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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是一個很長的故事。”
霍娟呼了一口氣, 雙手緊緊的交握著, 眼神飄忽不定的遊走在屋子的每一件擺設上,完全沒有看麵前的沈之亦。沈之亦柔和的看著霍娟,對著她點點頭:“沒有關係,你慢慢說, 我認真聽。”
霍娟的眼神慢悠悠的落在沈之亦幹淨的臉上, 咽了咽口水, 眯起眼睛微微蹙著眉心:“沈醫生, 你這兒,有沒有……監視器?”
沈之亦笑著搖了搖頭:“你放心,為每一位來訪者保密是我的本職工作,這裏絕對的安全, 霍娟, 你放鬆一下,不用緊張。這裏沒有什麽人會害你。”
霍娟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古怪的神情,微微前傾著身子,一張蒼白的臉貼在沈之亦的跟前, 壓低了聲音說:“他的人一定一直在跟蹤我。我感覺到了。”
沈之亦往後靠了靠身子,拿了側邊桌麵上的溫水遞給霍娟:“喝杯水吧,你放心, 不管你口中說的他是誰, 這裏, 絕對安全。”
霍娟雙手緊緊的握著水杯, 手心在杯麵上來來回回的用力摩擦著, 坐回去又開始搖頭:“沈醫生,我能相信你嗎?”
沈之亦點頭,麵色依舊柔和:“你既然選擇來找我,我相信你起碼在心裏對我是有些相信的,不是嗎?”
霍娟喝了口水,忽而哈哈的笑起來:“沈醫生,你好像很能看透別人的心事。”說著,輕輕的將額前的長發別在耳後,微微閉了閉眼,吐了口氣:“對啊,我是挺相信你的。我也不知道為什麽,可能是你看我的眼神讓我覺得放心吧。”
沈之亦微微一笑:“謝謝你的信任。那麽,可以開始你的故事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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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情緒是可以殺人的。
當然,情緒當然是可以殺人的。
沈之亦放下筆,把手中的筆記本輕輕的放在幹淨的紅木桌麵上。呼了一口氣。
筆記本上俊秀的鋼筆字寫著今天下午這位來訪者的關鍵詞:
沈之亦凝著目光從上麵的短短的幾行字裏看過去,抬手調暗了台燈的燈光。
燈光亮得刺眼。
在長達一個半小時的時間裏,霍娟給她講了一個匪夷所思的故事:她說自己曾經是一名臥底,她潛伏在軍火販子的集團裏長達六年的時間,她親手擊斃了一個被通緝的軍火商。但那個軍火商一直在跟蹤她。
這是一個本身充斥著不合理的故事。
“你親手殺了他。”
沈之亦的腦海中回蕩著幾個小時前與霍娟的對話:“你親手殺了他,為什麽還會覺得他派人跟蹤你?”
霍娟空洞的眼神之中閃過一絲恐懼:“那個被我殺了的人一定是假冒的。我看見他了,我真的看見他了,我好幾次都在下班的路上從我汽車的後視鏡裏看見他跟在我的後麵!”
“他一個人,跟在你的後麵?”
“有時候是他,有時候還有別人。”
沈之亦雙手握著撐在自己的下巴上,看著霍娟:“有沒有可能,是這個人和他長的很像,所以……”
“不會!”霍娟厲聲打斷了沈之亦的話,情緒有些激動:“我跟了他六年,他的樣子化成灰我都能認出來!我每天晚上都能夢見他,醒過來的時候我就覺得他在我家的窗口看著我!”說著,她舒了口氣,理了理自己的頭發,低垂著眼瞼:“抱歉,沈醫生,我的情緒對我影響很大。但我沒有說假話。”
沈之亦點點頭:“沒關係,你慢慢說。我也希望我可以幫你。”
霍娟認真的看著沈之亦:“沈醫生,我現在每天都睡不著覺,每天都頭疼。我已經搬家了,我把窗戶都封起來了,但是並沒有什麽太大的作用!你有沒有辦法讓我睡著覺,讓我不頭疼?你知道,我這種高危職業,如果不能保持精力的話,我沒有辦法反抗的。我還不想死!我看了太多的死亡,我好多同事都因為這些事情突然就死了,不見了,”她越說聲音越大:“他們有的消失了,有的被報複,還有的失蹤了很久,最後在不知道什麽山溝溝裏發現了他們的屍體殘塊!我不能死,我還有很多事情要做!”
