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七章 月下同舟論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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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子,世子?世子!”
“王長史。”支狩真回過神,後腳跨過高高的門檻,走向親自提著燈籠,立在侯府偏門外的王夷甫,神思禁不住一陣恍惚。剛才似有人叫喚他,渺渺茫茫,像隔著千萬層的雲霧。待仔細聽,卻什麽聲音也沒有。
“世子,前往避暑山莊的車隊都已準備妥當,您即刻動身麽?”王夷甫站在燈光外的陰影裏,默然了一會兒,低聲問道。
青花巷籠罩一片融融寧靜裏,花樹上倦鳥眠巢,夜色正暖,從秦淮河的方向飄來依稀的歌聲與燈火。
“羽族的巡狩使團行至何處了?”支狩真目光掃過四周肅立的侍衛,走到車駕前,撫劍問道。
王夷甫眼中閃過一絲不易察覺的失落,慢慢拉開車門:“此時應在曆陽郡境內,以他們的行程速度推算,後日可至建康。”
“啟程吧,一個月後我再回來。”支狩真踏上馬車,落下車簾,隔絕了王夷甫悵然的目光。
水聲潺潺,秦淮河畔的一座華樓上,王子喬羽衣高冠,憑欄而立,靜靜地望著遠去的車駕。
“你真是把他看透了。”高傾月手執酒樽,緩步走到王子喬身邊,月白色的中衣翩然揚動,皎皎無塵,一如蒼穹懸掛的明月。
“他精於算計嘛,隻想曲中求,不願直中取。這樣的性子是斷不肯卷入這趟混水的,當然會設法避開。”王子喬神色淡然,“不過區區一枚棋子,哪能容讓他步步如意呢?”
高傾月微微一笑,舉樽一飲而盡:“這算是你對他的一次警告。免得這枚棋子自以為攀上了太上神霄宗這棵大樹,一時得意忘形,壞了我們的事。”
馬車拐過巷牆,駛出兩人的視線之外,直奔青花巷口而去。
一團白色的影子從遠處利箭般竄來,撲入馬車,跳上支狩真的膝頭,正是萌萌噠。
“外邊有點不對勁!”萌萌噠抖了抖渾身細密潔白的絨毛,“通往城門的路上,出現了好幾撥人,都是些世家的公子哥和寒門子弟,像是特意守在那邊,該不會是等你吧?”
“停車!”支狩真神色微變,撩起車簾喝道。
車隊緩緩停下來,一名侍衛首領走過來,小聲詢問:“世子,有什麽不妥嗎?”
“稍待片刻。”支狩真走下馬車,望著夜色籠罩下的昏暗街道,沉吟不語。他行事向來謹慎,出行前,特意讓萌萌噠先行探路,以防萬一。
“大名鼎鼎的人族天才劍手,一聽到羽族入京,就嚇得望風而逃。”萌萌噠趴在支狩真肩頭,眨眨紅寶石般的眼睛,“這可是個勁爆大料啊!要是傳出去,你的名聲就完了。”
難道是潘氏給他下絆子?不對!支狩真暗自思量,他此行極為隱秘,按理不該泄露出去,除非是王夷甫,又或是侯府裏的內鬼……王子喬?
“有人想把你搞臭!”萌萌噠甚為確定地道,“一旦你被那些世家子半路截住,誰會相信你是外出避暑?到時候鬧得滿城風雨,不但你要遭萬民唾棄,連道途都會受阻。畢竟你隻是個預錄弟子,尚未正式入門,太上神霄宗隨時可以放棄你。哇噻,這個幕後黑手好陰險!”
支狩真抬頭遙望出城的方向,目光幽然。
城門前的朱雀橋上,嵇康背負瑤琴,來回踱步,映在秦淮河中的倒影不時被水波扭曲成一條條碎片。
“嵇兄,此種流言蜚語,何必耿耿於懷?”山濤立在橋頭看著好友,無奈搖了搖頭。他頭戴折角巾,唇蓄八字胡,麵容清矍,目光沉穩而有氣度。
“流言?”嵇康驟然停步,猛地一拂袍袖,勁風震得橋欄“砰”的一聲搖蕩。“我問過城門值守的校尉,他親口承認,永寧侯府的車隊要在今晚出城!這哪裏還是流言?原安那個豎子分明是怕羽族找他的麻煩,畏敵潛逃了!”
他聲色俱厲:“嵇某算是瞎了眼,一心以為他是可造之才,想不到竟是個欺軟怕硬之徒!”
“嵇兄此話有些過了。”山濤眉頭微蹙,“原安即便如此,也算不上是什麽罪過。當今羽族勢強,他避其鋒芒,留待有用之身以圖來日,有何不可?”
嵇康濃眉一揚,毫不客氣地手指山濤:“山濤,你此言大謬!大丈夫有所不為,而後才可有為。須知劍可斷,頭可斷,我人族的氣節不可斷!”
“以卵擊石,豈是智者所為?”
“滄海橫流,方顯英雄本色,這不正是你我修行的意義所在麽?”
“修行看的是終點,不是一時。”
“沒有一時,哪來的終點?”
