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章 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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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清晨,破敗的裏坊內洋溢著歡聲笑語,許多身著戎服的男子麵帶笑容,出現在自家殘破的院門處,告別家人後,沿著巷道向大街走去。

    他們身上的戎服大多破舊不堪,有的人還穿著草鞋,若不是身著戎服,不知情的人看了還以為是流民。

    雖然已過元日,天氣依舊寒冷,但對於貧困潦倒的軍戶來說,天再冷也沒錢置辦像樣的衣物。

    去年年初,北虜兵臨建康城外,朝廷為了激勵士氣,於戰前發放大量錢帛,但對於許多普通士兵來說,根本就沒見過犒賞,什麽錢糧布帛都跟他們無緣。

    曆經數月的艱苦奮戰之後,北虜灰溜溜跑到江北,朝廷又說要發犒賞,許多士兵同樣也沒有份,將軍們沒說不發,總說百廢待興,官府須得恢複民生,讓大家再等等。

    於是大家翹首以盼的等著,每個月都在等,然而犒賞總是沒有,軍餉依舊被克扣、拖欠,為了維持生計為了救急,大家隻好借高利貸,借了錢之後利滾利,一輩子都還不上了。

    軍餉長期拖欠,犒賞等於沒有,每月的利錢不還又不行,為了還債,士兵們平日裏在軍營不是訓練而是出去打長短工,人是這樣,馬也是這樣。

    人去做雜務,營養不良的戰馬就去拉車,日子就這麽一天天過去,說好的犒賞就是沒有發下來。

    沒有錢糧布帛,軍戶們過了個淒涼的元日,而官軍如今正在征戰淮南,越來越多的兵馬奉命北渡投入作戰,這對於軍戶們來說,是生離死別。

    各家的壯勞力都是兵,要去打仗,那麽欠下的利錢誰去打工掙錢來還?

    隻有老弱婦孺。

    而上了戰場,死了怎麽辦?壯勞力沒了,整個家就垮了。

    這個問題不光軍戶擔心,平民百姓也在擔心,許多家庭沒錢雇人代役,隻能去借高利貸,或者到廟裏找化主救急,然而欠下的債也要還,被征發的親人一旦死在戰場上,家也就完了。

    官軍在淮南捷報頻傳,都說形勢一片大好,需要增兵、增兵再增兵,建康百姓聽了之後,一片愁雲慘淡,那些欠了一屁股債的軍戶更是如此,而今天,轉機來了。

    將軍們說,犒賞今日悉數補發,讓大家趕緊到軍營集合。

    所以軍戶聚集的裏坊,今日特別熱鬧,士兵們承載著家人的希望,走在街道上,三五成群有說有笑的趕往軍營,他們滿懷憧憬,想著一會拿了犒賞要抓緊時間買米。

    趕在要債的人登門以前,讓家人吃個飽飯。

    陸陸續續抵達軍營的士兵,在校場上歪歪扭扭的排著隊伍,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鼓聲響起,那是集結的信號,士兵們努力排好隊伍,看著幾名將領走上木台。

    例行講話開始,開場白當然都是什麽“皇恩浩蕩”、“殺敵報國”的陳腔濫調,士兵們從祖父那一輩起就聽了不知道多少遍,個個都是耐著性子聽下去。

    今日集合的士兵比往日要多很多,但比賬麵編製上的士兵數要少,不過士兵們對此都見怪不怪了——不就是吃空餉嘛!

    一個編製為一千人的隊伍,實際兵員能有五百就阿彌陀佛了,而這五百人中,成立打長短工做雜務的人至少有四百,剩下一百士兵勉強算得上訓練有素,而實際上到了戰場,能夠披甲衝鋒的兵不過十來個。

    這樣的軍隊能打仗麽?

    所以將軍們打仗都靠自家部曲,要麽就是靠募兵,養部曲、募兵要花很多錢糧,光靠將領自己的財力很費勁,那麽吃空餉、喝兵血來積攢錢財也沒什麽奇怪的。

    無非是喝多喝少的區別。

    將軍們喝兵血,大官們就變著花樣克扣軍餉,克扣犒賞,逼得士兵去借高利貸,而這些高利貸的幕後大東家,基本就是這些將領、大官們。

    聽到講話的將領提到“北伐中原”,下麵的士兵一個個心中叫罵:

    狗屁北伐中原,一個兩個就想著發財!

