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八十章 盤算(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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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周身火辣辣的疼痛,將於仲文疼醒,睜開眼之後,他發現自己依舊躺在榻上,軍醫在一旁熬草藥,房內彌漫著一股草藥味。

    他沒有死,熬過來了。

    距離第一次蘇醒,不知過了多久,但於仲文卻覺得如同過了幾十年,昏迷期間,往事在他腦海裏過了一遍,如同整個人生又重新經曆了一次。

    於氏一族,在西魏(周國)地位尊貴,門生故吏遍及朝野內外,本該是宇文氏的左臂右膀,卻被隨後的帝黨、晉黨之爭弄得無所適從,隻能以家族利益為重。

    所以在大象二年,天元皇帝忽然駕崩後,於氏子弟選擇站在外戚楊堅這邊,對抗晉黨餘孽尉遲迥,不是兩邊下注,而是把全部身家都壓上去了,

    於仲文為此付出了代價,他身為東郡郡守對抗尉遲迥的大軍,隨後寡不敵眾隻能突圍,隨從傷亡慘重,自己也傷痕累累,而子女還有夫人沒能跑出來,被尉遲迥俘虜後殺害。

    而隋國滅亡之後,於氏子弟幾乎被尉遲迥趕盡殺絕,隻剩他帶著續弦及其所出幼子逃到江南陳國。

    權力遊戲就是豪賭,願賭就要服輸,於氏的選擇,最後證明是錯的,於仲文對此無可奈何,但尉遲迥殺他妻兒、族人的血海深仇,隻要還有一口氣,就一定要報。

    正是這樣的執念,讓於仲文從重傷昏迷之中挺了過來,之前他帶著陳軍精銳,走海路迂回偷襲廣陵,於夜間忽然發難襲擊糧倉。

    隨行將士傷亡慘重、十不存一,於仲文身被十餘創遍體鱗傷,痛得死去活來,如果不是有強烈的執念,早就熬不過去了。

    一想到死去的妻兒、族人,於仲文就忘了疼痛,他暗下決心要早日康複,以便再次上陣殺敵。

    那晚,尉遲迥的兒子尉遲佑耆也在廣陵城中,但在左右的護衛下倉皇逃離,他沒能接近,錯失良機,要想手刃仇人之子,隻能等下一次了。

    房外響起腳步聲,數人轉了進來,卻是軍醫見著於仲文蘇醒,派人通傳監軍孔範,而孔範隨即趕來,看望於仲文這位功臣。

    於仲文掙紮著要起身,被孔範伸手按住,隨即關切的噓寒問暖,言辭頗為懇切。

    當然要懇切,做掌櫃的為東家賺大錢,孔範身為東家,和顏悅色說些好話不是應該的麽?

    因為有了侯景這一前車之鑒,於仲文作為北來降將,在南朝陳國沒有絲毫受到重用的可能,如果沒有孔範、施文慶給的機會,如今怕是在建康閑得發黴。

    於仲文有帥才,急著報仇,孔範需要一個能夠在軍略上出謀劃策的傀儡,雙方一拍即合,相互利用,成果豐碩。

    如今於仲文擬定之偷襲廣陵計劃大功告成,名字為天子所知,但孔範絲毫不擔心對方會脫離自己的控製,因為天子連本國的宿將都不放心,哪裏會放心用北朝降將。

    孔範知道於仲文想報仇,所以才會放心任用,而於仲文雖然知道孔範是奸臣,但為了報仇,也心甘情願做其走狗。

    見著傷重的於仲文熬過來,孔範鬆了口氣,他接下來還指望於仲文繼續出謀劃策,如果人死了,他的好運就到頭了。

    確認於仲文精神尚可,孔範趕緊將目前局勢簡要說了一遍,想聽聽於仲文的看法,以便決定是否如先前同蕭摩訶所談的那樣,按事先擬定的策略行事。

    “山陽和盱眙是必須立刻拿下來的,官軍據此二城,即可扼守泗口,也可讓周國徐州、青州震動,以為官軍要奪取彭城,必然調集兵馬在彭城一帶布防,無暇南下,如此一來,官軍便有足夠時間西進...”

    “官軍必須不惜代價拿下鍾離,屆時淮南州郡人心思變,一紙檄文,就能收複失地,問題在於...”於仲文渾身是傷,說話有些吃力,緩了緩繼續說道:

    “一切就按事前擬定方略進行即可,隻是問題在於,宇文氏在豫州懸瓠能撐多久。”

