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七十三章 血與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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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當夕陽的最後一絲餘暉消失在地平線,騎兵們正好將一堆堆馬糞點燃,這些馬糞都是戰馬“現拉”的,不容易點燃,但摻以幹草和火藥,一點火就容易燒起來。

    一股股帶著腥臭味的煙霧從馬糞堆裏升起,被西北風裹挾著,飄往下風向數十步外的車陣。

    馬糞堆北麵二十餘步處,士兵們已將特製的大弩組裝好,共計五十五架,這些大弩可拆分為弩床、弩臂、弩弦三部分,方便攜帶,組裝起來也很方便。

    如此大弩可以發射箭矢,但此時要發射的卻是數斤重的轟天雷,射程將近百步,正好在敵軍弓箭手有效攻擊範圍之外。

    而大弩所用轟天雷的火撚是特定長度,既能確保大多數轟天雷不會在半空中就提前爆炸,也能確保大部分轟天雷落地之後很快就會爆炸。

    一架大弩要由四名身強力壯的士兵來操作,其中就包括上弦,要操作五十五架大弩,至少得二百二十名士兵,而在大弩的後麵,是一筐筐特製轟天雷。

    一切準備就緒,第一輪發射的卻不是轟天雷,而是沾了火油的火彈,當重量和轟天雷差不多的火彈被人點燃之後,隨著一聲令下,操弩手們奮力砸下機括,呼嘯聲起,大量火球竄了出去。