沈之亦換下身上的衣服,穿上外套。窗外已經是深夜,從十二樓看下去,來來往往的車輛,忽晃閃爍的燈光,所有的一切都會在寂靜的夜裏逐漸安靜下來,唯獨內心的聲音和潛意識的作祟。
作為一個心理醫生,她見慣了歇斯底裏聲嘶力竭,也聽多了苦大仇深捶胸頓足,間或無禮的挑釁和肮髒惡毒的粗鄙之詞。
關燈,鎖門,電梯開門,關門,開車,點火,一腳油門。
沈之亦搖下車窗,冰涼的風夾著細雨吹在麵上。
她清楚的知道,這一切絕非他們所願。隻是無法控製。
當情緒脫離了掌控,當重壓無力承擔,當經曆了人不可想的事件,所有的一切都輕而易舉的讓一個人精神崩潰。
霍娟的情緒和精神顯然出現了巨大的問題,這問題已經影響到了她的日常生活,長此以往,後果更加不堪設想。所以她對於霍娟給她講的故事的真實度打了一個問號。是以她並沒有立刻回家,而是將車子開向付子安的小區。
這個時候,她需要有一個人出來證明霍娟所言的真實性,盡管這些東西是被保密的,很多是不能與外人言說的,拋磚未必能引玉,但若能引出另外一塊石子,也未嚐不可。
“茶還是咖啡?”付子安對著沈之亦笑了笑,沒有等她說話又說:“好吧,我知道你不喝咖啡,龍井還是普洱?”
沈之亦搖頭:“白開水。”
付子安倒了杯水給她,順勢坐在一邊的沙發上,胡子拉碴的使勁的揉了揉眼睛打了個哈欠。沈之亦放下水杯,對著付子安笑了笑:“抱歉,我似乎來的有些不湊巧。”
付子安擺了擺手:“剛出了一趟任務回來,你來的挺湊巧的,我就比你早進來半個小時。隻有洗個澡的時間。”他看了看沈之亦那並不輕鬆的麵色,用力眨了眨眼睛,最終又打了個哈欠,拿起茶幾上的煙盒叼了一根煙點了,對著沈之亦晃了晃:“來一根?”
“不了。”沈之亦吸了口氣:“付哥,我想問問你,是否知道一個叫霍娟的警察。”
付子安愣了愣,深深的吸了一口煙,眼神從沈之亦的臉上移到了窗口,口中喃喃的叨念:“霍娟?霍娟……”
沈之亦沒說話,她看得出來付子安正在認真的想,而且,十有□□對這個霍娟是有印象的。
付子安嘶了一聲,晃了晃腦袋:“你別說,我好像還真的知道這個名字。不過我不確定我跟你說的是不是一個人。”說話間站起身子進了裏屋,翻箱倒櫃的聲音持續了約莫十幾分鍾,拿著個厚本子走出來,一屁股坐在沈之亦身邊,一張一張的翻著,沈之亦餘光掃過去,那是一本相冊。
付子安一邊翻一邊叨念:“我要是沒記錯的話……她應該是……”
沈之亦抬手按住了付子安正在翻相冊的手,指著一張照片上的人點了點:“是她。”
付子安看了看,古怪的看著沈之亦:“你眼神這麽好?這都能一眼看見?”