    孔範點點頭,他雖然沒怎麽帶兵打仗,但不是蠢貨,即便隻是看輿圖,也知道周國西陽王宇文溫占據的豫州州治懸瓠,成為河南戰局的關鍵點。

    也決定了陳軍能否有充足時間經營淮水防線。

    若以圍棋術語來說,懸瓠之戰在三方紛爭中就是生死劫,劫的勝負,決定了周圍棋子的生死,而懸瓠控製在誰手中,決定了河南局勢如何發展。

    宇文氏守住懸瓠,那麽尉遲氏就無法傾盡全力南下,進攻淮南陳軍,陳軍可以借此鞏固淮水防線,穩住失而複得的淮南州郡。

    甚至還可以趁此機會,沿著淮泗通道北上,攻取徐州彭城,在淮北站穩腳跟。

    若懸瓠失守,宇文氏的勢力被趕出河南,尉遲惇的大軍便能徑直南下,與陳國爭奪淮南州郡,屆時陳軍能否在淮南站穩腳跟可不好說。

    如今是冬季,許多河流水位下降甚至幹涸,北軍騎兵眾多,可以肆意在淮南野地裏馳騁,缺騎兵的官軍很難在野地浪戰中取勝,隻能困守各個城池等待援軍,最後為對方逐個擊破。

    所以,懸瓠的得失,決定了陳國能否在淮南站穩腳跟,孔範在糾結宇文溫守懸瓠能撐多久,於仲文對此倒是很樂觀,

    他覺得懸瓠至少還能撐上數月。

    西陽王宇文溫,當年並無知兵的名聲,如同其他周國權貴子弟那樣,在皇宮宿衛,是個閑散宗室,不知何故,在後來的十年中脫穎而出。

    根據多方消息所知,宇文溫這一年來的戰績不俗,於仲文認為這位既然敢親自守城,那麽尉遲惇在短時間(數月內)必然無法拿下懸瓠。

    但這不代表尉遲惇知道淮南生變後束手無策,肯定會從別的地方調兵,極有可能是騎兵眾多的河北兵馬。

    所以官軍還是要抓緊時間重建淮水防線,壽春可能拿不下來,但鍾離、山陽、盱眙這三座城池,無論如何都要攻克,即可以作為攻略淮北的起點,也可以作為抵禦北軍進攻的前沿據點。

    還有,就是千萬別打彭城的主意!

    聽著於仲文的勸告,孔範有些疑惑,他看過輿圖,感覺從泗口北上進攻彭城好像也不是很遠,而就在十餘年前的太建北伐,陳軍就差點拿下彭城,隻是後來被周軍擊敗,把兩淮都丟了。

    如今的官軍主帥蕭摩訶,當年就是北伐軍將領之一,對於彭城一帶地形很熟悉,孔範覺得如今尉遲佑耆大軍潰敗,正是己方趁熱打鐵的好機會。

    “孔公,如今是隆冬時節,泗水水位大降,必然無法讓糧船通行,當年官軍敗北,就是被敵軍攔河斷了糧道及後路。”

    於仲文耐心的解釋著,孔範不知兵,卻當了監軍,有天子做靠山,諸將無法抗拒,如果對方胡亂指揮,陳軍好不容易得來的大好局麵就會毀於一旦。

    “官軍兵力緊張,要在拱衛建康的情況下,抽調兵力渡江北上收複淮南州郡,重建淮水防線,若此時分兵淮北去奪彭城,即便僥幸得手,一旦尉遲氏大軍反擊,這彭城守還是不守?救還是不救?”

    “彭城為四戰之地,留兵少則不堪用,留兵多則需要大量糧草供應,官軍首要之務是在淮南站穩腳跟,至於淮北,則要徐圖之。”

    於仲文身負重傷,僥幸撿回一條命,說了這麽多話,精力有些不濟,孔範對其給出的勸告表示讚同,為了能讓於仲文安心養傷,很快便離開。

    躺在榻上閉目養神,於仲文好一會才恢複了些許精力,他如此殫盡竭慮為孔範謀劃,不是為了功名利祿,不是為了報效陳國,而是為了報仇。

    來到陳國,經過一段時間觀察,於仲文發現陳國確實不行了,不是沒有敢戰的士兵,不是沒有驍勇善戰的將領,雖然國土狹小又缺馬,但這不代表必然亡國。

    關鍵是有了陳叔寶這種亡國之君,說什麽都沒有用了。

    當年的齊國,國力明顯比周國雄厚,軍隊數量眾多,為何會在短短數年時間內就滅亡了?

    很簡單,齊國天子高緯,是亡國之君。

    高緯寵愛馮小憐,重用和士開、穆提婆、韓長鸞等佞幸,硬是把偌大一個國家弄垮了,而現在的陳國,和當年的齊國是如何的相似?

    陳叔寶寵愛張麗華,重用孔範、施文慶、沈客卿等佞幸,朝廷內外烏煙瘴氣,多少善戰的將領得不到信任,於仲文能提出的策略,其實許多陳國將領都能提出來,為何天子獨獨會采納他的策略?

    很簡單,他於仲文是孔範、施文慶收容的一條喪家犬、好控製,有孔範、施文慶大肆鼓吹,陳叔寶才願意采納他擬定的策略。

    寵妃、中官、佞臣圍繞在陳叔寶這個昏庸天子身邊,諫路斷絕、群魔亂舞,弄得忠良蒙塵、勇將報國無門,出現這種情況的齊國都撐不下去,偏居一隅的陳國又如何撐得下去呢?

    但這和於仲文無關。

    他已經盤算好了,隻要能向尉遲氏報仇,給孔範、施文慶這些佞幸當鷹犬都無所謂,至於孔、施等人如何禍害陳國,和他沒有任何關係。

    如果陳國完蛋了,那我就去投奔另一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