    這些火球在空中劃出一道道弧線,就像流星劃過天際般,留下閃亮的軌跡最後墜落地麵,有的火球落在野地裏,有的則落在敵軍車陣內。

    閃爍的火光,映襯出一片漆黑的敵軍車陣輪廓,第二、第三輪火彈射出,將車陣的輪廓映襯得愈發明顯,操弩手們透過馬糞煙霧觀察目標,將大弩微調之後,開始發射轟天雷。

    綿延不絕的驚雷在曠野裏炸響,在一輪又一輪的轟天雷攻擊下,敵軍車陣被火光和濃煙籠罩,依稀可以看見火光之中有慌亂的人影,還能聽到各種喧囂聲。

    也許是敵兵被炸得東歪西倒,也許是敵兵忙著救火,也許是敵兵忙著修補破損的馬車,這樣的場景對於進攻方的將士來說十分美妙。

    他們根本不用和敵人接戰,隻是靜靜地守在百步之外,看著己方大弩肆無忌憚攻擊車陣,如果有敵兵妄圖做困獸鬥,偷偷摸出來試圖反擊,他們就會讓其有來無回。

    車陣裏的火光漸漸變大,映紅了夜空,也映亮了尉遲惇的雙眼,他看著眼前這一幕,想起了大半年前的柴村。

    那一戰,他手上有將近兩萬騎兵,而困守柴村的敵人大多以步兵為主,本來他不可能輸,最後卻輸了,仔細一想,最大的問題在於轟天雷帶少了。

    因為轟天雷不足,無法快速攻堅,所以尉遲惇當時隻能讓騎兵們下馬步行進攻,以回環連打的方式進攻柴村,結果被好整以暇的敵人予以大量殺傷。

    不僅如此,對方還尋著機會列陣衝出來,借著各種障礙,再次將尉遲惇所派騎兵打得傷亡慘重。

    想到那一場慘敗,尉遲惇就氣得咬牙切齒,他吃了一次虧,就絕不會再吃第二次,此次作戰,他特地命工匠打造可拆卸、組裝並便於攜帶的大弩,就是要對付龜縮據守的敵兵。

    還讓士兵冒著風險,攜帶大量特製轟天雷行軍,一切的一切,就是為了將烏龜殼敲開。

    一個數斤重的轟天雷殺傷力有限,甚至還炸不死近在咫尺的人,但卻能炸斷敵人的手指,炸傷敵人的身軀,炸瞎敵人的眼睛,還能震得對方口鼻出血,讓其喪失作戰能力。

    轟天雷爆炸時產生的火焰,還能點燃敵人的衣物,點燃馬車、營地裏的易燃之物,為了給宇文溫一個驚喜,尉遲惇可是投入了血本,消耗了許多火藥製作這種特製尺寸的轟天雷。

    尉遲惇不相信急著趕路的敵軍會帶著大弩,對方即便趕製投石機,倉促間也不可能趕製出多少來,所以此時隻能挨打而不能還手。

    事實證明,他的判斷是正確的,敵軍車陣到現在為止都沒有反擊,任由轟天雷、火彈一波一波的落在車陣裏爆炸、燃燒,毫無還手之力。

    看著敵人的慘狀,尉遲惇快意非常,如果可以的話,他真想就這麽讓大弩不斷攻擊敵陣,持續整整一個晚上,待得天亮時就能直接打掃戰場。

    仔細看看遍地殘肢斷臂之中,有沒有宇文溫的屍體。

    然而轟天雷的數量有限,不可能支撐整晚的進攻,所以還得靠士兵浴血奮戰來解決對方。

    燃燒的馬糞堆漸漸熄火,煙霧變小,號角聲、鼓聲響起,早已準備就緒的驍勇們開始向敵軍車陣靠近,作為先登、陷陣,從東、西、北三個方向對車陣發動進攻。

    圍師必闕,獨留南麵不進攻,正是為了瓦解敵兵的鬥誌,當對方承受不住猛攻時,總會有士兵率先往沒被攻擊的南麵出逃,有一有二就有三,然後就是全軍崩潰。

    雙方距離縮短到五十步,大弩停止發射轟天雷,車陣內忽然響起號角聲,隨後弓弦聲起,箭如雨下,正接近車陣的驍勇拿著盾牌和臨時趕製的大盾,頂著箭雨繼續向前走。

    又有大量下馬騎兵,仗著身著兩重甲,不避箭矢,直接彎弓搭箭和陣內弓弩手對射。

    許多驍勇中箭倒下,而馬車後的弓弩手傷亡也不小,雙方距離不到二十步時,不約而同投擲出轟天雷。

    雷鳴聲驟起,車陣外沿火光閃爍,濃煙之中,血染鎧甲的驍勇奮力向車陣靠近,借著火光,他們看見車陣外有數道奇怪的障礙。

    據說在柴村之戰時,據守柴村的敵人使用了一種奇怪的障礙物,按親曆者所述,這種障礙物似乎為鐵線所製,上纏鐵蒺藜,鐵線一圈圈橫貫地麵,宛若蛇腹般。

    這些障礙物不但如同荊棘矮樹一般能纏人,用刀去砍,急切間又不易砍斷。

    現在,敵人果然又布置了這樣的障礙物,但今時不同往日,因為驍勇們早就有準備,許多人在同伴掩護下,向這些蛇腹形的鐵荊棘投出鐵爪,然後扯住係在鐵爪末端的繩索奮力向後拉。

