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運籌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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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支狩真尋著一田村,已是數日後的拂曉。

    

    天色蒙蒙亮,支狩真遠遠望去,村落沉沐在灰藍色的曉霧裏,依稀傳出幾聲雞鳴。

    

    這是個極為偏僻的孤村,不過幾十戶人家,三麵環倚伏牛山脈,形似幽穀,隻餘一條羊腸小徑通往外邊的土坡路。路口插了一截殘破的石碑,上刻“一田村”三個歪歪扭扭的字。

    

    支狩真走到村口,遙遙望見王子喬大袖飄飄,挾霧而來,宛如神仙中人。

    

    “先生,我來了。”支狩真行了一禮,對王子喬更增忌憚。這些天他苦修身法,又在清風指點下,將行雲流水輕身訣與壁虎遊牆術、草蛇灰線術、蜘蛛懸絲術熔於一爐,走動時輕靈詭變,足音難聞。孰料一近村口,立被王子喬察覺。

    

    “公子真是信人。看來心誌不移,定要成為永寧侯世子了。”王子喬欣然道,心頭狂瀾掀湧。不過一個月功夫,這小子怎地氣血暴盛,充盈欲溢,邁入煉精化氣的層次?是天降奇遇,還是開啟了巫族遺藏?既然氣血補足,為何還來踐約?莫非擔憂羽族追殺,或是貪慕王侯富貴,又或另有所圖?

    

    “這豈非也是先生心中所願?”

    

    “可謂兩全其美。”

    

    二人相視一笑,支狩真未提王子喬當日棄他而去之事,王子喬也不問支狩真的遭遇,隻在暗地裏相互盤算。

    

    二人沿著羊腸小道,一路拐進村子。路旁是一片光禿禿的田地,剛過秋收,埂上堆滿了黃燦燦的玉米稈子。時辰尚早,已有村民挑桶出門,去山腳下的泉眼打水。他們表情木訥,目光觸及支狩真二人,也隻是飄了過去,恍如夢遊。

    

    支狩真多瞧了對方幾眼,這似是魂魄被迷的跡象。果然聽王子喬道:“某對這個村子所有人都使了點術法,再過幾日,公子便可一觀成效。”

    

    他領著支狩真直至村尾,一座柴舍孤零零地背靠草垛,門前圍了竹籬笆,四周開著細碎的黃色野花,在晨風中弱弱顫顫。

    

    “蝶娘。”王子喬隔著門扉,輕咳一聲,“人到了。”

    

    過了一會兒,支狩真看見一隻女人的手緩緩拉開柴門。他從未想到過,一個簡簡單單的開門動作也會如此輕柔、舒緩、曼妙,仿佛搖曳的楊柳,自帶春風的韻律。

    

    一個布裙荊釵的婦人緩步而出,眼神在支狩真身上定定地停留許久,方才移開,對王子喬微微欠身:“先生請進來說話。”

    

    屋內陳設簡陋:一張楊木矮桌,四四方方。兩個木凳子,其中一隻凳腿缺了角。靠牆擺著台織機,角落裏橫放一架鐵鏽斑斑的箜篌,上麵堆了木盆,盆裏是幾大塊皂胰子和一根搗衣杵。

    

    土牆上掛著一幅發黃的畫,畫中的少女霓裳飄帶,折腰起舞,仰起的玉臉光采飛揚,眉目與婦人較為相似。支狩真瞥見畫底落款,竟是大晉畫聖黃舟子的真跡。

    

    “蝶娘覺得他怎樣?”王子喬寒暄幾句,隨後問道。

    

    婦人款款坐下,又看了支狩真幾眼:“年紀倒是相仿,臉蛋輪廓也和安兒頗像,隻是模樣太過炫麗。眉毛也濃了些,鬢角需得好好修裁一番。”

    

    支狩真聽她的語聲清清冷冷,毫無起伏,即便說到“安兒”二字,也是平平淡淡,似一截冷卻經年的死灰,再也沒了火光。

    

    “他的骨齡剛好十四。”王子喬笑了笑,“蝶娘你當年正紅時,不也一樣風姿炫麗?有一副好皮囊,行事更方便,大晉的門閥豈不最講究這一套?何況他心性沉穩,又是蠻荒孤兒,兼之頗有詩才,再合適不過了。”

    

    婦人抬起娥首,望著斑駁的四壁出了一會兒神,道:“隻要能毀掉永寧侯,毀掉博陵原氏,一切聽憑先生做主。”

    

    直至此刻,支狩真方才聽出語聲裏的一點點生氣。他心想,若沒有這一點仇恨的生氣,怕是連死灰也被風吹散了吧。

    

