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回 蒙眼宮中苟一日 再看世上已千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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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亂世人人自危,皆以保全為上,是以——

    “嘛時候挖的介玩意兒?”小猴兒靈巧的竄下地窖時,倆眼珠子瞪的老大,噤噤鼻子聞聞,潮呼呼的味兒,陰冷陰冷涼氣往脖子裏頭灌,介地兒不小啊。

    穀子護著那微光的燭火,不自在的哼哼著,“他挖的。”

    “誰?”

    “還能有誰。”穀子嘟囔著,似怨似嗔。

    得,不問了,知道了,除了那院兒的,還能有誰。

    “你這是在宮裏頭待久了,外頭什麽世道都不知道了,去年這京城鬧的厲害,左一個抄家,又一個強搶的,這京城裏許多的府邸都挖了窖,就怕鬧到自個兒頭上來,防備著。”穀子轉著話兒,不想再談那個‘他’。

    烏漆抹黑,終於著地兒了,小猴兒拍拍手上的灰兒,打了個冷顫,說了句公道話,“你也別逼著自個兒恨他了,想想他也夠憋屈的了,介些年也一直拿熱臉貼咱們冷屁股,也夠他媽窩囊的了。”

    “你茲會說我,你不也對他不冷不熱的?”

    “我?我跟你能一樣麽?”小猴兒幹笑,“他一把火把我全家牌位都給燒了,我沒捅他幾刀不差啥了。”

    “那不也是怕咱們泄露了行蹤麽……”穀子越說越小聲兒。

    猴子掐了一把她的臉,“嘖嘖,心都飛人家院兒去了吧,你介一天,就他媽嘴硬——”話還沒說完,忽聽旁邊一聲不自在的和弄嗓子的動靜兒,嚇的小猴兒一個反應跳了老遠,再看此時,穀子那一根兒小蠟的微弱燭光裏,已經圈進來一張臉,一張熟悉又陌生的臉。

    “我操,鬼啊,嚇我一跳!”嘛時候還杵個人?

    “千卷見過福晉。”烏漆抹黑中,陸千卷依然謹守禮儀,萬般謙恭的打了千兒。

    “福個二大爺,甭裝了,丫的早就作古了。”小猴兒邊說邊斜眼瞄著穀子,穀子趕緊解釋:“他隨了七爺。”

    見她生怕人誤會似的撇的一幹二淨,陸千卷心裏更不是滋味兒,其實他這會兒心裏有如打了一桶子的醋,嗆的他心尖兒都酸的疼。

    便是她冷嘲熱諷,酸言酸語都不重要,他一直以為那是她和他之間的糾葛,可……什麽時候多了一個‘他’?

    如果不是眼麽前有更重要的事,他真的想……

    “真是有意思……”猴子幹笑著,看著眼前的陸千卷,忽然覺得這老天爺挺有意思,轉來轉去,居然給他們轉到一夥兒來了。

    哪管她還是半隻眼睛看不上他,不過想法兒的想法兒,立場是立場,這些年鹽吃的多了,她懂的也多了,重要的不是她多喜歡他,而是他對她有沒有用。

    “福……主子。”陸千卷換了個合適的稱呼,小猴兒挑挑眉,隻笑笑,嘛也沒說。

    “現在的形勢對七爺來說恐怕不太樂觀。”

    “怎麽說?”聽見‘七爺’二字,小猴兒快速切入正題,盡管她心下有個模糊,卻也想聽聽他的意思,她實在在宮裏待的太久,對外麵的事兒都吃不準了。

    陸千卷沉聲道:“阿靈敖四處放著消息,現在京城的大夫們都知道,石府大小姐病篤,尋著良醫良藥,您該知道……宗室們都……”

    “嗯,巴不得我馬上死了,是吧。”小猴兒續上了他不好開口的話,她石府就是先皇那鍋粥的老鼠屎,這是不用言說公開的秘密。

    “阿靈敖這是要請君入甕逼七爺回來?”穀子聲音忽然挑的老高,不掩驚懼,“怎麽,莫不是要殺了七爺!”

