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三十四章 民律出 忠孝亡
字數:4382 加入書籤
,最快更新逆水行周 !
散朝後,宇文溫沒有回宮,而是在太極殿旁的側殿看報紙,方才他在上朝前,無意間瞥見報紙內一篇文章的標題,震撼非常,所以一散朝便迫不及待的看起這篇文章。
文章的標題很“震驚”,由不得他不重視,其名為:
民律出,忠孝亡。
這個標題,宇文溫覺得若用後世影視劇裏的台詞風格來轉述,大概就是:皇上啊!咱大周國要完了!
如果文章作者沒有失心瘋,如果報社編輯沒有失心瘋,這篇文章就不會是故作玄虛、用驚悚標題吸引讀者的“震驚文”。
所以,宇文溫要看看文章作者是如何論證“民律出,忠孝亡”。
民律,指的是《明德律》中的分篇——《民律》,當然這隻是個名字,和宇文溫腦海中的民法(民律)不是一回事,文章作者就是針對《民律》,發出憂國憂民的“呐喊”。
其切入點很“毒”,一開頭就拿“家國同構”來說事。
作者首先對家國同構進行解釋:國,是由無數家庭構成的,所以才有“國家”一詞。
家族是家庭的擴大,國家則是家族的擴大和延伸,在家國同構的格局下,家是小國,國是大家。
在家庭、家族內,父親的家長地位至尊,權力至大;
在國內,君王地位至尊,權力至大。
父親(宗長、族長)因其血統上的宗主地位,理所當然地統率其族眾家人,而且這一宗主地位並不因其生命的中止而停輟,而是通過血脈遺傳,代代相繼。
同樣,君王為“天子”,天生高貴,君王駕崩,君統不輟,由其嫡長子自然承襲,綿延不絕。
家長在家庭(家族)內是尊長,君王是國的尊長,是全國子民的嚴父。
不僅國君如父,而且各級地方官府的長官亦為百姓的“父母官”。
簡言之,父為“家之君”,君為“國之父”,君父同倫,家國同構。
家是國的基石,如果家瓦解了,那麽國也危險了。
文章作者首先提出這個觀點,然後進行下一步分析。
《民律》有條款規定(擬定),父祖在,子孫可別籍異財,作者認為這是在瓦解家族,瓦解家庭,子孫別居,無法孝順祖父母、父母;
《民律》有條款規定(擬定),子女成婚不需要“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隻需有期親見證,甚至以受笞四十下就能“不告而婚”,作者認為這是在挑戰家長的權威。
《民律》的許多新條款(擬定),會讓家庭瓦解,家長的權威遭到挑戰,連帶著會讓家族瓦解、宗長的權威下降。
孝,無從談起,那麽忠便是無根之木。
文章作者引用《孝經·廣揚名》中記載孔子說過的一段話:君子之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以此闡明“忠、孝同義”這個傳統說法,重申“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的觀點,
這觀點也是有出處的,《後漢書·韋彪傳》有一段話:事親孝,故忠可移於君,是以求忠臣必於孝子之門。
強調了“忠孝同義”這個論點之後,文章作者進行更深層次的論證:
當《民律》實行,必然導致家(家族)逐漸瓦解,進而導致孝的消亡,於是,連帶著讓忠也煙消雲散。
對父母不孝、不服父母管教的人,不會對國君忠誠;分開居住,不維持兄弟之悌、宗族之情的人,不會對百姓有憐憫之心;
家國同構,若家庭(家族)裏不分尊卑,卑幼無視尊長權威,那麽國家自然也就會冒出亂臣賊子欺君罔上。
《民律》中的諸多條款,重法輕禮,嚴重威脅了“家”的安全,若予以推行,忠孝必亡,家不成家,國不成國。
這篇文章,宇文溫仔仔細細看了幾遍,放下報紙,定定坐了一會,長籲一口氣。
家國同構,可以說是封建時代(中原)意識形態領域的核心,是封建社會的根本結構,可以說是這個時代的“政治正確”。
文章作者以“家國同構”為武器,對威脅家庭(家族)安全的《民律》進行抨擊,引經據典、一番議論之後,推導出“民律出、忠孝亡”的結論。
對方死攥家國同構,把家(家族)等同於國,引申出家族的瓦解會讓忠孝存在的基礎瓦解,麵對這樣的發難,反對者無法有效反擊。
家國同構,是這個時代有識之士的共識,誰敢把家和國分開,誰就要變成人人喊打的過街老鼠。
甚至於作為皇帝的宇文溫,都要不遺餘力維持“家國同構”的尊貴地位,因為整個封建王朝和宗法社會的基礎,就建立在家國同構上。
“然而,天子者,兵強馬壯者為之。”
宇文溫自言自語道,聲音很小,侍立在殿門處的宦官聽不到。
當皇帝、打天下靠的是軍隊,但馬上取天下不能馬上治天下,“家國同構“是當前時代社會意識形態的核心,能不碰就不要碰。
不然會被人當成瘋子,還會造成各種不良後果。
畢竟,如今還是實打實的封建王朝,而不是什麽君主立憲的新政體,家國同構這一觀念,本身就符合君主專製的國家結構需求,是皇權的極大助力。
一個皇帝,拿家國同構來開刀,無異於一個人騎在大樹上某樹枝的末端,用鋸子去鋸樹枝和樹幹的連接處。
樹枝鋸斷了,自己也跟著樹枝一起掉下去。
宇文溫喝了一杯茶,再看報紙。
這篇文章的作者,是國子監博士徐文遠,其人姓徐名曠,字文遠,以字行於世,為知名經學大師,尤其精通《春秋左氏傳》。
在《明德律》編撰期間,徐文遠就屢屢針對其中許多條款發表反對意見,尤其對《民律》中的許多條款“深惡痛絕”,所以宇文溫對這位年逾六旬的徐博士不陌生。
現在,徐文遠不僅多次上書勸諫,還在報紙上發表署名文章,以《民律出忠孝亡》為標題,大力抨擊《民律》的種種“問題”,言之鑿鑿,必然會極大影響輿論。
宇文溫知道這篇文章肯定會被“衛道士”們奉為圭臬,以此為武器,向《明德律》發動新一輪“進攻”。
但是,徐文遠在報紙發表文章的行為沒有任何不妥,因為朝廷是許可學者們在報刊上發表見解的。
理越辨越明,道越論越清,宇文溫不害怕正大光明的辯論,相反,要讓激烈的辯論來撥動天下讀書人的心弦。
徐文遠以家國同構為武器,那麽宇文溫的“爪牙們”先前所用的“天子之民”就有些不合適,麵對對方的強勁攻勢,必須采取別的策略來應對。
宇文溫這次“搞事”,不是要全盤否定封建王朝的倫理綱常,所以,他不會挑戰“家國同構”的合理性,而是要根據時代的需要,對其及進行“微調”。
徐文遠是經學大師,學生眾多,“戰鬥力”非比尋常,宇文溫卻不怕,因為他手上有兩張王牌。
那就是學霸中的學霸,劉炫和劉焯。
但是,王牌是最後關頭才拿出來的,宇文溫仔細琢磨了徐文遠的文章,覺得還不需要出動王牌,自己想辦法就行。
仿佛有貞潔烈婦在反抗,狠狠踢了登徒子一腳,但對宇文溫而言,這一腳踢在身上雖然很疼,但讓他更加興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