    “必如蝶娘所願。”王子喬肅然道,又向支狩真介紹道,“這位便是昔日傾倒晉楚的歌舞大家趙蝶娘。從今日起,你是她的獨子原安,也是永寧侯原敦目前唯一的兒子。”

    

    支狩真微微頷首,王子喬又道:“你三歲時,蝶娘攜你來此定居,替人織布漿衣為生,總計十一年整。自你曉事後的每一日生活點滴,做過什麽,喜歡什麽,討厭什麽,蝶娘都會與你反複對答,以防紕漏。

    

    這裏共有村戶三十八家,我自會帶你一一識得,包括每個村民的生辰、名字、習性……

    

    蝶娘當年知交滿天下,是以你從她處習得一些基礎的劍法典籍、武道身法。你如今煉精化氣,這個境界在同齡的門閥子弟中隻算尋常,不致遭人嫌疑。你過去並不清楚身世,眼下乍聞,難免偏激不平,怨恨生父。其中的關竅,你要好好揣測拿捏,演出最適合原安的性子。狂傲一些也無甚關係,晉人向來以此標榜名士風範。隻是狂傲之士,需有真材實料,否則隻會被人詬病。蝶娘會將她擅長的箜篌琴技與化蝶舞技傳授於你,務必苦練有成,方能結交權貴。”

    

    他對支狩真深深一笑:“某相信你的演技,也在原氏做了些許布置。但建康不比百靈山,藏龍臥虎,人才濟濟。你騙得過巴雷,未必騙得過世家豪門。”

    

    “先生安心。”支狩真平靜答道:“若是演不好,我隻有死路一條。”

    

    “很好。半個月之後,原敦的夫人華陽長公主,因為常年纏綿病榻,藥石無效而薨逝,最後一層阻礙也將冰消瓦解。”王子喬灑然一笑,看了看趙蝶娘和支狩真,“留下的時間不多,我們開始吧。”

    

    驚蟄過後,春回大地。支狩真擔著木桶,正與幾個村中少年在山泉旁挑水閑話。

    

    一支車隊從遠處而來,揚起一路塵煙。

    

    “哇,是來了商隊嗎?”幾個少年立即興奮起來,翹首頻顧。此地幾乎與世隔絕,最近的小鎮也在千裏之外,商隊數年才會經此一趟,收些曬幹的菌菇山貨。

    

    車隊駛入村口時,村裏人聞風湧出。少年們也忍不住丟下水桶,去湊熱鬧。

    

    “走啦,小安,去看看啦,商隊有好多好吃的哩!”一個叫大牛的少年吞了口唾沫,拽起支狩真就走。在大牛的記憶裏,小安和他是最好的朋友,四歲一起下河摸魚,五歲爬樹抓鳥,六歲結伴上伏牛山找仙人,結果在林子裏迷了路,害得村民們尋了他倆三天三夜。

    

    這個村子裏的人亦是如此,儼然和支狩真生活了十一年的樣子,連他前年偷看宋家小寡婦洗澡一事,都說得活靈活現。

    

    車隊減速停下,兩側騎兵踩鐙下馬,閃耀的盔甲逼得村民們紛紛後退,既好奇又害怕。

    

    一個胡子花白的老頭在村民的攙扶下,顫顫巍巍地迎上去,作揖道:“在下是一田村的村長宋一田,有失遠迎,請各位大人恕罪。各位大人,不曉得來我們村子有什麽吩咐?”

    

    一名漆紗籠冠的華服男子走下車來,目光環視四周,在支狩真臉上微微一頓。“宋村長,村子裏有個叫原安的孩子麽?”他朗聲問道。

    

    “原安?”宋一田想了想,一臉困惑地搖搖頭,“敝村多是姓宋。哦,有個孩子好像叫趙安。”

    

    “趙安……”華服男子眼神一亮,“應該就是他了!”

    

    村民們的目光齊齊落在支狩真身上,少年粗服蓬發,手腳蒙垢,然而眉目冶麗如畫,宛如鶴立雞群,一眼可辨。

    

    “你……公子名叫趙安?”華服男子又仔細端詳了支狩真一陣,語氣異常和藹。

    

    支狩真點點頭:“我就是趙安,可不是什麽公子,也不認識你。你莫要認錯了人。”

    

    華服男子追問道:“你娘可是趙蝶娘?”

    

    支狩真目露戒備:“你又是哪個?怎地認得我娘?”

