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百四十一章 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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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郎君是關中人?”

    “我確是關中人,跟著家裏掌櫃到蘭州行商,出來見識見識。”

    “郎君一定是嫡出吧,行商人家,庶出子弟十五、六歲就跟著出來長見識了。”

    “呃....老丈說得沒錯...”

    金城市集一隅,一身便裝的宇文維城,此刻化身關中來的“餘郎君”,和一擺地攤賣藥材的老漢閑聊。

    老漢頭發花白,臉上滿是滄桑,坐在地攤邊的石塊上,宇文維城買了一些藥材,隨後坐在另一塊石頭上,跟對方打聽起蘭州風情。

    聊著聊著,宇文維城發現對方的經曆很豐富,當過幾次兵,隨軍討伐吐穀渾。

    老漢十五六歲時,還是魏國百姓(西魏),被官府征發從軍,作為青壯輸送糧草,當時魏軍和突厥聯合,從涼州出發,向南翻越天山山脈,攻打吐穀渾。

    其實是突厥的可汗想要襲擊、掠奪吐穀渾,而魏軍隻是作為協同,魏軍之所以不走河湟,就是想給吐穀渾一個出其不意。

    後來過了二十多年,到了建德年間,也就是三十多年前,周國討伐吐穀渾,是太子(宇文贇)掛帥出征,老漢當時已是中年,被官府征發,隨軍出征。

    官軍到西海邊上轉了一圈,攻下吐穀渾王都伏俟城,大軍駐紮在伏俟城和西海之間,為了補充食物,還從西海裏捕魚,那魚沒有鱗片,吃起來味道鮮美,到現在,老漢還在為這美味感慨。

    宇文維城對此深有同感,因為他這次出征,也吃過西海裏撈起來的無鱗魚。

    有一個認真的傾聽者,老漢的話越來越多,那一次出征,他凍傷腿落下殘疾,走路不便,故而之後再沒被征發從軍,期間經曆了隋國,後來,朝廷又換回來,和吐穀渾的關係時好時壞,靠近河湟的河州三天兩頭遇襲,而在河州以東的蘭州,相對要好一些。

    說到這裏,老漢感慨道:“哎呀,官軍此次出擊,那西賊依舊西逃,等官軍撤了,肯定是要卷土重來的,幾十年來都是如此,也不知何時是個頭。”

    “是呀,隻盼經此一戰,吐穀渾能老實幾年...”宇文維城附和著,他當然不會跟對方討論這種問題,就是想知道最真實的百姓生活情況。

    主政者想要熟悉民情,不能隻靠聽官員上報,因為各級官僚很可能基於不同目的,報喜不報憂,或者有意識的誤導,所以必須時常到民間走訪。

    在民間走訪,自然要隱去身份,最好扮作尋常商旅,這樣才能和百姓好好的交談,從閑聊之中,聽到百姓內心所想。

    這是宇文維城從父親那裏學到的技巧,但微服出巡有風險,很可能因為和潑皮無賴或者遊俠兒發生衝突,導致橫屍街頭。

    即便性命無憂,斷手斷腳或者臉上留下傷疤,總是不好。

    所以微服出巡要有個度,得注意保證自身安全,畢竟“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不要老想著如江湖遊俠般行俠仗義,隨便與人起衝突。

    這也是父親的交代。

    宇文維城此次微服出巡,自然有便裝侍衛在一旁保護,不過在這集市上,誰也不會想到皇太子居然會和一個老漢坐在一起聊家常。

    老漢絮絮叨叨的說著,說到自家情況,頗為驕傲,他雖然瘸了一條腿,卻兒孫滿堂,日子不能說過得舒舒服服,但溫飽總是可以做到的。

    家中沒有多少田地,隻能留給長子,其他兒子們自謀生路,有的做佃農,有的做樵夫,順便采些藥材回來,他攢夠一定量,就拿布一包,背到城裏擺攤賣。

    擺上大半日,能賣多少賣多少,賣得些許銅錢,買些日用品回去。

    他家距離金城不遠,所以即便慢慢走,早出晚歸是沒問題的,如今蘭州地界頗為太平,半路上也不怕什麽強人攔路搶劫。

    聽得對方說“太平”,宇文維城問:“老丈,入城或者在市集擺攤,官府收稅麽?”

    “不收,都不收,就是得在市集指定位置擺攤,畢竟人家商鋪是要交租金的嘛,當然要在最好的位置....”

