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0. 終天之恨(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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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半晌之後, 林一儒全身上下開始發抖了,呼吸變得粗重, 大腦一陣一陣地發著麻,有眩暈的感覺。林一儒已經幾十年沒有這種感覺了,如今, 隨著他的功力趨近登峰造極,不論見到什麽樣的妖魔,他都不會再被恐懼支配——恐懼, 是他年少初出茅廬時的事情了。他看那些“妖魔”,就如同看死物,可以冷靜地將它們斬殺,絕對不會有任何的手足無措。麵對著殘忍的“妖魔”, 他會憤怒,但不恐懼,他堅信著邪不壓正。

    而此時, 他感到恐懼,不是對於魔的, 而是對於人的。

    “入魔”弟子, 不是因為內心脆弱而被魔氣趁虛而入,而是因為……在替他們十二位“仙人”試長生不老藥嗎……?

    林一儒的身邊, 幾乎已經落光樹葉的枝椏上有烏鴉在棲息,黑色的羽翼反射著一點月光。

    他想要衝進去, 用他的寶劍殺了那二人, 然而, 他製止著自己,因為一旦動手他活不了——他不是江名世、林西銘的對手,若他死了,真相便會被埋沒了。

    怎麽辦……怎麽辦……林安行知道麽?

    好想殺了他們……好想殺了他們……

    林一儒的胸中仿佛住著隻瘋狂的猛獸,總是想要掙脫牢籠一躍而出,林一儒努力地阻止那隻猛獸,但卻漸漸感到自己實在有些力不從心。他深深地呼吸幾下,情緒爆發般地將那隻猛獸猛地向籠裏推了一把。

    也許是因為太過於注重自身的困境,林一儒沒能繼續成功地隱藏住身形。

    江名世猛地轉過頭,大喝一聲:“什麽人?!”

    “……”林一儒的身子一頓,竟不知道是戰是逃。戰,戰不過,不過也許可以撐到其他弟子穿衣趕來……逃,逃不出,然而,也許同樣可以將時間拖延到林家修士出現。今天可能可以保命,但被發現後怎麽辦?公然與“十一仙”為敵嗎?

    江名世又喝道:“什麽人?!”

    “……”林一儒的腦子一片空白。

    他想笑著與江名世打個招呼,故作驚訝地問室內的兩個人:“這麽晚了,還不睡覺?江兄為何突然出現在了這裏?西銘怎麽都沒有知會我一聲?”這樣,也許可以騙過對手並使明暗形勢反轉,成為更主動的一方,之後不論是戰是逃,都能夠取得些許之前自己並不具備的優勢。不過,林一儒清楚地知道,他是裝不出若無其事的——一想到那被殺的“一千魔”,他強笑的嘴角便會劇烈抽搐。

    還是那個問題,究竟要怎麽辦……

    就在千鈞一發之際,林一儒聽見他身後傳來一個聲音:“江兄,是我。”而後,他便看見林安行從他身後緩緩地經過,並且推開了林西銘房間沉重的木門,道:“莫慌。”接著,房間便被掩上,光線重新變得暗淡。

    “……”林一儒想:得救了嗎……

    可是……為什麽,林安行要救他……?

    突然,林一儒感到胳膊被猛地拽了一下!一隻手捂上他的嘴,並且將他快速向後拖去!他剛想奮力地掙紮,便聽見一個聲音出現在耳邊:“林宗主,走,這裏危險,‘妖魔’的事還需從長計議。”

    聲音有點熟悉……林一儒想了想,終於記起來了——林安行的客人,叫什麽“葉麟”的。他知道對方講的是對的,於是放棄抗爭,掰開對方的手,默默地跟在他身後。

    兩人一路上都是沉默的。即使回到林一儒房間後,看著對方渾渾噩噩的樣,葉時熙也不懂應該安慰什麽。

    幸好,半晌之後,林一儒主動用沙啞的嗓音問:“林安行還有你……到底都知道些什麽樣的事情?”

    “……”葉時熙歎了一口氣,“能否問下你方才聽見的內容?”