    “不會,如果隻要殺他,何必費這麽大勁,派殺手去大名府不就得了,何必非得要折騰回北京,折騰到我這石府?”小猴兒與陸千卷交換了一個眼神,心下更加確定自個兒的想法了。

    陸千卷說:“主子說的對,如果隻是要除掉七爺,大可不必費這麽大周折。”

    “那是為了什麽?”穀子問。

    “主子可曾聽說我大清入關之前,太祖爺在領兵鬆山一役時,得知那宸妃海藍珠病危,不顧一眾將士,執意趕回盛京去見她?哪管後來不隻一次祭祖悔當初不能自持以大局為重,此事卻還是成為太祖一生的不堪?”

    小猴兒越聽眉頭皺的越緊,她並不曾聽過這事,可她用腳趾頭想也知道,如果這種事發生在他們身上,那絕不僅僅是不堪那麽簡單。

    這是石府,是保酆帝一生的汙點。

    她石猴子,是延玨躲不過的罵名。

    “他們……這是想汙了七爺的名望,斷了七爺的前程?”穀子終於反應過來了,卻聽陸千卷道:“怕是不止如此,如今七爺雖是朝廷當務之急不可或缺的根基,然他這一年來鐵腕查貪,卻是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所謂七爺勢大,若說來,其實也都是四爺羅織的,阿靈敖用這一招,想來是想離間七爺與四爺,若七爺於四爺離心,那便如棋盤上眾黑子間的一顆白子,無論走哪一步,都是孤立無援。”

    “嗬。”小猴兒冷笑一聲,怕是這樣的計,阿靈敖那老匹夫是想不出來的,要麽說麽,最可怕的不是敵人,而是一個了解你的人成了你的敵人。

    “現在隻盼著七爺能看破這計,不要輕舉妄動。”陸千卷說,其實他心裏也不信那主兒能真的為了這麽一個女人亂了方寸,跟隨門下近兩年,那主的城府之深,手腕之狠,處處算計,步步為營,種種、種種他都看在眼裏,他實在無

    都看在眼裏,他實在無法把那樣一個人與情種聯係在一起。

    而他之所以出現在這裏,其實更多的是因為穀子……當然,當年這‘假福晉’的資助之恩,他亦並不曾忘卻。

    “七爺是明白人,該不會犯這樣的糊塗。”陸千卷說罷,似是覺得不妥,又道:“七爺應該想的道,便是不回來主子你也不會真的有危險的。”

    穀子:“……”

    猴子:“……”

    她們都沒有說話,她們怕的就是他真的會回來。

    “小爺兒,你茲管上去侯著,我去跑一趟,若是七爺不回來便罷,若是真的趕回來,我一定給他攔在路上!”穀子一臉鄭重,陸千卷忙道:“胡鬧,如今這世道,你一個女子折騰什麽,我叫人快馬去了便是。”

    “你們都不用折騰了,我自己去。”小猴兒斷了她們的話,再掃掃穀子那不放心的眼,她笑笑:“咋?我的馭馬功夫你信不著?”

    “當然不是。”小爺兒可是馬背上長大的,她的馭馬功夫自是信的著,可如今——

    “你這身子——”

    小猴兒拍拍自個兒的胸脯,“這一年養的好,相當結實了。”

    “可——”

    “別磨叨個沒完了,我說我去就我去。”

    “可——”

    “我想見他。”

    “……”穀子沒音兒了,茲聽小爺兒這句話,忽然眼圈熱了,是啊,她從不言想念,她幾乎忘了,她們已經近七年沒見過了。

    從前,她在宮中,身不由己。

    而如今,七爺終於站穩一席之地,她也難得偷來自由……

    “好、好、好,你去就你去。”穀子的尾音已經染了哭腔。

    陸千卷也道:“那我叫人送主子——”

    “不用。”猴子一口回絕,“越少人知道越好,我去去也就回了,不然這石府咋辦?”

    她沒忘,她姓石,石頭的石,攔路石的石,這一塊石頭,攔在她與艾新覺羅的姓氏之間,可她偏不信命,她就不信這塊石頭攔的住她們。

    地洞裏窖一般的陰冷,一股子冷風竄進脖子,猴子打了個冷顫,她抬頭往上瞧瞧。

    穀子道:“小爺兒,你茲管去,上頭你不必擔心,我去替你,怎麽也能騙過一日。”

    “不行。”陸千卷就忙道:“敖公的脾氣——”

    “他不敢。”小猴兒看著穀子,一字一句,字字重如鉛:“你茲管告訴他,你姓石,是我石猴子的親姐姐,入了我石家宗廟的。”