雙方爭執不下,遠處忽而傳來車馬的喧囂聲,一群世家子簇圍著永寧侯府的車隊,出現在兩人的視野中。
“果然來了!待我叫住他,狠狠痛罵一頓這個軟骨頭!”嵇康急衝衝奔去,山濤連忙拽住他,“呲啦”一聲,嵇康的半截衣袖被扯斷,人已奔下朱雀橋。
“且慢!”嵇康攔在車駕前方,神色凜然,廣袖激烈飛揚,“不知永寧小侯爺深夜出城,所為何事?”
一幹世家子弟神情尷尬地瞧著嵇康,一人訕訕地道:“祭酒大人,這……這恐怕是個誤會。”嵇康官拜國子監祭酒,世家子弟們便以此尊稱。
“誤會?”
“小侯爺他……他……”
“他什麽?事無不可對人言,作甚麽吞吞吐吐?”
“原安他……不在車隊裏麵。”
嵇康聞言一愕,侯府的侍衛首領迎上來,行禮道:“祭酒大人,小侯爺下個月要去采石磯的山莊消暑,我等奉命先行一步,須得諸多準備。也不曉得出了什麽岔子,被你們屢次三番攔住刁難,還強行搜了馬車。”他憤然作色,“這可不太合規矩啊!”
嵇康愣了半晌,喃喃地道:“那原安他出府是為了……?”
“小侯爺與謝家小姐今晚相約,共遊秦淮。”侍衛首領冷著臉道,“這是小侯爺的私事,不必向各位交代吧?”
蘭舟貼著夏夜柔和的水浪,無聲滑出去,像一隻掠波的輕盈蜻蜓。
支狩真跪坐舟頭,橫劍膝前。謝詠絮坐在舟尾,雙手持槳,細長的腰肢微微後仰,木漿轉動,劃過美妙的弧度,深碧色的河水向兩旁悠悠分開,蕩起細微的漣漪,如同被夜風吹皺的滑軟絲綢。
遠處華燈高樓,歌舞靡靡,此邊樹影幽連,蟲鳴和風,明月倒映在半邊燈火半邊幽暗的水麵上,呈現出一輪冰清玉潔的圓。
謝詠絮鬆開手,任由蘭舟隨波蕩去。
“你是打算離開建康吧?”她的聲音飄過河麵,語聲柔和嫵媚,又如劍一般鋒芒直入。
支狩真看著謝詠絮,沉默了許久。他本想編個理由,予以否認,可話到唇邊,觸及女子明冽純淨的眼睛,忽而像退潮的水波散去了。
他臨時相邀,她便翩然而來,為了這一份莫名的信任,他也不想騙她。
他垂下眼瞼,沉默著,最終什麽也沒有回答。
“因為你……”謝詠絮深深地看著少年。
害怕了?支狩真凝視著水麵上謝詠絮的倒影,等著她說完下半句。
“不想惹麻煩?”她輕聲問道。
支狩真心頭一顫,水光仿佛在他眼中晃動了一下。“我以為,你會覺得我怕了……”隔了好久,他笑了笑。
“怎麽會呢?”謝詠絮笑起來,仰著頭,明豔的笑容照亮了河水,“我們是劍修啊。”
支狩真默默頷首:“是,我不想惹麻煩。”
“我明白。”謝詠絮點點頭,不再說話,隻是靜靜地瞧著他。
蘭舟慢慢滑入圓盤般的月影,停在上麵,輕輕搖曳。
二人一舟仿佛鑲嵌在皎潔生輝的明月裏,顯得四周愈發幽暗,波濤聲來了又去。
“你一直瞧著我作甚麽?”支狩真被謝詠絮看得有些不自在。
“因為你好看呀。”謝詠絮睒了睒美目,曼聲道,“月色,美少年,與這多情的秦淮河水,可以緩緩醉矣。”
支狩真微微一愕,啞然失笑,他從未見過謝詠絮這個樣子。
“你的劍很好,非常好。”謝詠絮認真地道,“有技巧,有氣勢,也有道境,幾乎完美無缺。”
支狩真心中一動:“幾乎?”
“原安!”謝詠絮神色一肅,凝視著他,猝然一聲輕喝,“看劍!”
圓月倒影倏地破碎,一縷月光破水而出,凝如三尺清鋒,撩起一連串晶瑩剔透的水滴,高速斬向支狩真。
“嗆——”支狩真長身而起,斷劍出鞘,劍光靈妙一閃,準確切中月光劍勢的最薄弱處。
月光之劍輕輕一顫,宛如幻影破碎,然而無數道月光從水麵上接連掠起,層層疊疊,如夢似幻,將支狩真陷入綿密的劍光。
支狩真手腕一抖,斷劍正要展開,謝詠絮手指掐動,漫天劍光鋒芒忽地斂去,化作一縷縷溶溶月色,飄散在水流中。
“破這樣的劍,最好的法子,是直接一劍斬向我!”謝詠絮沉聲問道,“為什麽你不能?為什麽?”
“因為你的劍——沒有決心!”她緩緩地道,“你顧慮太多,麻煩太多,心思太多,唯獨缺乏一劍而決的心!”
支狩真收劍入鞘,默默坐下,良久輕歎一聲:“謝謝你,詠絮。我明白你的意思。”
“很晚啦,我該走了。”謝詠絮輕笑一聲,足尖一點,輕盈掠出蘭舟,身形在水麵上一起一落,飄然遠去。
支狩真低頭望著水上重新聚合的月輪,撫劍久久沉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