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一章 你們不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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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午後的陽光,透過玻璃窗灑在地板上,經地板反射照得殿內亮堂堂,宇文溫獨自站在書案前,看著地上擺著的一張輿圖,陷入沉思。

    方才他和令狐熙的辯論,誰也沒有說服誰,這是必然的結果,因為各自的觀點都很明確,都有充分的理由來證明自己的觀點沒有錯。

    令狐熙對南中的看法,代表著這個時代朝廷中樞對南中的看法,那就是“食之無味,棄之可惜”。

    南中的重要性,不要說這個時代,就是在秦漢時,上位者就注意到了,因為這是蜀地到交趾(交州)的陸上通道,對於有意開疆拓土的皇帝來說,這條道路是必須打通的。

    而橫跨南中南北的道路,實際上在春秋戰國時就有了,那是無數當地部落往來南北時走出的路,相傳戰國初期的蜀國,就曾發兵南中,順著葉榆水入交州,攻城掠地。

    到了東漢末年,中原紛亂,避禍交州的中原名士許靖、劉巴,就是從交州啟程北上,走陸路經由南中去益州,許靖平安抵達目的地,但劉巴走到半路,被益州郡官員攔截,扣留了幾年。

    當時的益州郡,就是如今昆州一帶地區。

    而當蜀漢滅亡、晉國要對東吳動手時,讓蜀國降將、南中都督霍弋,帶著降兵以及南中大姓的軍隊南下,走葉榆水進攻東吳控製的交州。

    東吳的交州駐軍抵擋不住,吳帝急調駐防荊州的軍隊一部走鬱林抵達合浦,再乘船趕往交趾救援,雖然打退了晉軍,卻等來了吳國滅亡的噩耗。

    霍弋所部晉軍為偏師,進軍交州為的是調動荊州吳軍,而進攻江東的晉軍主力,正是從蜀地乘船出發,一路順流而下,穿過兵力空虛的荊州,突破沿途江防,直抵石頭城外。

    這是益州入交州道在軍事上的一次成功運用,從側麵證明了這條道路的通暢性,也證明了控製南中,對穩定交州局勢的重要性。

    所以朝堂諸公對於控製南中沒有異議,對於設南寧州總管府舉雙手讚成,卻對如何控製南中,和宇文溫有了意見分歧。

    他們認為,為了保持益州入交州道的通暢,必然要控製朱提、味、昆明以及葉榆水北岸的步頭,為了壓製爨氏,必須控製同樂,至於東川銅礦,那更是要駐軍以確保財源。

    除此之外的南中各地,就沒必要設經製州(朝廷實控州,其中包括官員任命,戶籍管理、征收租庸調),設羈縻州、對地頭蛇封官許願即可。

    南寧州總管府再慢慢經營,教化蠻民,然後扶持一些蠻部作為打手,壓製各地有野心的大姓、夷帥,如此一來,朝廷能在控製南中的同時,避免駐軍過多而耗費大量錢糧。

    而宇文溫要的,是真正的實控南中,羈縻州當然要設,但經製州不僅要駐軍,還要遷移百姓定居,大規模屯田、開荒,花上數十年時間,直接讓南中大變樣,變成漢人占主導地位。

    將南中實實在在的漢化,這就是“實南中”。

    而種種跡象表明,百姓和士兵不是很樂意如此。

    令狐熙所說南中戍卒對“實南中”有怨言,蜀地百姓對“實南中”很害怕,這是實情,因為宇文溫通過別的渠道了解到的情況,就是這樣。

    所以對方以此為依據,勸諫他改變主意,不是沒有道理,可以說是“為民請命”,勸他“懸崖勒馬”。

    能有這樣敢說實話的官員,宇文溫很感動,但他想說的是...

    你們不懂!

