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百六十五章 勝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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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秋風吹拂,滿地金黃,大雁東南飛,在天空中一會排成人字,一會排成一字,坐在土丘邊的宇文溫,抬頭看著南去的大雁,又低頭看看四周,看著眼前一大片蘆葦蕩。

    以及遠處的柳樹林。

    中原大地曆史悠久,許多地方在“很久很久以前”大多發生過許多載入史冊的故事,宇文溫所處的沙苑也不例外。

    大概在八十年前,魏分東西,東魏丞相高歡率大軍二十萬經由黃河蒲津渡河,進入西魏的關中地區,兵臨同州,鋒芒直指長安。

    關中一馬平川,唯一的東大門潼關已經被東魏大軍繞過,西魏一方無險可守。

    而且,關中接連數年大旱,大量百姓餓死,軍中也缺糧,此次東魏大軍壓境,西魏已經到了最後的危急關頭。

    西魏丞相宇文泰手中隻有萬餘兵馬,雙方實力懸殊。麵對如此不利局麵,宇文泰選擇出擊,在同州沙苑地區和高歡對峙,準備決戰。

    一萬對二十萬,那二十萬東魏兵馬可不是廢物,這樣的決定看起來很瘋狂,與其說一萬西魏軍是和二十萬東魏軍對峙,還不如說二十萬東魏軍在“圍觀”一萬傻瓜。

    但宇文泰別無選擇,隻能硬著頭皮豪賭。

    那時,正是金秋十月。

    臨戰前,有東魏將領獻策,勸高歡趁著西魏精銳俱在沙苑,分一支精銳騎兵繞過同州,直取長安,是宇文泰首尾不得相顧。

    高歡覺得沒必要那麽麻煩,二十萬人對一萬多人,平推過去就完事了。

    開戰當日,西魏軍大部潛伏在沙苑的蘆葦蕩裏,一部分兵馬在蘆葦蕩邊緣列陣,東魏一方有許多將領判斷蘆葦蕩裏有伏兵,於是獻火攻之策。

    所謂火攻之策,就是在蘆葦蕩上風向放火,西北風那麽一吹,蘆葦蕩必然化作火海,把藏在裏麵的西魏兵馬燒得精光。

    對此,大將侯景表示太便宜宇文黑獺(宇文泰字黑獺),因為火一燒過去,西魏兵馬肯定被燒成炭,“黑獺”被燒成了“黑炭”,如何能分辨出來?

    不如大軍就這麽一舉壓上,活捉宇文泰,看看這位的狼狽模樣,豈不妙哉?