沈之亦苦笑著搖頭:“這張照片吸引了我的眼神不是因為她。”
付子安看了看照片,上麵的自己和三個穿著警服的女孩兒站在警察局的門口。照片上的拍攝日期,是七年前。他的眼神晃了晃,歎了口氣:“這是蘇雯剛來警隊第一年的時候一張合影留念。上麵的另外兩個姑娘,一個在東郊分局,一個在土城分局。蘇雯還大她們一屆,那天這兩個姑娘到總局來交個什麽材料,正巧趕上了,就順便拍了張照片兒。”而沈之亦手指指著的相片中的那個姑娘,就站在付子安的右手邊。
沈之亦微微眯了眯眼睛,微微的移了移視線,目光定在了付子安左邊的女孩兒臉上。靜靜的看著照片,七年前的蘇雯,隻有……二十一歲,臉上洋溢著充滿活力的青春氣息。她呼了口氣,知道現在不是談這個的時候,但她卻又無法將眼神從照片上移開。她拿著照片仔細的端詳著,輕聲說了句:“付哥,給我根煙吧。”
付子安會意的拿了根煙遞給沈之亦,幫她點了煙,坐在一邊看著她的樣子——瘦。
沈之亦比起自己在兩個多月前見到的時候更瘦了。
沈之亦一米七的個子在女人之中已經算高的,於是瘦起來更加的顯而易見。他看著沈之亦,在白色的煙霧之下,原本清秀透著英氣的麵頰上此時卻被略顯病態的蒼白籠罩,不由得皺了皺眉:“小沈,放鬆放鬆自己,你也不要總是顧著工作,有空跟朋友們出去玩玩兒。我看著你,好像總是一副心事重重的嚴肅的樣子。這可不太好。”
“我看起來很嚴肅嗎?付科長,不要把你們刑偵的那一套用在我身上,你的職業病也越來越嚴重了。”沈之亦笑了笑,仰靠在沙發上,吐了口煙氣,終於覺得清明了一些,緩緩的說回正題:“這是來找我的叫霍娟的人,沒錯。”
“如果你說的確實是她的話,”付子安對著沈之亦搖了搖頭:“她不叫霍娟。她叫盧思雅。”
沈之亦不解的看著付子安,付子安的麵色很平靜:“你猜對了。我想你一定也想到了是不是?”
沈之亦的手有些發抖,幾乎拿不住煙,她快速的把煙叼在嘴裏狠狠的吸了一口,閉上眼睛顫著聲音:“她和蘇雯一樣?”
“霍娟,是她潛伏在對方身邊時候用的假身份。如果她去找你,還說自己是霍娟的話……”付子安的麵容有些沉重:“我想她可能比蘇雯還要嚴重。”他輕輕的拍了拍沈之亦的肩膀,許久,才又開口:“小沈,這條戰線上,充滿了各種各樣的威脅和生死一線的恐懼。每一個在這條看不見的戰線上拚命的人,都會被社會記住,但有的時候,確實要……付出很多東西。”
“付科長,我來……”沈之亦坐正了身子,撣了撣煙灰:“不是來聽你講這些道理的。”她的目光定在燃燒了半截的煙上:“煙灰落在煙灰缸裏,你會怎麽處理?當然是丟掉。”
“你這個比喻不恰當。”付子安又點了一根煙:“他們不是煙灰。盧思雅跟你說了什麽?”
“我都能來找你,你覺得她會跟我說什麽?”沈之亦沒有正麵回答他的問題,依舊沒有轉頭:“那麽看來,她說的事情是真的。”
“她是立了功的。”付子安歎了口氣:“盡管我們無法讓她站在表彰大會的領獎台上。但所有人都會記住她們。”
“她們……”沈之亦笑著搖頭:“但從我的角度來說,她們根本不需要被你們記住。她們的生活一團糟。”
“每一位同誌,在戰線上的同誌,我們都會竭盡全力的去保護她們……”
“保護?”沈之亦抬起眼皮嘴角扯出一抹諷刺一般的笑,語調卻依舊平淡:“保護?如果你們真的保護的到位,一年前就不會發生那樣的事情。”
“我承認,對於她們歸隊後的生活,我們確實有做的不到位的地方。”付子安麵容有些痛苦的看著沈之亦:“我們盡力了。”
“每個人都說自己盡力了。”沈之亦冷著臉與付子安對視:“痛苦的不是你們。”
她將煙用力的按在煙灰缸裏,站起身子:“我走了。你休息吧。”
“小沈。”
付子安叫住沈之亦,有些擔憂的看著沈之亦的背影:“盧思雅的事情,不能說出去。如果真的說出去了,她才是真的會有生命危險。”
“我隻問你一句話,”沈之亦深深的吸了一口氣,緩緩的吐出:“那個她接近的罪犯,是真的死了嗎?”
“你問我?”沈之亦的眼神中劃過一絲痛苦:“你難道不應該比我清楚?”
“她現在在東郊分局掛了個文職。不過那邊兒的同事跟我說她的工作狀態一直不好。我以為你跟她還算是朋友……”付子安說著自嘲的笑了笑:“對不起,我不應該突然提起……”
“這件事情不需要你管。”沈之亦移開目光,轉身走出大門,門沒有關上,付子安的聲音從裏麵傳出來:“我會保護她的。”
沈之亦關上門,站住腳步靜靜的看著樓道裏昏暗的燈:“我跟你們不一樣,你們不會像我一樣關心她。你們也根本做不到一直保護她。我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