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六十四章 曆史的車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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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下午,皇宮,宇文溫和侄子、杞王宇文理交談,現任尚書令的宇文理到了明年就要卸任,轉任淮揚都護,坐鎮東南,監視南朝故地。

    而現在,時值改製的關鍵時候,宇文理作為尚書令,肩上責任很重,所以宇文溫有許多話要向侄子交代。

    但他最想和侄子說的,就是到任後,如何與地方官府、市舶司、洋務司等“有司”配合,將防區內的海防及港務做好。

    與此相比,監視南朝故地這一政治任務倒在其次。

    淮揚都護府,防區是淮南、江南以及淮北徐州地區,位置十分重要,故而職責也很重,因為防區裏,有淮水、長江的入海口,所以內河航運及海運十分繁忙,這就帶來了個新問題:海防。

    淮口和廣陵,都是繁忙的內河、外海轉運港,大量民船穿梭,管理起來難度很大,加上當地道、州的官府,可以說這兩個港口的“婆婆”都有幾個。

    婆婆多,誰都能管事,而誰都能管事的結果,就是什麽事都管不好。

    萬一有海寇來襲,喬裝打扮、偽造船籍入港,地方官府以為這是番商海船,都護府以為是兩洋貿易公司商船,市舶司以為是都護府戰船,洋務司以為是漕運貨船,大家都認為不歸自己管...

    那麽,有可能百餘海寇,就這麽大搖大擺入港,然後上岸燒殺搶掠,與此同時四處縱火,導致大量百姓四處逃散、相互踐踏,然後對方趕在官府反應過來前揚長而去。

    留下的一地雞毛,誰負責?

    說完海寇,還可以說走私,或者販賣人口,這些問題都和船隻管理息息相關,廣陵、淮口位於內河與外洋的交界處,問題尤為明顯。

    這就是海防麵臨的嚴峻形勢,另外,即便進出港區的船是正經民船,那麽,地方官府、都護府、市舶司、洋務司的巡邏船,是不是要輪番上前詢問以查明身份?

    雖然船隻的管理,可以通過舷號實現,但舷號是可以篡改的,所以總是要有巡邏船親自確認,誰都要管一管的結果,就是大幅降低效率。

    如此一來,船隻入港、出港的時間就會大幅延長,讓本來就繁忙的淮口、廣陵港變得淤塞。

    所以,這涉及到“聯合執法”的問題,相應對策,相關的部、司當然在磋商,不需要宇文溫操心,但他必須提醒侄子注意。

    順便聽聽宇文理有什麽話要說,如果有什麽想法或者誤會,叔侄當麵說清楚。

    那麽,宇文理會有什麽想法?

    當然會有想法,宇文理以正二品的尚書令,離開中樞出鎮地方,成為十都護之一(根據都護府的級別,都護一職為從二品到正三品不等,淮揚都護為從二品),從品級上來說是降了。

    所以作為平衡,宇文溫授侄子正一品的太尉。

    太尉、師徒、司空,在周國如今的官製裏,是正一品的“三公”,可以說是位極人臣,而曆朝曆代的三公都是虛職,所以,杞王宇文理明麵是高升,但實際上有名無權。

    然後被趕出長安,遠離中樞,到長江邊釣魚。

    從權力博弈的角度來看,確實如此,宇文溫也不想假惺惺說什麽“叔叔別無他意,你莫要多想”,侄兒又不是傻子,怎麽會察覺不出其中端倪。

    但,宇文溫依舊理直氣壯:宗室出鎮地方,有什麽問題?

    尤其江南地區,這是南朝故地,不讓宗室帶兵盯著,誰放心?

    邵王宇文皛,同樣要出鎮地方,任荊湖都護。

    當然,京畿都護一職也重要,但宇文溫沒道理有兒子或者心腹之臣不用,用侄子。

    親兄弟都得明算賬,何況叔侄。

    有些話不需要挑明,挑明了反倒不好,宇文溫不會趕盡殺絕,但該有的防範也會有,宇文理明白這個道理,也知道叔叔必然暗中有布置,卻不會終日憤懣。

    現在,就更不會當著叔叔的麵發牢騷了。

    都護一職,目前暫定五年一任,到期回京任京官,避免都護做大,宇文理到外地任職,五年後就會回來,而之前十幾年的經曆表明,叔叔還是念及親情的。

    更別說,他的弟弟們也有任用和曆練,要麽帶兵,要麽任地方大員,不是那種清貴無權的職務。

    所以,他的叔叔,確實還是念及親情的,沒必要發牢騷,搞得大家不愉快。

    但宇文理還是有疑問要提出來,因為當他卸任尚書令一職後,原以為是卸任幽州總管的燕王宇文維翰繼任,結果叔叔沒有將空缺補上。

    宇文溫對此的回答,就是從此將尚書令一職留空。

    尚書令的職責,由左右仆射分擔,於是,諸相之首的首相——尚書令,從今往後就不會有人擔任了。

    這是為什麽呢?