    即便宇文泰陣亡,也能砍下其首級,傳首京城,以壯丞相威名。

    高歡對這個建議很讚同,於是沒有采納火攻之策,直接下令全軍出擊。

    結果,東魏將士輕敵冒進,亂哄哄衝進蘆葦蕩裏,被西魏將士打崩,隨後兵敗如山倒。

    一開始,在兩軍交戰時陣亡的東魏士兵大概是六七千,結果在大潰敗的過程中,東魏一方死了七八萬人,兵甲丟得滿地都是。

    東西魏沙苑之戰,西魏一方以少勝多、以弱勝強,創造了一個軍事奇跡,獲得了一個巨大的勝利。

    戰後,宇文泰讓將士們在沙苑種柳樹,一人種一棵,以此紀念這一場大勝仗。

    宇文溫每次到同州沙苑,看著這茫茫一大片蘆葦蕩,看著那成林的柳樹,總會想起當年的沙苑大戰。

    群雄逐鹿,誰想要笑到最後,就得獲得軍事上的勝利,除此之外,一切都是空談。

    勢力集團是這樣,勢力集團的首領也是如此。

    譬如宇文溫所知曆史上的隋末天下大亂,群雄之一的竇建德,深得河北民心,麾下人才濟濟,是關中李淵的強勁對手。

    結果,虎牢關一戰,兵強馬壯的竇建德大軍,被唐軍主帥、秦王李世民率精銳擊破,李世民率精兵直取中軍,俘虜竇建德及其文武官員。

    這一場大敗,竇建德的帝王夢碎,淪為階下囚,沒多久便身首異處。

    兩百多年後,當李唐滅亡數十載,河北百姓依舊念念不忘“竇王”,建起“竇王廟”,香火不絕。

    由此可見,竇建德確實深得河北民心,而當時的河北,是中原最富庶的地區,無論是人口、田地、資源,位居天下之冠,又不缺養馬地,養得起大量騎兵。

    若是按照“得民心者得天下”的說法,竇建德就該成為結束隋末亂世的最終勝利者。

    那麽,為何會有如此結果?

    道理很簡單,他缺了“勝利”,關鍵幾場決戰的勝利。

    爭天下靠的是軍事力量,靠的是軍事勝利,在關鍵決戰中打不贏、無法為己方帶來勝利的君主,光有民心又有何用?

    所謂天子,兵強馬壯者為之,宇文溫覺得這句話雖然有些粗暴,但道理總是不會錯的。

    天子,最重要的身份就是軍事統帥,如果軍事統帥能夠帶領軍隊從勝利走向勝利,那麽大家就會愈發敬畏、忠心,願意跟著“大哥”上刀山、下火海,博一個好前程。

    如果軍事統帥無法打勝仗,為追隨者們帶來勝利,什麽宏圖偉業都不要想了。

    宇文溫想著想著,又想到一個人,那就是南齊宗室、元魏大將蕭寶夤。

    蕭寶夤是南朝蕭齊的宗室,蕭衍篡位建立梁國後,蕭寶夤逃到北魏(元魏),立誌報仇,作為魏國大將,多次進攻南梁,立下不少戰功,還娶了魏國公主為妻。

    後來魏國國內局勢不穩,關隴地區爆發叛亂,蕭寶夤領兵入關中平叛。

    因為戰事不順,朝廷頗為不滿,蕭寶夤聽到風聲,說政敵要借機對他嚴加懲處,索性在關中起兵,殺了朝廷派來的使臣酈道元(《水經注》作者),自立為帝,重建齊國。

    蕭寶夤許以高官厚祿,拉攏關隴各地豪強,但響應者寥寥無幾。

    他沒能擋住魏軍的進攻,倉皇逃亡,後來被俘,押到洛陽遊街示眾,最後砍頭。

    蕭寶夤之敗,過了不到十年,就是東西魏沙苑之戰。

    宇文溫有時候會想,若是蕭寶夤在關中站穩腳跟,那麽,再過得五六年,撼動天下的六鎮之亂爆發,屆時,這個“西齊”能有什麽樣的作為呢?