    “小爺兒……”穀子眼圈又濕了,想她自幼被賣做童媳,生父母姓甚名誰都不知,幾經坎坷,遇上小爺兒,憑著拳腳飯,供她,養她,兩人相依為命到如今……

    “你也給我聽著。”小猴兒又對陸千卷說:“這是我姐,是我石府的小姐,那是十足的尊貴。”不是你想要就要,想丟就丟的丫頭。

    “……”陸千卷做了個深揖,不是因為歉疚,而是真的替穀子高興,人生幸得這樣一知己,足矣。

    “行了,別又流那貓尿了。”猴子胡亂的抹了一把穀子那一臉的濕乎乎,又從她手裏拿過蠟燭,往陸千卷跟前兒上下一照,成了,除了比她壯點兒,身量高不了她多少。

    “脫衣裳。”

    “……”陸千卷愣了。

    “叫你脫你就脫,又沒叫你脫光,我就要外頭這件兒褂子,別墨跡,脫。”

    “……”

    “身上有銀子麽,都給我。”

    “……”

    ……

    狹窄的地道,僅有一人寬窄。

    烏漆抹黑,伸手不見五指,陰風陣陣,剮蹭著臉如寒冬。

    手拄在還帶冰碴兒的土上費勁的爬著的當下,小猴兒凍的哆哆嗦嗦的想起了當年在西安府時,林聰兒帶她下過的那個窯洞。

    我操,同樣是地道,簡直天壤之別。

    茲爬了一會兒,小猴兒就給那土冰的咳嗽起來,果不其然,這人一安逸,就他媽嬌氣。

    伸脖兒瞄了半天,也瞄不見亮光,沒招,小猴兒隻得拔了小腿兒上的蒙古剔,一手用刀,一手擼著袖子墊著,一刀刀紮著土往前走。

    想想阿瑪送她這把刀,這些年好像都長在小腿上了似的,究竟上一次拔出來是什麽時候,久的她都想不起來了。

    “嗬……”小猴兒突然不合時宜的笑出了聲兒,混著陣陣咳嗽,笑的七零八亂。

    不為別的,就是想想她石猴子裝了這些年的矯情,到底是怎麽熬過來的?

    不知道究竟爬了多久,小猴兒被那暖和一點的風吹的一個激靈,終於瞧見星星點點亮光的時候。

    小猴兒想:這地道八成是那廝自個兒拿鍬一鍬一鍬挖的吧,摳逼嗖嗖的多一點土都不肯鏟。

    終於頂著那草墊蓋子鑽出來的時候,小猴兒擰擰身子,全身上下的骨頭都‘哢哢’響,一股子濃濃的馬糞味兒撲麵而來,小猴兒仰臉一瞧,一個放大的大長馬臉就擺在自個兒眼前。

    噗——

    那馬鼻孔一撐,噴了一大口氣在猴子臉上。

    操!呸!

    啐了一口,猴子抹了一把臉上的濕乎乎,拍拍那馬牛逼哄哄且肥壯的臉,心想著,道是她小心眼兒了,丫的也算夠意思了。

    穀子說:“地道通著那院兒的馬棚,他說了,不管他在不在,咱們什麽時候想用就用,那院子他原本也沒帶家室過

    沒帶家室過來,那幾個奴才也都交待過了,你茲管走後門就是。”

    果不其然,小猴兒牽著馬大大方方的出後門的時候,她幾乎懷疑那幾個奴才是她親自摔銀子買回來的。

    “姑娘,我們主子說了,您需要什麽盡管吩咐咱們。”管家模樣的老大爺似是早就準備好,終於等到她過來似的,弄的小猴兒有點別扭。

    她咬咬嘴唇,打量打量他,半晌伸手把他腦袋上的瓜皮帽摘了下來,“這個不錯,我拿走了,謝了。”

    出門之前,騎在馬上的小猴兒又補了一句:“要是你們主子回來,替我轉告,就說我石猴子謝他。”

    ……

    耳聽為虛,眼見為實。

    人人都歎,如今的世道差,可當真親眼見著,委實驚了猴子不隻一跳。

    隻身立馬與南西門前,火把簇簇,縱眼望去,車馬零星,衣衫襤褸之人十之過八,再離近一瞧,那襤褸之下,並非個個狼狽,有的緊緊抱著膀子,有人始終捂著腰身的袋子,有的則是倆手緊緊插在袖子裏,誰也不與誰說話,所有人的眼睛都瞄著四麵八方,生怕被人發現自個兒不是‘窮戶’。

