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百零三章 婚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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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長江江麵,百舸爭流,無數冒著濃煙的火輪船,在大江之上往來穿梭,身處臨江某食肆靠窗座位的房玄齡,看著江麵上一條巨蟒橫跨南北,不由得感慨萬千。

    那巨蟒是長江浮橋,橫跨大江兩岸,連接北岸漢口(漢水入江口)和南岸夏口。

    這座長江浮橋是一項宏偉的大型工程,可讓馬車對向通行,又有三座通航孔,方便火輪船穿過浮橋,往來長江上下遊各地。

    房玄齡知道這座浮橋修起來可不容易,去年雨季長江中遊水位大漲,江水流速驟增,差點就把浮橋扯斷了,所幸鄂州官府當機立斷,按照應急方案將浮橋拆解,躲過了洪峰,事後又把浮橋“組裝起來”。

    有了長江浮橋,超負荷運轉的夏口港總算鬆了口氣,而夏口作為長江樞要,發展十分迅速,他奉太子之命到夏口公幹,如今公務辦完,抽空在城裏走走、看看。

    看看夏口發展成什麽模樣。

    他是便服出行,所以沒人知道他的身份,食肆夥計隻當他是尋常客人,按照要求上了幾碟小食,便沒來打擾。

    房玄齡看著江景,看著江上如過江之卿的火輪船,聽著耳邊傳來的說話內容。

    那是不遠處另一個靠窗的位置,有兩名男子在閑談,而閑談的內容,是其熟人家裏的一門婚事。

    此事和房玄齡無關,不過聽聽也無妨。

    這門婚事,新郎為折衝府軍將,新娘為商賈之女,雙方成婚,聘禮和嫁妝不得了。

    流通券就不說了,金、銀、寶石首飾數不勝數,尤其來自獅子國的紅、藍寶石首飾,璀璨奪目,華美異常。

    婚宴同樣不得了。

    一水的海鮮席,各種名貴海鮮仿佛不要錢一般,甚至還有鮮活海魚現做的佳肴,讓前來道賀的賓客大飽口福。

    房玄齡隻是略微聽了一下,然後心中估算了個大概,不由得悚然動容:這可比山東士族之間聯姻時所出聘禮、嫁妝多多了!

    而這門婚事,男女雙方出身寒微,連庶族都不是,女方家是商賈,財大氣粗倒也可以理解,然而新郎不過區區折衝府裨將,怎麽老丈人對女婿就這麽大方?

    又聽了一會,原來是這新郎的同母弟有了出息,於不久前的殿試中了進士,而新郎因為表現出色,即將入軍校深造。

    如此來,事情再明顯不過:結為婚婭(姻親),各取所需。

    男方前途無量,女方財大氣粗,於是一拍即合。

    以房玄齡的觀點,這種功利性極強的婚姻充滿銅臭味,但尋常人的婚姻不就是這樣麽?

    不僅如此,男方實際上不窮,家中辦有作坊,向兩洋貿易公司供貨,借著海貿大興的東風,財源廣進。

    所以男方出得起豐厚的聘禮,即便對上了腰纏萬貫的丈人,也不落下風。

    然而,男女雙方家中產業,並不是什麽大名鼎鼎的商號、工場。

    即便如此,這門婚事的“奢華”程度,依舊超過房玄齡所知山東士族之間的婚嫁排場,從一個側麵表明,荊襄、兩湖、兩淮之地新興大戶的財力有多強。

    許多荊襄、兩湖、兩淮的庶族經商或者開設作坊、工場,所以經濟實力快速增長,又有許多出身卑微之人從軍、以軍功晉升,或者靠讀書靠科舉成了舉人,於是這些人相互間結為婚婭,漸漸“自成體係”。

    這些新興大戶有財力供養子弟、族人讀書,靠著科舉考試入仕,有了穩定的上升通道,所以言談舉止間,對於士族開始不那麽仰慕了。

    有前途的和有錢的相互聯姻,再正常不過。

    而士族間的婚姻,門當戶對是重中之重,山東士族尚婚婭,姻親可以不是官,但必須是門當戶對的士族子弟。

    所以士族間婚嫁之事按理不該沾上太多銅臭味,但沒有錢財卻萬萬不可。

    房玄齡知道最近幾年,一些高門士族,也開始和二、三流士族聯姻,前提是男方要拿出足夠的“陪門財”。

    何謂“陪門財”?