    現在,他想了想,又搖搖頭。

    蕭寶夤不可能有什麽作為,打不了勝仗,什麽都是空的。

    蕭寶夤率軍入關中平叛,總體而言表現很差,沒法把叛軍趕盡殺絕,所以,關隴豪強看不上他。

    當蕭寶夤在長安稱帝時,地頭蛇們沒有響應,而是冷眼旁觀,看他要如何擋住官軍的反撲。

    結果蕭寶夤擋不住,很快就完蛋了。

    蕭寶夤沒本事以少敵多、以弱勝強,沒能在關中站穩腳跟,所以,重建齊國的美夢,終究是南柯一夢。

    數年後,關隴又爆發叛亂,朝廷(魏國)再派大軍來平叛,把叛軍打得煙消雲散,這支軍隊,自然受到關隴豪強的敬畏。

    後來出了意外,這支軍隊換了首領,新首領是來自武川的“黑獺”,接連擊敗東魏大軍的瘋狂進攻,甚至在沙苑地區,以一萬兵對二十萬兵,打了大勝仗。

    如此能打仗的軍事集團首領,成了關隴豪強投靠的最佳選擇。

    所以,才有了後來的關隴武勳集團。

    其凝聚力之一,就是軍事勝利。

    蕭寶夤和宇文泰,起點可不一樣,蕭寶夤的起點高很多,兩人同樣是占據關中,但命運卻不一同,問題就在於能不能打仗,獲得軍事勝利。

    宇文溫時刻都在提醒自己,當皇帝再“嗨皮”,都不能忘記自己的本職:軍事統帥,所以,軍權是必須牢牢控製住的,而這支忠於他的軍隊,必須驍勇善戰。

    從土丘後傳來“砰”的一聲,清脆而響亮,打斷了宇文溫的思緒。

    與此同時,他左邊十來步外、樹在土丘坡上的一個人形靶,其上人形的肩膀處多了個彈孔。

    宇文溫站起身,不顧楊濟的勸阻,走上土丘,來到大將軍薛世雄身邊。

    薛世雄和幾名將領一直站在土丘上,此刻這幾位麵色鐵青,仿佛剛才那一聲脆響,是打在他們臉上的耳光。

    見著天子居然走上丘頂,薛世雄等人大驚失色,趕緊圍上來,護住天子,然後不住勸:“陛下!!此處風險太大,微臣鬥膽,還請陛下返回原地。”

    “無妨,無妨!”宇文溫笑著擺擺手,示意大家讓開,“這是諸位精心挑選的好兵,朕信得過,無妨。”

    薛世雄擋在前麵,追上來的楊濟則在後麵低聲喊:“陛下,陛下請勿以身犯險....”

    宇文溫把臉一板:“嗯?朕的話都不聽了?你們選的兵,朕信得過,難道你們自己信不過麽?”

    幾位將領拗不過,也不敢硬把天子扯下土丘,隻能照辦。

    宇文溫命令薛世雄和楊濟從自己麵前讓開,他饒有趣味的看著土丘前方、一百餘步外的蘆葦蕩,看著那些拿著長木棍在蘆葦蕩裏忙碌的士兵,問旁邊:

    “怎麽,你們還沒找出那神射手來?”

    薛世雄有些尷尬的說:“陛下,這..這兔崽子躲得太好了,一時半會還找....”

    話還沒說完,卻聽蘆葦蕩出傳來“砰”的一聲脆響,土丘上立著的幾個人形靶中最東側的那個靶,其上人形的腰部多了個彈孔。

    那一瞬間,宇文溫後背發涼:還好,是自己人,不然我就要掛了..

    “找到了,找到了!!!”

    蘆葦蕩裏的士兵們歡呼起來,宛若發現獵物的獵犬,循著聲音向一處地方衝去。

    隨後,蘆葦叢中忽然站起一個草人,麵對圍上來的士兵,高舉雙手。

    眾人簇擁著這“草人”往土丘而來,待其走近,宇文溫看得明白:其人身上有大量蘆葦,數量之多,遮掩了體型,幾乎看不出是個人。

    待其來到麵前,宇文溫看得更清楚了:這個人,身上穿著特別的服裝,這服裝宛若碎布條拚湊起來的,其色枯黃,再佐以蘆葦精心裝扮,躲在蘆葦蕩裏宛若蘆葦叢,不走近就很難發現。

