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一十四章 所謂製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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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再好的製度,因為也得靠人來執行,所以這種製度實現的所謂平衡,遲早會因為人的因素而崩潰。

    這是宇文維城看史書後獲得的心得,此刻,他在東宮書房裏,看著《晉書》的草稿,想要從曾經發生的曆史中,找到論據,以便向父親請教一些問題。

    司馬氏的晉國已經滅亡百餘年,其間,有史家編撰《晉史》或《晉紀》,累計足有二十餘家,流傳於現世的就有十八家《晉史》類書籍。

    現在,朝廷決定重修《晉書》,宇文維城看的就是初稿。

    在其中,他關注的是一件曆史事件。

    晉武帝司馬炎,煞費苦心為其低能太子司馬衷構建的一整套權力製衡體係,到底是如何崩潰的。

    司馬炎的太子司馬衷,即後來的晉惠帝,智力有問題,曾說過“何不食肉糜”的話,被宇文溫當做反麵例子教育宇文維城。

    但是,宇文維城也是從父親那裏聽到評價:司馬衷並不是白癡,隻是智商低下,畢竟後來好歹說過“此嵇侍中血,勿去也”的良心話。

    之所以說出“何不食肉糜”,無非是自幼養於深宮,所以不知民間疾苦罷了。

    那麽司馬炎為何要立這麽個低能太子做儲君呢?

    宇文維城自己做了分析。

    司馬炎麵臨著同母弟、齊王司馬攸的壓力,司馬攸被過繼給叔父司馬師做嗣子,表現出色,朝野要求立司馬攸為皇太弟的呼聲很高。

    司馬炎不是沒有智力正常的兒子,皇後楊氏給他生下三子,長子夭折,次子司馬衷、三子司馬柬,司馬柬就很正常。

    國之儲君,立嫡立長,司馬炎要把皇位傳給兒子而不是弟弟司馬攸,就隻能死保司馬衷為太子,否則若是舍司馬衷改立司馬柬,根本就繞不過第二選擇、呼聲最高的齊王司馬攸。

    此外,司馬衷的兒子司馬遹自幼聰慧,司馬炎覺得皇孫將來一定能成為好皇帝。

    所以,即便大家都知道司馬衷智力有問題,司馬炎梗著脖子硬說兒子沒問題。

    但是,他也知道低能兒子若當了皇帝,恐怕要出事,於是設計了一個權力製衡的架構,要保司馬氏和他司馬炎直係血脈的江山永固。

    這套權力製衡架構,由雙外戚也就是楊氏(司馬衷的母族)、賈氏(司馬衷的妻族)、宗室諸王加上貴族勢力構成,相互牽製掣肘、中央和地方相互製衡。

    在中樞,有雙外戚(楊、賈)和輔政宗王的“三足鼎立”,中樞和地方的博弈,有外戚和宗室諸王的相互掣肘,誰也無法做大,隻能尊奉皇帝為共主。

    這套製權力製衡架構,可謂精妙無比、無懈可擊,隻要平穩維持個二三十年,等司馬衷去世、司馬遹繼位,江山就真正穩了。

    但是,這不過是司馬炎的一廂情願。

    道理很簡單,宇文維城認為,無論是架構還是製度,強調的是“理性”,而架構和製度的重要組成是人,而人,是非理性的。

    理性和非理性是對立的,讓非理性的人去維持強調理性的製度,這不是很可笑麽?

    而事實證明了這一點:所謂製衡,很快便在權力博弈中出現致命裂紋。

    第一回合,是利欲熏心的外戚楊氏發難,把輔政宗王趕出京,楊氏執掌中樞大權,外戚賈氏蟄伏。

    第二回合,外戚賈氏聯合其他宗王發難,把楊氏連根鏟除。

    第三回合,皇後賈南風挑動宗王內訌,坐收漁人之利,成功把宗王勢力排擠出中樞,單獨控製皇帝司馬衷。

    以上三回合較量,主要在中樞(京城)發生,貴族勢力經過三輪清洗已經損失慘重,淪為權力鬥爭這場大戲的配角,賈氏一家獨大,中央的權力製衡瓦解。

    第四回合,宗王發難,把外戚賈氏連根鏟除。

    第五回合,圍繞皇帝的控製權,以及“皇太弟”的位置,宗王之間爆發內戰,中樞和地方之間的平衡瓦解。

    至此,司馬炎生前殫盡竭慮為兒子構建的權力製衡架構煙消雲散,不僅如此,宗王內戰造成了更嚴重的後果。

    宇文維城以史為鑒,根本就不相信什麽所謂的權力製衡架構或者製度,能夠有效地保持下去,因為他覺得製度都是要靠人來執行的,而人總是有私心(非理性)的。

    按照司馬炎構建的權力製衡架構,當事主體外戚楊氏、賈氏、宗王、貴族,全都因為自己的私心,變相成為瓦解架構的凶手。

    可見,一個精心構建的權力製衡架構或製度,無論披著什麽皮,隻要其運行主體是人,那麽遲早會因為人的原因,讓製衡土崩瓦解。

    以目前的新政事堂會議而言,宇文維城仔細研究過,覺得遲早會出問題:演變為黨爭。

    漢時就有黨爭,士大夫、官員們結成各種利益集團,然後這些利益集團之間的鬥爭稱為黨爭。

    現在,本來三高官官十個人,就已經有各自發展朋黨的可能,如今把政事堂會議的參加人數擴大到一百多人,那麽這些人拉幫結派是必然。

    於是開始黨同伐異,相互攻訐、扯皮,朝野內外亂成一鍋粥,耽誤國事。

    利益之爭,遲早會突破道德底線,為了給政敵下絆子,無所不用其極,然後就是毫無底線的相互報複或者攻擊,你壞我的好事,我也壞你的好事。

    當然,政事堂會議不是潑婦罵街,明麵上各宗派不翻臉,但可以使出各種齷齪的盤外招。

    譬如采取下絆子的辦法,讓對方宗派的官員在政務、軍務上出錯,然後借機發難,來個敲山震虎,以此打擊敵對派係的聲譽。

    由此給國家利益帶來的損害,卻不在這些人的考慮範圍內。

    宇文維城看過許多史書,對於黨爭造成的危害深惡痛絕,他認為這就是王朝內部的嚴重內訌,無論誰勝誰負,損害的是統治基礎,遲早會引發各類嚴重危機。

    宇文維城覺得無論是誰當皇帝,但凡有點能力,就應該對黨爭行為嚴加鎮壓,一旦皇帝無法製止黨爭的出現,這就意味著皇帝已經對政治局勢失去控製。

    一家商社的東主,若無法化解掌櫃們的內鬥,那麽這家商社遲早要完,國家亦是如此。

    可現在倒好,父親直接在製度上給黨爭的出現打開方便之門,還美其名曰“權力製衡”,宇文維城這幾日列席政事堂會議,親眼目睹了多場激烈辯論,心中的危機感越來越大。

    任何一種權力製衡架構或製度,強調的是理性,然而,這些架構和製度的主體是人,人是非理性的。

    寄希望於非理性的人來維持製度的理性,這不是很可笑麽?

    宇文維城收起資料,看著窗外夕陽,陷入沉思。

    黨爭是惡疾,一旦出現,朝廷必將陷入萬劫不複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