    “如今城裏鐵釘怎麽賣來著?常見的那種...”宇文維城邊問邊手指比了比尺寸。

    “一文錢五顆釘,便宜著哩。”

    “豬呢?小豬,五、六個月大的小豬。”

    “不用買,家裏養著哩。”

    “那若是賣,作價幾何?”

    “總得賣個兩百文,但那也不能賣,得養大了,過年殺了吃肉。”老漢說到這裏,興致勃勃的說下去:

    “養豬賣,還不如摘棉花,待到秋天,棉田一片白,園主們心急火燎雇人摘棉花,那才是務工賺錢的好時候..“

    “雇一個摘棉花,無論老幼都包吃住,然後摘一斤棉花兩文錢,小子一日能摘二三十斤,成年人一日能摘六、七十斤,熟手摘得更多...“

    “那麽多棉田,棉花一茬一茬的開,忙上一兩個月,那是多少錢?可不比養豬賣劃算?”

    “但就是累,老漢我是腿腳不便,腰也吃不住,所以就去不了,家裏兒孫、媳婦們去棉田摘棉花,每日從天亮忙到天黑,忙上一個月,累得腰都要斷了...”

    “棉花不高,成年人要摘棉花得彎腰,你想想,從早彎到晚,那有多累?老人家可吃不消。”

    “腰累,手也遭罪,棉花要一朵朵摘,可葉子硬,很容易紮破手、磨破手,又劃破衣裳,真是辛苦...”

    宇文維城聽得老漢絮絮叨叨說著,忽然一驚。

    隴右織造司設立多年,其紡織工場如今以紡織棉布為主,而棉布十分受歡迎,所以隴右地區的棉花種植麵積逐年遞增。

    各地但凡能保證糧食供應,多出來的田地或者新開荒地,大多種了棉花。

    棉花種植園很多,越來越多,所以種植園主雇傭大量人手,這一點,宇文維城之前就已經有所了解。

    而棉花到了豐收季節(秋天),須要人力采摘,這點宇文維城也知道。

    但他不知道種植園主為了棉花采摘,居然在包吃住的前提下,要給雇工開出這麽高的工錢。

    換句話說,棉花采摘這個“工序”,是棉花種植園成本較高的一個環節,因為辛苦又不可或缺,於是種植園主隻能“高薪”雇傭人手打短工。

    因為棉田麵積越來越大,到了摘棉花的季節,居然出現了用工緊張的局麵,種植園主為了及時摘棉花,什麽法子都想出來了,實在人不夠,家中護院、仆人都一起上。

    這意味著什麽?

    一,隨著棉花種植、紡織業的發展,對於人力的需求十分旺盛,棉田要打理,棉花要采摘、搬運,這都要靠人力,而現在,隴右地區開始出現季節性的人力緊缺現象。

    二,對於種植園主來說,奴隸製種植園,比雇傭製種植園劃算,因為同樣“包吃包住”,奴隸不需要工錢,再苦再累也得幹活,而雇工隨時可以不幹,還不好打罵太過。

    奴隸,對於種植園主而言就是低成本的生產工具,想要更高的利潤,就得需要更多的奴隸,高強度的壓榨下,奴隸壽命有限,於是,要經常“更換”。

    那麽,數量充足且便宜的奴隸從哪來?

    想到這裏,宇文維城有些失神,此次官軍西征,俘虜吐穀渾丁口數萬,牲畜十餘萬,俘虜們除了一部分獎賞給踴躍助戰的鐵勒薛延陀部外,如今全都被戰前踴躍“擁軍”的隴右大戶們瓜分一空。

    宇文維城當時還奇怪,覺得隴右好像不缺人手,怎麽就爭著搶著要俘虜,畢竟這些吐穀渾部眾不會種地,放牧的話很可能會跑。

    現在看來,是他忽略了棉花種植、紡織這兩個行業。

    西海地區雖然荒涼,沒有什麽重要礦產,但對於已經大規模種植棉花的隴右地區來說,西海最寶貴的財富不是牛羊,而是人。

    確切的說,是奴隸。

    所以,吐穀渾以及西海諸羌、番族,從雞肋變成了雞腿,若再有類似漢時的羌亂發生,那麽,官軍出擊,恐怕就不會虧損,把俘虜們賣給種植園主,顯而易見有利可圖。

    說不定,吐穀渾這處潰瘍,會被名為“棉花”的秘方治好。(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