    東、西、北三個方向,同時有許多驍勇用鐵爪扒住鐵荊棘向外扯,然而這些鐵荊棘被許多木樁釘在地麵,憑人力無法扯動。

    但這難不倒驍勇們,因為他們還有另一個手段:人力不夠就上馬力。

    鐵爪上係著的繩索很粗也很長,繩索另一端是鐵環,鐵環上有十根麻繩,分別係在十匹戰馬身上。

    人扯不動那些鐵荊棘,馬卻能,許多鐵爪扒上鐵荊棘,每個鐵爪後麵就是十匹馬在扯,鐵荊棘被這麽多匹馬扯著,漸漸被扯起,固定鐵荊棘的木樁一根根被拔出。

    眼見著鐵荊棘(鐵絲網)就要被扯走,馬車後數名弓箭手探出身,抽出箭鏃為月牙形的羽箭搭上,瞄準這些繃直的繩索。

    雖然視線不好,但弓箭手們隻是粗略一瞄便鬆開弓弦,粗碩的繩索接二連三被射斷,而射斷繩索的弓箭手們,隨後便被外側飛來的羽箭射倒。

    戰鬥在繼續,越來越激烈,為了破障和護障,攻防雙方填進去大量人命,進攻方士兵如潮般湧來,不顧一切衝擊車陣,宛若驚濤駭浪拍在礁石上。

    爆炸聲此起彼伏,無數火苗在車陣中冒起,隨後卻又被人撲滅,馬車後頑強的弓弩手不顧傷亡,和陣外的弓箭手對射,又有身披重甲的士兵衝出車陣,和試圖破障的驍勇展開白刃戰。

    地麵上的屍體越來越多,車陣外的鐵絲網在反複拉扯中消失殆盡,馬車車廂連成的壁壘,成了陣內士兵的最後一道防線。

    馬蹄聲起,東、西、北三個方向,都有許多騎兵策馬向車陣衝來,胯下坐騎身著馬鎧所以不畏箭矢,戰馬馱著數枚火撚已經點燃的轟天雷,直接向麵前的車陣撞去。

    距離不到十步時,騎兵翻身跳下戰馬,隨後隻聽巨響不斷,車陣三麵都有大量濃煙冒起,而其西側被炸出一個缺口。

    車廂的殘片四處飛散,其間夾雜著殘肢斷臂,驍勇們呼喊著向缺口處湧去,要率先攻入車陣,即便這樣肯定是九死一生,卻沒人遲疑。

    用命換軍功,作為先登、陷陣,死了有雙倍撫恤,若活下來,可以改變自己和家族的命運,如此重賞之下,不缺勇夫。

    硝煙彌漫中,車陣內呼嘯聲起,一團團火光依次竄上天空,隨後化作朵朵巨大的煙花,綻放出絢爛光芒的同時,將地麵照亮。

    黑底白紋的虎頭旗,出現在光芒下,破口內側響起嘹亮的喊聲,火光之中,無數骷髏人衝了出來,其樣貌猙獰,硬是讓即將破陣的驍勇們為之一愣。

    身材魁梧著兩重甲、拿著各式武器的虎林軍戰鋒隊將士,戴著骷髏麵具投入作戰,在血與火之中,率先向試圖破口而入的敵人發動反衝鋒。

    。。。。。。

    淩晨,戰鬥在繼續,千瘡百孔的車陣,依舊頑強的聳立在曠野裏,而如潮般的進攻依舊沒有停止,進攻方兵力充沛,絲毫沒有緩一緩的意思。

    到處都是火光、濃煙的車陣,就像一塊落在地上的肥肉那樣,吸引著無數螞蟻圍啃,戰鬥不知何時才能結束。

    從天黑到現在,攻防雙方未曾停歇,車陣附近屍體堆積如山,鮮血噴灑、火光衝天,攻方數次突破攔截殺入陣內,還沒來得及擴大戰果就被擊退。

    秋風輕拂,帶來濃重的血腥味,中軍大旗下,未得休息的宇文溫正聽取戰況匯總,己方的傷亡情況他不關心,他隻要結果。

    打仗就會死人,己方傷亡多未必會輸,隻要防線完整,隻要還有預備隊,隻要還有兵,他就能繼續撐下去。

    仗打到這份上就是熬,熬人命,看誰先熬不住,宇文溫環顧東、西、北三個方向,看著火光閃爍,聽著喊聲如潮,不由得唏噓。

    幸虧對方的遠程攻擊武器是大弩而不是火炮,否則他的車陣早就完蛋了。

    冷兵器時代的步兵方陣,同時代技術水準的進攻方想要正麵擊破,必然要付出重大傷亡,可一旦火炮出現,冷兵器方陣就完了。

    由化學能推動的實心炮彈,可以在方陣裏拉出一道道血痕,每一道血痕的出現,意味著大量方陣兵陣亡,前裝火炮的威力雖然不至於“一炮糜爛數十裏”,卻可以輕而易舉將方陣擊潰。

    當熱兵器時代到來時,典型的戰術就是以騎兵壓迫敵軍,迫使對方收縮兵力排成大方陣自保,己方隨後拉出火炮對著大方陣打上幾輪,對方就崩潰了。

    宇文溫無比慶幸,慶幸自己沒有“發明”出火炮,否則以當時的情形和技術擴散的速度,他不但不能以此橫掃天下,很可能會被別人用來對付自己。

    今晚,他的車陣遭到敵軍大弩投射的轟天雷轟擊,這種冷熱結合的武器,其設計思路沒有突破思維壁壘,雖然對己方造成了不小的傷害,但無法對戰鬥形成決定性的影響。

    如果不是為了輕裝上陣強行軍,宇文溫的隊伍裏也能配備大量大弩,同樣能向對方彈射轟天雷作為反擊。

    但這樣的反擊毫無意義,敵軍騎兵眾多,他知道即便己方把敵人的大弩破壞掉,依舊無法扭轉局勢,因為對方靠的是騎兵。

    一般的遠程兵器交戰隻是彩頭,肉搏白刃戰決勝負才是關鍵,因為“敢不敢白刃戰”才是檢驗一支軍隊成色的試金石,此次一晝夜的戰況,再次證明了宇文溫的兵是強兵。

    與此同時,敵軍的表現,說明對方汲取了柴村之敗的教訓。

    柴村之戰,虎林軍用過多種防禦手段禦敵,其中就包括鐵絲網,而對方用鐵爪來扒鐵絲網,明顯是有備而來,這個時代的人隻是見識沒他多,但並不代表對方蠢。

    即便如此,宇文溫也不慌,敵人數量上占優勢,進攻如同波濤一般一浪接一浪,而己方車陣已經接近崩潰的邊緣,身處險境的宇文溫依舊不慌不忙。

    用各類雜物拚湊起的第二圈防線已經構建完畢,如果敵人突破車陣,那麽他就收縮兵力在第二防線繼續熬,不過在那之前,得上“大規模殺傷性武器”。

    中軍所在的土丘上,丘頂搭起了一個簡易木台,既可以作為瞭望台,也可以作為法壇。

    木台的東南西北四角已經點起火把,使得木台在黑夜之中十分顯眼,周圍數百步距離內,人們都能注意到這個木台。

    一臉正氣的王道長,右手桃木七星劍、左手鎏金攝魂鈴,身著道袍、頭戴紫金冠,踏著天罡步,向木台上走去,其身後緊隨左右護法,是為“吃棗雞”、“藥丸蛋”。

    鑼鼓聲起,在震天的喊聲中,在閃爍的火光中,在眾目睽睽之下,王道長登壇作法,要借來昊天上帝的無上神威,一舉破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