    麵對侄子的疑問,宇文溫倒也開誠布公:“如今即便有了政事堂,尚書令的地位依舊突出,若....”

    宇文溫差點說“若你是皇帝,該如何壓製尚書令”,但這種話不妥,所以他頓了頓,說:

    “若一個商號的大掌櫃長期掌管人事、業務及日常事務,即便大掌櫃之職時常換人,你覺得,夥計們是敬畏、佩服大掌櫃這個職務,還是敬畏東主?”

    “換句話說,關鍵時刻,如果一個精幹的大掌櫃要踢開東主,自己拉隊伍創辦商號,你覺得習慣了聽大掌櫃指揮的夥計們,是選擇跟著大掌櫃創業,還是留下來,跟著自己不熟悉的少東主?”

    宇文理思索片刻,便明白叔叔的意思,確實,皇權(君權)和相權的鬥爭已經持續數百年,一旦皇權暗弱,宰相很容易成為權臣。

    所以將宰相一分為幾,變成如今的三高官官,就是削弱相權的必然結果。

    但即便如此,尚書省作為行政機構,對於官僚集團的影響依舊很大,所以,正二品的尚書令在三高官官之中,品秩最高,依舊處於強勢地位。

    政事堂諸公,可以稱為諸相,而削弱後的尚書令,依舊位列諸相之首,是為首相。

    尚書令這一職務,從權力鬥爭角度來說,依舊有能力對皇權造成威脅,當文武官員習慣於聽令於尚書令(職務,不是具體的尚書令人選),一旦情況不對,時任尚書令的人,就有可能搞出大事。

    如果皇帝的手腕不錯,可以有效掣肘尚書令,不用擔心什麽。

    然而萬一新君無能,或者少不經事,那麽尚書令就有可能“失控”。

    輕則行伊霍之事,重則謀朝篡位。

    現在,讓尚書令一職空缺,將正二品的“尚書令”一分為二,變成從二品的尚書左右仆射(以左仆射為主),在品秩上不會超出中書、門下高官官,可以有效減輕相權對皇權的威脅。

    當然,這樣的決定要如何實施,和宇文理無關,他今年要將改製一事處理清楚,明年,就到揚州上任去了。

    而宇文溫要將尚書令一職留空,也就是設而不任,當然不是一時興起:這算是遵循曆史發展。

    皇權和相權之爭,是秦漢以來各朝各代中央權力之爭的一個焦點,整體的發展趨勢,就是皇權不斷集中,相權不斷被分割。

    兩漢時期,宰相由一人(職)變成三人(職),也就是三公,皇帝又設內外朝(漢武帝時起),以心腹近臣(錄尚書事、尚書令、尚書仆射等)組成辦事機構控製相權。

    然而這種心腹辦事機構日漸坐大後,又形成一個實際的行政中心,甚至取代了相權,到了魏晉年間,漸漸將三公(一般是太尉、司徒、司空)擠到一邊,又對皇權構成威脅。

    到了隋唐時期,通過三省六部製的建立,進一步分割相權。

    隋時,尚書令一職長期空缺,到了唐,因為李世民曾擔任過尚書令一職,所以自他玄武門之變奪位後,尚書令一職再無人擔任,其職責,由尚書左右仆射分擔。

    宋元之際,相權又被分割,到了明初,隨著朱元璋廢除丞相,其子孫行內閣製度,以內閣大學士行使相權,皇權和相權的千年爭鬥,終於落幕。

    所以,宇文溫現在決定將尚書令一職留空,任由“曆史的車輪”將相權“碾壓”得跟碎,並不是因為犯了疑心病、成日裏擔心尚書令造反而致。

    這是皇權的必然反應,和個人喜好無關。

    又過了一會,該說的話說得差不多,宇文溫不忘交代侄子:

    “這海魚,雖然生吃味美,但你最好還是莫吃,到了揚州也是如此。”

    “畢竟,海魚身上的寄生蟲雖然比河魚身上寄生蟲少,但終歸是有的,若是吃生魚片多了,寄生蟲入體,即便華佗再世,那也是救不活的。”

    “侄兒知道的,侄兒向來不生吃水產。”

    “還有,魷魚、墨魚等海產,最好不要吃得太頻繁,這些海產吃多了,容易得痛風,年輕時可能不覺得,老了,疼起來,後悔都沒用了...”

    見叔叔絮絮叨叨的交代,宇文理百感交集,仿佛眼前是去世多年的父親在叮囑他。

    唉,攤上這麽能幹的叔叔,還能如何....再怎麽樣,叔叔總還是念及親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