    打得過北虜,好處都是你們的,打不過你們就投降,給北虜當大官,到時還不是我們這些當兵的倒黴!!

    罵歸罵,但大家都很期待,因為將軍說了今日補發犒賞,那麽怎麽樣都會有錢糧或者布帛發,士兵們翹首以盼,就等著講話結束,大家排隊領犒賞。

    然而話是講完了,另一個將軍又接著講下去,而這一次,卻是殺氣騰騰:有士兵強買強賣、偷雞摸狗、尋釁滋事,甚至殺人越貨、拐賣人口,敗壞官府名聲,這種害群之馬,必須清除。

    許多苦主到官府告狀,現在經過初步緝查,確定那些害群之馬就在今日校場上的人群當中,一會,苦主就上來指認。

    此言一出,士兵們愣住了,雖然大家家境貧困,確實有手腳不幹淨的情況發生,但是那是迫於生計,不得已偷雞摸狗拿回家充饑,也隻是僅此而已。

    至於‘殺人越貨’、‘拐賣人口’,這種缺德事誰做過?就算有,也隻是個例吧!

    將軍說完之後拍拍手,讓苦主們上來認人,士兵們一開始還昂著頭,等著自證清白,可當他們看清楚上來的是什麽人之後,一片嘩然。

    那都是高利貸債主的爪牙,平日裏催債凶神惡煞,現在卻自稱是什麽邸店掌櫃、行商、丟了子女的苦主!

    現場氣氛變得詭異起來,原本滿心歡喜等著發犒賞的士兵,如今隱約覺得事情好像不是他們想的那樣,果不其然,接下來的講話,讓所有人驚呆了。

    將軍讓‘害群之馬’自己站出來,大家都省事,莫要連累同袍,因為今日不給苦主們一個說法,那麽犒賞誰也別想要。

    這明擺著就就是要賴啊!

    在場士兵如是想,群情激奮,有人高聲質疑,卻被台上一名‘苦主’給‘認’了出來:“就是他,就是他,就是他搶了我一貫錢!”

    將領聞言‘大怒’,隨即大聲說道:“敗類,來人,把他拿下!”

    幾名部曲如狼似虎的衝入人群,將那名士兵製住,喝退試圖阻止的其他士兵,將此人拖出來、五花大綁,那名‘苦主’看著這奮力喊冤的士兵,不加掩飾的露出笑容。

    敢欠錢不還?老子要弄得你家破人亡,以儆效尤!

    另外的苦主開始‘聲淚俱下’的指認凶犯,一個個士兵被人五花大綁起來,現場氣氛開始變化,許多士兵麵紅耳赤,握緊了拳頭。

    喧囂聲漸漸停止,隨之而來的是沉寂,可怕的沉寂。

    校場旁一處營房內,奉命監督補發犒賞的內監軍施文慶,聽著校場處的動靜,嗤笑數聲,站在一旁的將領,有些忐忑的問道:“轂下,這樣下去,萬一鬧出事來....”

    轂下,是文武官員對天子使節的尊稱,施文慶是官家心腹,又身負皇命,將領們自然不敢怠慢,隻是他們領兵多年,知道凡事總得有個限度,就擔心把士兵逼急了爆發嘩變...

    “嘩變?”施文慶笑起來,笑容很燦爛,他今天就是要鬧出嘩變,再殺一批人立威,也好理所當然把吞了犒賞的虧空補上,然後順便撈一個“平定嘩變”的功勞。

    所以他帶來的兵,是以維持秩序為名,不動聲色將校場包圍起來。

    為了保密,施文慶事前隻對軍營裏的幾個主要將領透露這一決定,這名將領此時才知道事情真相,大驚失色,卻不敢說什麽。

    施文慶早就盤算好了,官軍打仗靠的是募來的驍勇(募兵),羸弱的軍戶世兵就隻配當奴仆,殺一小批立威正合適,不怕影響王師在淮南的戰事。

    而這些世兵之中有許多人不識好歹,居然敢賴賬不還錢,他必須殺雞駭猴,讓所有欠錢不還的人知道,和債主作對的下場是什麽。

    他是監軍,今日監督將領們給士兵補發犒賞,順便揪出那些禍害百姓的兵痞,結果這些兵痞借機鬧事,不就正好彈壓嘩變?

    如今校場上的兵,個個赤手空拳,沒有鎧甲、盾牌,有什麽好怕的!

    施文慶想到這裏,開口說道:“傳令,讓弓箭手準備,一會他們鬧起來,全都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