    “……”林一儒閉了一下眼,“所謂‘妖魔’……因藥而生……是為製造‘永生之果’……”

    葉時熙歎了一口氣:“差不多吧,是這樣了。”而後,他將他了解的講了一點。在講的過程中,他盡量不刺激對方,然而真相就是那麽猙獰,就算化妝,又能好看到哪去呢。

    “……”林一儒坐在椅子上,滿是失魂落魄的樣。

    他的目光胡亂飄散,最終落在“名單冊”上。

    他隨手翻開了冊子。

    白紙黑字,一行一行,記錄著他這幾十年中“除魔”的經過。

    這是他人生當中最重要的事,因此,在看著文字時,往事鮮明如昨,他甚至能回憶起他的劍尖刺進“魔”的身體時,那種利刃劃開對方柔軟的血肉的手感。

    他捏了捏手指,手再一次地顫抖了。

    林一儒不想要再翻,然而他卻壓抑不住。他從第一次的“除魔”記錄開始,一頁一頁細細地看,一字一字細細地讀,一直翻到最後一頁——他三天前才斬殺的“魔物”。那是一個隻有十八歲的少年,父母橫死,因而“入魔”,最後在某個小鎮上被他“淨化”。那個男孩一定沒有想到,他父母橫死的噩夢般的夜晚,隻是他悲劇的一個開端,而前方正等待他的,是可怕的汙名還有殺戮。

    林一儒想,原來,所有“魔物”,都是他們“十二仙”成仙的犧牲品嗎?

    而他自己,是整件事情當中最大的幫凶。

    二十五年以來,江名世也會分發給他們一些新的丹藥,稱能“保持仙格”……其實,那些丹藥,是試驗得來的?

    “……”雖然天氣十分炎熱,但是林一儒卻感到十分寒冷,他的身體一直在抖,心髒仿佛已經被寒氣凍結了。他看了看椅子上坐著的另一個人,再次用分外沙啞的嗓音開口說道:“那個……葉麟……你能幫我……將火盆升起麽?”

    “火盆?”葉時熙愣了下,不過很快頷首,“可以。”

    說完他走出去,同一個雜工要了個火盆和炭。雜工十分詫異,不過她也知道眼前人是林安行的客人,沒有多說什麽,領著他取了個火盆。

    葉時熙拎著火盆回了家主的房間,將火盆放在林一儒腳邊,把木炭堆在火盆裏鋪平,然後手持一根麻杆靠近燭火,點燃之後扔進盆裏助燃。

    煙瞬間冒出來,可又快速熄滅。

    “……”葉時熙歪著腦袋瞧了一瞧,再次點燃麻杆扔進盆裏。這回,他一放手,便用書用力地扇風。滾滾的濃煙熏得葉時熙流出了淚,他咳嗽個不停,可依然還是要奮力地對著火盆扇風。天氣本來就熱,他還蹲在火盆前邊,一秒鍾不停地抖動他的手臂,心裏覺得這簡直是非人的折磨。汗從額上滾落,頸子那裏也黏黏的,汗珠都匯聚了,順著他的背脊滑下。葉時熙想,如果林九敘在,自己絕對不用幹這個活——林九敘肯定不舍得讓他蹲在地上點火扇風。

    終於,煙漸漸地變少,火勢開始蔓延。炭火終於抵抗不住火焰,在紅黃色當中燃燒起來。偶爾,會有一點火星猛地迸發出來,落在周圍地上,不過過不很久,紅黃色的火星便會變成黑灰。

    葉時熙坐在桌邊上,覺得熱得不行,於是轉移陣地,站在了林一儒房間的窗邊上。

    ……

    似乎沒過多久,林安行便來了。

    林安行一推門便感覺到室內熱浪,皺了皺眉,不過他很快便猜測出了一二,沒說什麽。

    林一儒沙啞著嗓子問候:“安行。”

    “宗主,那個……”林安行猶豫著問道,“你……沒事吧?”