    你們不懂,數十年後,在葉榆澤(洱海)的諸詔之中,最南邊的一詔因為最弱小,由此入了中原朝廷的法眼,成為跑腿,拿著主人的雞毛令箭,狐假虎威。

    在葉榆澤這個器皿之中,百蟲相互殘殺,這個小小的部落靠著中原朝廷“加持”,大肆擴張實力,吞並其他部落。

    統一諸詔,羽翼漸豐,又攻滅爨氏,獨占南中,成為一隻蠱。

    這個時候,主人發現不對,調集大軍興師問罪,跋涉數千裏,攻到葉榆澤畔,最終決戰官軍卻全軍覆沒。

    昔日的小跑腿,成了南中的主人,身強體壯,饑腸轆轆,於是磨刀霍霍向豬羊。

    北掠蜀地,圍困成都,大掠而歸;南侵交州,攻城掠地,同樣滿載而歸。

    這就是曾經的曆史,那隻蠱叫做南詔,起家葉榆澤,就在初唐發家,“距離現在”不過三十多年!

    你們不懂!

    宇文溫真想這麽說,但無法說出口,因為無從說起。

    “你們不懂”這四個字,是他心中的呐喊,而恍惚間,他似乎聽到了另一個人的心聲。

    朕開大運河,是為了子孫後代,功在千秋!

    朕三伐高句麗,是為了鏟除隱患,保中原永無遼東之患!

    朕離開洛陽,蟄伏江都,是為了東山再起!

    隋帝楊廣,麵對臣子的苦諫,麵對思念家人的將士,心中的波瀾,概括起來應該就是這四個字:你們不懂!

    然而,功在千秋之舉,卻禍在當代,不恤民力的楊廣,讓江山陷入萬劫不複之地。

    最後還強迫家人遠在關中的驍果將士跟他在江都靜待時機,後果就是兵變,眼睜睜看著兒子在麵前被人殘殺,自己也被絞死。

    這就是不顧現實一意孤行亂來的下場,宇文溫一直引以為戒。

    那麽他不顧勸諫、一意孤行“實南中”,會不會弄出禍事來?

    大規模遷移百姓在南中定居,會不會因為百姓水土不服,大量病死、餓死,釀成人間慘劇?

    讓蜀地府兵輪戍南中,會不會逼出兵變以至南中局勢糜爛,禍及蜀地?

    有可能,而且幾率不低,令狐熙在南中、蜀地的所見所聞,以及宇文溫自己收集上來的民情,都說明了大量蜀地百姓和普通士兵的心聲:我們不想去南中!

    這是人之常情,宇文溫理解,但他的心情,誰又能理解?

    他要在有生之年,阻止南中有割據勢力做大,所以不想在南中玩“代理人戰爭”,因為曆史證明這樣做的後果就是養出南詔這條蠱來。

    那麽最有效的辦法就是親自下場“調教”南中。

    什麽爨氏、六詔、南中大姓,統統給我跪下唱征服!

    這是宇文溫的決定,但他又不想重蹈楊廣覆轍,因為不恤民力導致江山傾覆。

    魚和熊掌不可兼得,該如何是好?

    宇文溫在理想和現實之間做出了妥協,不強製百姓遷移,讓蜀地府兵定期去南中輪戍就行,保證戍卒待遇,保證其家人減免租調,保證能和家人通信,然後時間一到就能回家,絕不拖延。

    都做到了這一步,誰若是還不識好歹搞兵變,那就炮決。

    在南中保證絕對優勢的軍事存在,接下來,就是喜聞樂見的套路。

    集中力量開發東川銅礦,讓朝廷有了天下第一等的財源,離都離不開,再以鹽利、糖利、銅利行開中法,激勵商人募集人手在南中屯田。

    然後,依靠“有活力的宗教組織”(玄武觀、白蓮寺),在南中搞“信仰轉化”,依靠“有活力的社會組織”(捕奴隊),在南中用武力調教那些不識好歹的部族。

    用商路聚攏人氣,讓沿途城池繁榮起來,讓百姓漸漸知道南中的實際情況。

    預熱二十年,升溫二十年,合計四十年時間“實南中”,宇文溫覺得那時自己若是還沒崩,火候就到了。

    若自己“半路”就崩了,兒子接著幹,若是幹不好....

    關我甚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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