    

    華服男子微微一笑:“那就沒錯了。公子勿憂,我和你娘親本是舊識,多年未見,甚為思念。公子可否領我拜會一下令慈?”

    

    支狩真站在原地,顯得猶豫不決。華服男子看了一眼老村長,擺擺手,騎兵們隨即從一排大車內抱住絲絹布帛、糧袋瓜果,分贈圍觀的村民,口中喝道:“這是大人賞你們的,快快收下!”

    

    “大人太客氣了。”宋一田老眼一眯,皺紋堆笑,“小安,哦不,小安公子,你家來貴人嘍,還不趕緊去見你娘?”

    

    支狩真領著華服男子到家,柴舍門扉半開,趙蝶娘正在織布。華服男子立在院前,久久注視婦人,直到她察覺抬頭,方才恭恭敬敬跨入院子,拱手道:“永寧侯、中書監、光祿大夫屬下長史王夷甫參見夫人。”

    

    趙蝶娘神情一震,足下的織機躡板猝然彈起,發出“咣當”一聲。她呆了半日,忽而發出一陣冷笑:“中書監,光祿大夫,嗬嗬,這些年他又升官了啊。”

    

    王夷甫長歎一聲:“夫人,侯爺這些年總是念叨你……”

    

    “不要叫我什麽夫人!”趙蝶娘猛地扯斷布匹,“他的夫人是高貴的華陽長公主,而非我這個隻懂以舞娛人的伶人!夷甫,看在昔日相識的情分上,莫要來煩我了!”

    

    支狩真搶上一步,狠狠瞪向王夷甫。後者苦笑一聲:“夫人,此事說來話長,能否借一步詳談?我費盡周折,長途跋涉才尋到此處,就當是老朋友見麵,也該讓我進去喝杯茶吧?”

    

    兩人僵持多時,趙蝶娘勉強點頭。支狩真又是一番做作,才讓王夷甫進了屋。支狩真守在門外,日落西山時,趙蝶娘招他進去,臉上兀自淚痕斑斑。

    

    王夷甫走出院子,下屬騎兵紛紛聚過來。一人稟報道:“大人,我等分頭與村民查實,夫人和小公子十一年前來此居住。小公子性子跳脫,喜修劍術……”

    

    王夷甫聽畢,問道:“這些人的神魂被做過手腳麽?”

    

    “我等以寧魂玉佩相試,村民神魂並無異樣。”

    

    “好,剩下的自有內府與族會查核。夫人業已同意回府,爾等準備一下,隨時啟程,以免多生變故。”王夷甫下令道,右耳輕輕顫動,天聽地聞之術發動,將屋內母子的爭執盡收於耳。

    

    “我不去!我沒有爹!您說我爹早死了!”支狩真又作了半天戲,才不情不願地跟著趙蝶娘出來。

    

    半個時辰之後,車隊動身出村,趙蝶娘與侍奉的丫鬟一輛馬車,支狩真與王夷甫共乘一駕。他懷抱箜篌,腰佩斷劍,好奇地摸了摸錦墩上金線繡的插翅猛虎,又瞪了王夷甫一眼。

    

    “公子也喜歡彈奏箜篌麽?”王夷甫微微一笑,“你這具已然破舊不堪,侯府裏有的是鑲金嵌玉的名貴箜篌。”

    

    “侯府裏沒有陪過我十一年的箜篌。”支狩真冷然道,“金玉買得到十一年麽?”

    

    他言語不凡,王夷甫暗自稱奇,又道:“這柄斷劍是你撿來的麽?”

    

    支狩真哼道:“這是大牛在伏牛山裏撿到,送給我的。你不是偷偷問過大牛了嗎?幹什麽裝作什麽都不知道?”

    

    “哈哈,是我的不是。”王夷甫撫掌大笑,“公子快人快語,真有我建康竹林六子之風。”

    

    “小安!小安!”車廂外,依稀傳來陣陣叫喊聲。支狩真拉起車簾,探身回望。大牛汗流浹背地奔過來,手裏抓著幾隻熱乎乎的鳥蛋,硬塞到他手裏。

    

    “這是俺剛掏的。”大牛急促喘著氣。馬車並不停留,揚長遠去,隻留下鄉村少年不住揮手的身影。

    

    支狩真看著鳥蛋,陷入久久的沉默。

    

    另一輛車廂內,趙蝶娘凝視著火盆裏焚燒卷起的畫卷,灰燼片片如枯蝶飄逝。

    

    伏牛山上,王子喬衣帶飛揚,收回俯視車隊的目光,望向深不可測的夜空。

    

    這是我的第一步棋,你準備好了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