    林一儒頹然地搖了搖頭。

    林安行:“……”

    半晌之後,林一儒才如人偶般木然地道:“我這一生,不過是始終被命運玩弄罷了。”

    林安行道:“宗主!”

    林一儒繼續說:“不論如何想要正直、勤勉一生,都不斷被玩弄。”整片大陸,沒有人比他更希望自己正直而且勤勉。

    林安行又是道:“宗主!”他也深感蒼天不仁,居然始終冷眼旁觀。

    “也許,這就是對我的懲罰。”

    “宗主……”

    林一儒抬起漆黑的眸子,問道:“安行,你為何從來不曾告知我?”

    “……”林安行也艱難地道,“你入魔是在我之前……”這意思很明顯,就是當時林一儒已經殺了人,他不敢講實情。

    林一儒問:“那便看著我……越走越遠麽?”

    林安行答:“我當時也有私心吧……然而現在,我希望能結束一切。”這話,倒是與他對林九敘、江萌昊說的很一致。

    “結束了好,結束了好……”林一儒又抬眸問道,“那為什麽還不動手?”

    林安行實話實說道:“我們不知如何能將十二仙聚集到一起,一網打盡。倘若引起懷疑,以後會很難辦。”

    林一儒點點頭:“也對。”

    “宗主,你……”林安行猶豫了一下,道,“休息下吧?”

    林一儒搖搖頭:“安行……葉麟……我想說說……我的這一輩子。”

    “宗主……”林安行柔聲道,“明天我們再來好麽?”

    林一儒搖搖頭,自顧自地說道:“我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

    講著講著,他自己也沉浸在了回憶當中。

    他的母親,是遠近聞名的美人,家裏做些打金打銀的生意。他的父親在集市上對他母親一見鍾情,而當時母親已經與她的心上人訂婚了。於是,他的父親在母親家的旁邊買了個屋子,在得知對方家中欠債無力償還之後慷慨解囊,使對方一大家子都將他視作是大恩人。再後來,他的父親派人散布謠言說他母親行為放蕩,還請流氓當街對其動手動腳,對方的未婚夫果然要求退婚,不過她的父親並沒點頭。在那種情況下,男人又是心生一個毒計——他將很多銀兩藏在對方家裏,請人報官說她父親是個幫盜賊銷贓的窩主,官員查出證據確鑿,便將老人給斬首了。林一儒的母親生計變得十分艱難,未婚夫又退婚消失,最後百般無奈之下,隻得嫁給了姓林的她的“恩人”,並且,還生下來了林一儒。

    林一儒三歲左右時,他的母親知曉一切,幾欲發狂,從此人生的意義便成了“教育出一個正直的兒子”——林一儒小時候,她講述的最多的一句話便是“正如規矩、直如尺衡”。

    林一儒也一直以為,他會是個那樣的人,“正如規矩、直如尺衡”。

    直到他刺死了一個無辜姑娘。

    那是在“玉泉庵”當中發生的事。當時四家聯合起來剿滅楊家,他被派去伏擊楊家的“殺人狂”,結果錯殺一位少女。他當時逃出了玉泉庵,再回去時,少女屍體已經不見。他不知道少女是誰,也不知道埋在哪裏。

    從那天起,他曾經的意氣風發便隻存在於夢中了——在睡夢中,曆曆如畫地供他在夜晚追尋它的蹤跡,然後在夢醒了的白天提醒做夢的人他那瘋魔了一般的對於過去的眷戀。

    他發誓要贖罪,並且,他日夜向女神祈禱,能給他更長的生命,用以完成所願。

    五十年前,在發現自己“成仙”後,他曾經是那樣欣喜。

    而後,在二十五年前,他們開始發現“魔”的存在。對此,江名世說,他早知道,魔是一定會出現的,隻是此前數量太少,生性又是極端狡詐,這才直到仙門內部出了“魔物”才被發現——曆來“仙人”都出現於濁氣盈滿天地之時,使命完成之後再翩翩然消失。林一儒還記得,那時候“入魔”的,一共有兩個人,一個是江家的,一個是林家的。林家那個,是個孩子,發癲時十五歲,殺了他的姐姐、妹妹,於是被拘禁了,他整整三年沒長大,終日在囚牢中抓撓,牆上全是他的指痕。少年眼睛隱隱透著血紅,與書上“魔”特征完全相符……於是,林一儒在少年十八歲時,親手用劍了解了他的命。