    而那扇原本小猴兒還想著如何在沒有憑證的情況下混出去的城門,居然根本不用動腦子。

    “這的小的孝敬的,兵爺拿去吃酒。”前頭的‘乞兒’自懷裏拿出幾片銅錢,那兵爺連問都沒問,茲拿起來掂掂,也不牛逼哄哄,也不止高氣昂,反是喪氣的笑笑:“吃什麽酒,我們旗人的日子如今也不好過。”

    小猴兒牽馬過去的時候,多給丟了兩片。

    “等等。”那兵喚住她。

    小猴兒怔住,正想著莫不是有什麽異樣?

    卻聽那兵大哥伏在她耳邊小聲道:“小哥兒穿的太水滑,那城外頭亂著呢。”

    城門一陣風吹過,小猴兒不知是該哭還是該笑,那真真所謂:山中方一日,世上已千年。

    ……

    富貴的日子過久了,小猴兒幾乎忘了那‘窮’字之可怕,窮能使人成餓鬼,窮能使人變羅刹。

    人的肚子餓的狠了,也就不是人了。

    這一點,她是最清楚的。

    兵大哥沒騙她,隻一扇城門之隔,卻如隔世,那城牆外頭,一排乞兒,有老有小,形容枯槁,骨瘦如柴,夜色下,那餓的發突的眼都放著狼一樣的精光。

    這樣的場麵她不是沒見過,可這兒,是京城。

    小猴兒的銀子沒少帶,可她知道若是撇出去一個,這些‘狼’們就會一擁而上。

    遂她隻掃了一眼,就翻身上馬離去,跑了沒多遠,岔路到官道下頭的雜草堆兒裏,她又翻身下來,捂著臉,在那混著泥,沾者霜露的草地裏,來回滾了個十圈兒八圈兒,再起來時,身上的衣裳已經連刮帶蹭的髒亂破不已,小猴兒又摘下帽子,把那上頭的銅扣一把拽下來,抓了把濕泥,胡亂糊在帽子上,剩下的倆手一撮,洗臉似的都蹭在臉上。

    那泥濕乎乎的,三月的夜裏風一吹,茲吹的小猴兒又是一陣咳嗽。

    翻身起來,小猴兒抱著膀子狠搓了一會兒,這才翻身上馬。

    星月撒地,策馬狂奔。

    沿著官道,小猴兒一路往大名府奔去,這一跑就是一夜一天,沿途小猴兒隻買了十個肉包子放在馬上,除了尿尿,幾乎沒下過馬,咳的厲害了,就慢蹄子走一走。

    連她都佩服自己,真他媽精神,丁點兒困意沒有。

    可第二個夜裏,馬揚了蹄子,它說:你差不多得了,我他媽又困又累又渴又餓。

    無奈,小猴兒隻得尋了處淺水處,去飲馬。

    那馬喝的盡興的時候,小猴兒抽空在水裏頭瞧瞧自個兒,我操,這泥人張誰啊?

    那水中的月亮上的自個兒,一身塵土,滿臉泥,唯有倆眼兒閃著貓頭鷹似的光。

    “哈哈……咳咳……哈哈……”小猴兒笑的相當歡樂,眼麽前都好似瞧見那廝萬般嫌棄又膈應的死樣兒了。

    茲這麽一想,又苦了馬大哥了。

    喝了點兒水,嚼了野草,又沒日沒夜的給著死猴子抽鞭子的趕上了路。

    又踩了兩個時辰的星星,馬大哥終於蹄子朝前一拱,跪了。

    嘶——

    嘶鳴聲劃破安靜的夜空,小猴兒自馬上整個人翻滾下來,在地上連骨碌七八圈兒,停下來時,那吃剩的三個肉包子,也跟著骨碌到嘴邊兒。

    彼時小猴兒握在地上,聽著那響起的一串串步子聲,再瞧那跪摔的馬大哥,手摸上了小腿的匕首。

    一陣笑聲響起,笑的她無比精神。

    她不是傻逼,她知道馬不是跪了,這是讓人他媽給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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