    精心偽裝的神射手,居然在數十個人的眼皮子底下,接連用“鳥銃”射擊將領們所在土丘上的人形靶,可謂是藝高人膽大。

    這個年輕的士兵,身材普通,樣貌普通,因為見著天子就在麵前,所以激動得麵頰發紅、呼吸急促,以至於語無倫次。

    淳樸的士兵,多是這種表現,宇文溫見怪不怪,拍著對方肩膀,示意這個神射手跟自己一起走,邊走邊說話。

    薛世雄見此次“演習”圓滿成功,趕緊讓人收拾靶場,然後快步跟上天子。

    宇文溫先問這名士兵的姓名,得知其名為“梁大車”,又問了籍貫、家中情況,以及何時入伍,當兵多久等等問題。

    最後,話題轉到梁大車手中這杆“鳥銃”上來。

    鳥銃,就是後裝(彈藥)線膛銃的別稱,因為其射擊精度高,能夠輕鬆射中飛翔的小鳥,故而得名。

    這種後裝線膛銃,使用的是銅殼定裝彈,比起前裝燧發火銃,無論射擊精度還是射速都遠遠超出。

    可以說,“鳥銃”是大幅提升軍隊戰鬥力的武器,而定裝彈的出現,使得火器軍隊具備了全天候作戰的能力。

    但就是貴,無論是銃本身,還是那銅殼定裝彈,都不便宜。

    所以鳥銃無法大量裝備軍隊,宇文溫為其設計了特殊的戰術,為此還編製了特殊的兵種——獵兵。

    獵兵,專門使用配備著瞄準鏡的“鳥銃”,發揮百步穿楊的射擊技術,承擔著後世狙擊手的戰術職能。

    正麵戰場上,獵兵遊走於三列橫隊的火銃兵隊形之外,自由移動,用鳥銃射殺敵軍高價值目標,譬如帶頭衝鋒的騎將,督陣的督將,以及敵陣之中驍勇善戰的士兵。

    其他情況下,譬如伏擊、偷襲時,獵兵可以借助鳥銃,在百步距離上放冷槍,或者擊殺敵軍將帥等等。

    但是,執行狙擊戰術的鳥銃用一般的火藥可不行,因為燃燒時會冒白煙,所以獵兵用的銅殼定裝彈,其發射藥是“火棉”。

    “火棉”燃燒起來無煙,所以獵兵射擊時,不會因為濃煙的產生暴露位置。

    但消聲器是沒有的,所以梁大車方才就是因為聲音暴露了位置。

    不過,考慮到此次演習為了增加難度,特地讓士兵們在蘆葦蕩裏搜索,所以梁大車在眾人眼皮子底下接連射擊了三次才被發現,已經是不錯的表現了。

    如果是實戰,梁大車和助手組成的狙擊小組,以及其他狙擊小組潛伏在樹林裏,相互配合,狙擊過路的敵軍,對方除了亂成一團,根本就沒法短時間內找到他們的位置。

    一說到狙擊戰術,梁大車就興致勃勃,他的射擊成績可是全軍排名前十,用的鳥銃,是精挑細選的好銃,基本上每天都要進行射擊練習,所以才練出了百步穿楊的射術。

    宇文溫對梁大車的刻苦訓練很滿意,問:“每天都要練習...那麽,大車,你平均每日要消耗多少枚子彈?”

    “陛下,我每日至少都要射擊五十發。”

    “五十發....”宇文溫喃喃著,快速心算了一下。

    專供高級獵兵使用的特製定裝彈,因為用的是“無煙”發射藥,所以成本不低,大概是五貫錢一枚(發)。

    一天五十發,就是二百五十貫的成本。

    宇文溫又問:“大車,這麽個練法,那鳥銃多久得換?”

    “陛下,鳥銃銃管的膛線,大概打了兩百發後就淺了,準頭明顯變差,得換。”

    “呃...”宇文溫又心算了一下,覺得好貴,因為一杆合格鳥銃的價格可不便宜。

    一個獵兵,要維持像樣的射擊水平,平日裏要多摸銃,多練習射擊。

    一個高級獵兵,更是要多練習,可以說,神射手都是彈藥喂出來的,訓練成本真的很高。

    但值得。

    狙擊戰術,關鍵時刻可以四兩撥千斤,萬軍之中,擊殺敵軍主帥,可以直接導致對方崩潰,所以,訓練高級獵兵(狙擊手)的花費再高也值得。

    而這也是宇文溫提升軍隊戰鬥力的努力之一。

    他已經是天子,不需要親自帶兵出征,但是,可以想辦法改進軍備,改進各種戰術,以此提升軍隊的戰鬥力。

    所向披靡的軍隊,不斷勝利的軍隊,才是皇權的根基。

    所謂“權力的合法性”,就來自強大的軍隊。

    宇文溫不需要衝鋒陷陣去獲取勝利,但是千千萬萬個如同梁大車這樣訓練精良的士兵,還有接受過係統軍事教育、嗷嗷叫著等著立功的年輕將領,會為他帶來新的勝利。

    為此,花再多的錢也值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