    從此,仙門內部,還有自修修士裏,甚至是普通人裏……“入魔”的越來越多了。而“入了魔”的人,無一例外,喪心病狂,甚至劈砍親人。

    “除魔”變得重要。他一直堅信,“除魔”,會給仙門帶去永不朽滅的榮耀。當“魔物”盡數消失時,空氣中會飄蕩著屬於他們的光榮。

    為了除魔,很多林家弟子都獻出了生命。他也常常對林家弟子說,“因為你們,我們愛的一切才不會落入黑暗時代的深淵,而是重新走入到陽光普照的大地”、“公正的女神不會辜負你,它一定會在這個灘頭或者下個灘頭惠澤於你的”、“因為選擇了神明為而戰,我們不會被重負所壓倒”、“每個人都希望看到魔物消失那天,但是,如有必要,我們應當願意為這一目的而獻身”……

    如今回想起來,竟是那樣諷刺。

    林一儒又憶起,曾經有個孩子,最喜歡聽他講述“除魔”的故事。那個孩子,每次都很入迷,眼睛像會閃光,嘴巴也會無意識地張得老大。後來,那孩子“入魔了”。孩子沒傷害任何人,極力想證明自己仍是人……可他知道“成魔”是不可逆轉的,於是還是拔劍殺了。

    講到這裏,林一儒的麵部肌肉痙攣。

    葉時熙感到不大對,於是連忙對對方道:“不知者不怪嘛,這個不是你的過錯,量刑……呃,我是說,別太自責。”

    “……”林一儒搖搖頭。

    在一片良久的沉默之後,林一儒低頭撥弄起火盆。

    火盆是在桌子底下,因為有桌子遮擋著,葉時熙看不見對方。

    大約三十秒後,葉時熙聽見了“咚”的一聲。

    “……?”葉時熙剛剛生完火,知道生火不會有“咚”的一聲的,他連忙把頭塞到桌子底下看。

    而後……葉時熙看見,林一儒倒在了地上,並且翻滾著。

    林一儒的身形高大,此時翻滾起來,好像一隻什麽猛獸。他撞到了火盆,但火盆沒有翻,晃了幾下之後又默默燃燒著。

    “林一儒!林一儒!”葉時熙連忙將他翻過來。

    隻見林一儒的下巴全都是血,上下唇已經被鮮肉全染紅了。而林一儒還在不住地向外噴著血,那些血落在地麵上,好像一朵一朵鮮紅的朱瑾花,每一朵都正在花期,又大又豔。

    葉時熙叫道:“林一儒!!!”

    葉時熙明白了——林一儒,吞下了在烈火當中劈啪作響的炭火!!!

    已經燒得通紅了的炭火。

    “……”林一儒的眼神沒有焦點。他口中噴著血,舌頭和嗓子似乎全爛了,他用模糊不清的氣聲喘著道,“用我的葬禮,召集十二仙。”

    葉時熙:“……”

    “仙人”長生不老,但並非不會死。林安行曾對林九敘說過,死去的‘仙人’也並不是沒有過——江家有個家夥莫名生了重病,世人隻當他是失去了仙格,被女神回收了他‘仙人’的能力。如同佛教中的“天人福盡,五衰相現”——頭上華萎,不樂本座,□□汙垢,天身穢臭,腋下生汗一樣,這世界中的“仙人”也能死。

    大家同為“十二仙”過,自然應當出息葬禮。

    地上的血越來越多,葉時熙也頭回知道,人能有那麽多的血,仿佛可以染紅天地。

    天蒙蒙地亮了。

    窗外下起了霏霏的小雨,在一片悲愴的氣氛中,竟有淒美的歌聲飄過來,不知是哪家的女眷在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