    很簡單,高門士族把女兒嫁給二、三流士族子弟,這算是“有辱門風”,所以男方是占了大便宜,必須給予大量錢財作為補償,此即為“陪門財”。

    說白了,就是高門士族手頭緊,所以本來隻能嫁給門當戶對家族的女兒,不得不“下嫁”給門望不如自家的士族子弟。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因為糧價、布價持續十餘年走低,導致士族們的莊園收入大減,因為家裏手頭緊,那麽原本的傲氣也得適當“收斂”一點,靠嫁女兒獲取大量“陪門財”,補貼家用。

    這就是無奈的事實,高傲的士族,曾經坐擁閉門為市的大莊園,如今財力卻漸漸捉襟見肘。

    在這麽下去,也許將來有一天,庶族子弟,也可以憑著優厚的聘禮,迎娶知書達理的士族女。

    這種情景隻是想,就讓房玄齡有些失神,他作為清河房氏子弟,有些難以接受士庶之別就這麽消失了。

    但是,世道再這麽演變下去,這一天恐怕遲早會到來。

    自科舉製實施以來,士族本就漸少的優待已經不複存在,士族子弟憑門蔭入仕這種特權已徹底被天子廢除,士族子弟們想要入仕,除了希望渺茫的征辟,就隻有參加科舉。

    士族子弟不怕考試,然而,各地如雨後春筍般冒出來的學堂、族學,其課堂裏擠滿了無數發奮讀書的庶族學子,隨著時間流逝,將來的科舉,競爭會越來越激烈。

    一個士族考生參加科舉考試,恐怕要麵對十個甚至二十個庶族考生的挑戰。

    大量銷售的各類書籍、日益發展的學政,讓士族子弟的家學優勢逐漸銷弱,為科舉而讀書的庶族子弟,靠著死讀書、“題海戰術”,正快速縮短與士族子弟的學問差距。

    房玄齡在想,再過十來二十年,若士族子弟連考試都考不過庶族子弟,那可如何是好?

    如果接連幾代人都沒得官做,莊園又撐不下去,失去政治地位、經濟地位的士族,光靠名望又如何過日子?

    莫非就隻能靠嫁女收“陪門財”來補貼家用?

    這樣的未來,房玄齡不敢想,他知道一旦遠離權利中樞太久,譬如兩代人都沒官做,絕大部分家族都會家道中落。

    兩代人是多久?四十到五十年。

    江南士族的衰落,時間跨度就是五十多年。

    江南士族,由僑姓、吳姓構成,永嘉之亂後中原士族南渡者稱為“僑姓”,以王、謝、袁、蕭為大,江左原有士族稱為“吳姓”,以朱、張、顧、陸為大。

    然而曆經侯景之亂,江陵之破,到了陳國滅亡時,江南士族已經元氣大傷。

    陳郡謝氏、吳郡朱氏於侯景之亂遭滅族大禍,後嗣衰微,如今已難尋其人物和事跡。

    吳郡顧氏,在陳亡之後並無子弟仕官。

    琅邪王氏,江左袁氏,吳郡張氏,吳郡陸氏,陳亡之後隻有些許子弟仕官,官位高不到哪裏去。

    蘭陵蕭氏稍好,梁國滅亡後,蕭梁宗室在朝為官,而天子的德妃蕭氏為梁國公主,其同母弟蕭瑀頗受重用,但也僅此而已。

    江南士族八大姓,現在的名望,早已不及當初侯景之亂前的全盛時期,時間跨度就是四十餘年(兩代人),原因是戰亂。

    這是南邊的情況,北邊呢?

    齊國滅亡,山東士族被長安朝廷排斥,好不容易有機會翻盤(尉遲氏的鄴城朝廷),這機會卻隨著鄴城朝廷的覆滅而消散。

    山東士族被擠出權力中樞,原因同樣是戰亂,兩個鄴城朝廷的覆滅讓他們沒了依靠。

    尉遲氏敗亡迄今已有二十來年,再過二十來年,就有五十年,房玄齡覺得,政治上受排擠、經濟上受打擊的山東士族再不想辦法,遲早步江南士族後塵。

    也許,將來新君繼位,對士族的敵意會減輕?

    但當今天子年富力強,而太子和諸皇子,似乎也對士族沒有什麽傾慕之情。

    這一點,作為太子佐官的房玄齡很清楚。

    天下又不太可能會再次大亂,不會再有第三個鄴城朝廷出現。

    所以,麵對劇烈變化的時代潮流,出身山東士族的房玄齡無法挽回什麽,隻能獨善其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