的位置去。
所謂棘盆獻藝,是宋時的一種民間盛,它往往在上元節這樣重大的節日裏,才舉辦。棘盆的意思,就是在一塊空地上,用荊棘圍起來,形一個荊棘圍欄,各種身懷絕技的人在裏麵表演各種節目,隻是因為那些節目大多過於危險,所以才用荊棘將那些絕技之人和尋常看客分隔開來,免得傷到了看客。
師清漪和洛神過去時,人群已經將棘盆層層圍了起來,喝彩聲不斷。為了增添氛,棘盆裏掛了許多高高的竹竿,每個竹竿上掛著紙糊的戲人,身著五顏六色的戲服,在眾人的吆喝聲中,隨風輕動。
而棘盆周圍圍了一圈木架子,上麵正有人點燃一種鞭炮。
這種鞭炮和一般的鞭炮不同,更傾於觀賞用的煙火,它們層層疊疊掛在木架子上,一點燃,整個木架子驟然將周圍映得恍如白晝,仿佛無數繁星瞬間點亮,出嗶剝的聲響。
這種煙火,叫做掛星子。
宋的時候,煙花技術已經展得不錯了,雖然距離如今的那種煙花工藝差得非常遙遠,但在那時候看來,已經是登峰造極。
裏麵的絕技之人就在這瞬間的漫天星辰中,同時投擲飛丸,鋼索,上刀山,踩火海,攀山緣杆,吞刀擲劍等,個個精彩絕倫。
“好!”周圍人叫嚷起來。
師清漪和洛神在人群中尋找,很快就找到了長生她們。
長生在那攢動的看客中,十分顯眼。
因為她被司函抱高了,看得津津有味。司函大概是怕她擋住視線,看不到,才抱著她,但臉色黑著。
夜麵色雖然有些木然,看得很認真,火光照在她的眼中。
“姑姑。”師清漪忙了過去。
司函舉著長生,側過臉看師清漪和洛神,更是不打一處來:“不是去約去了麽?舍得回來?”
師清漪:“……”
長生正忙著看棘盆獻藝,使勁鼓掌,並沒有回過神。師清漪瞧得搖了搖頭,無奈,這個呆貨,這是找的什麽理由。
“姑姑。”洛神司函道:“我來。”
司函抱著長生抱了許久,是想歇一下,就順勢將長生往洛神懷裏送。洛神接過來,換她舉著長生,長生這才感覺了抱她的人的變動,低頭看到了洛神,頓時眉開眼笑:“阿洛,你們回來了。”
洛神道:“嗯,你安心看。”
師清漪司函說:“姑姑,你想看得更仔細些麽,我來舉著你。”
司函:“……”
她臉色越沉了,哼道:“有甚好看的。”
說罷,轉過頭去,看前方的熱鬧。
師清漪瞥眼過去,看到司函有些踮了腳尖。
實司函個子和洛神差不多,都很高挑,但是架不住前麵那些人還有踩在凳子上,石塊上等等,有不少人是將身邊的親人朋友舉高了,人又密集,導致司函很難看得細致。
師清漪默默看著姑姑,知道她是想看,又放不下麵子,就過去,雙手抱著司函,將她舉高了。
司函:“!”
她慌忙低頭,低聲斥道:“瑾兒。”
“不妨事的,姑姑。”師清漪想起了千凰亙古裏的司函,雙眼酸,笑著說:“你想看什麽,便看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