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17377   加入書籤

A+A-


    一小時後本虛(防)無(盜)領域會關閉  七點五十五分, 男人終於離開。章曉的咖啡也同時喝完, 他站起身, 神清氣爽,整整衣襟。

    咖啡館十分冷清,唯一一位服務生正在奮力擦除門口綠植葉麵上頑固的泥塵。

    在他的頭頂上,巨大的熱氣球廣告越過天空, 肚皮險險擦過樓頂尖細的避雷針, 安然無恙地往遠處去了。

    “一瓶起效,一生不禿——一瓶起效,一生不禿——”, 氣球雖然去得遠了,但隱隱約約的人聲仍舊很清晰。聲音是早就錄下來了的, 熱情且朝氣蓬勃, 聽著就不是個會因禿頂問題而沮喪的人。

    章曉聽到那聲音,猶豫片刻,小聲問:“杜奇偉, 你到底有多少個兼職?”

    年輕的服務生從綠植中直起腰, 撥了撥頭發, 有些驕傲:“咖啡館這個, 還有上麵飛著的那個,一共五個。”

    “你也不怕累死。”章曉說, “之前報社實習才兩個月就不做了, 你太馬虎了。在學校裏還可以這樣, 現在還這麽馬虎, 以後可沒有抱佛腳的機會了。你之前做的那個海河流域水土保持的項目不是很順利麽,你說你為啥要賣掉呢,賣掉的錢又花完了,現在這樣……”

    杜奇偉一邊擦葉子一邊打斷了他的話:“好了媽,別說了。”

    他把抹布扔進水桶裏:“你說的都對,但是學校不給安排工作,隻能自己找。我們這些人的學曆很多地方都不承認,就算承認也不敢要,能找到合心意的工作很難。再說我這人,你讓我朝九晚五地坐著,不行,絕對不行,不出一周我的生活作風就要出問題的。”

    章曉同情而理解,連連點頭:“你的生活作風向來都是很有問題的。”

    杜奇偉好奇地看他:“你今天又去麵試啊?”

    章曉歎了口氣:嗯。

    畢業將近半年,他的這位室友已經找到了工作,但章曉卻還沒有著落。

    兩人從讀書的時候開始就同住一個宿舍,眼看快畢業了,都沒有去處,於是同租了一個房子,繼續湊合著當室友。杜奇偉每天在家的時間不多,因為兼職太多,章曉掐指一算,他已經有一周沒在家裏見過杜奇偉了。

    “你又勾搭上誰了?”章曉問他,“七天沒回家,這個應該是真愛了吧。”

    “靠,我加班幹活呐!”杜奇偉壓低了聲音,“在金伯爵酒店門口守了七天,總算被我拍到那個誰和那個誰開房的照片了!所以今天的報紙你記得買啊,有我的作品。”

    章曉:“完全沒興趣。”

    杜奇偉問他:“今天去哪裏麵試?”

    “國家博物館要招一個編外人員。”章曉蔫蔫地打了個嗬欠,“我走了啊。”

    他過了馬路,站在路燈柱子下等綠燈。

    這是剛才那個男人站的地方。

    在需要麵試的日子裏,他早上起床之後習慣到杜奇偉幹活的店裏喝杯咖啡提神。齋喝咖啡很無聊,所以他喜歡坐在靠窗的位置胡亂看,認真算起來,今天是他第十二次看到那個男人了。

    男人身材高大,麵目英俊,神情冷淡又帶著一絲說不清楚的倨傲,總而言之,完完全全是章曉那杯茶。

    他總是站在路燈柱下,有時候拿著豆漿油條,有時候拎著一袋子青菜,像是清晨剛逛了市場回來。穿得簡單樸素,但十分幹淨,沒有任何外加的裝飾物,除了今天早上突然戴上的那隻手表。

    章曉喜歡看著他。也不存著什麽多餘的念頭,就是隔著一麵透明的玻璃,隔著十幾米的距離,一邊喝咖啡一邊窺視他。

    他覺得挺幸福,一種沒任何意義,但是足以自我滿足的幸福。

    在地鐵站的報刊亭買了杜奇偉說的那份報紙,果然在上麵看到了那個誰和那個誰的開房照片。

    人物和景都拍得很清晰,尤其是金伯爵酒店的logo。

    章曉在地鐵上晃得無聊,把報紙翻來覆去地看。社會新聞版比較精彩,搗毀了這個賭檔那個淫窩,馬大姐家兒媳婦占了家產還要告老公,陳大爺的孫子拒絕贍養老人還想分一筆遺產。他看得津津有味,從上到下一路掃下去,最後在角落看到一個小簡訊。

    “13日晚8點左右,清華路清華小區附近發生一起搶劫未遂事件,現急尋目擊者。據警方介紹,該案件的犯罪手法與上月發生在博物苑南門的搶劫傷人事件十分類似。南門搶劫事件的調查已取得突破性進展,但受害者至今仍未蘇醒。”

    他趕快拍了下來,發給杜奇偉:“咱們小區外頭發生搶劫案,你知道不?”

    和杜奇偉一路聊天,終於抵達國家博物館後門。

    後門那裏站著一個光頭的中年人,見到章曉走過來,十分熱情地與他打招呼:“是章曉對嗎?”

    他腦袋太亮,章曉被晃得眼花,連忙眨眨眼睛,跟那人打招呼。

    “我是國博的,我叫應長河。”中年人十分熱情,“我帶你過去吧。”

    今天章曉參加的是麵試,而在麵試之前,他已經通過了兩輪筆試。別的不敢吹牛,但紙麵考試,章曉對自己是有信心的。無奈每一次都在麵試時被刷下來,想到今天這單位遠比之前都要牛氣,他愈加沒精神。

    兩人進了後門,應長河徑直帶他走向一棟獨立於主館的辦公樓。辦公樓樓體顏色十分陳舊,是一種經了歲月淬煉的磚紅,爬山虎和五葉地錦爬了滿牆。因為已屆深秋,葉片枯黃掉落,隻剩了無數細細的褐色藤蔓仍互相糾纏著,緊緊貼附於牆體,像是這座紅色小樓的保護者。

    “這樓就三層,麵試在三樓的會議室。”應長河給章曉介紹,“我們都叫它紅樓。”

    章曉站在紅樓的門口,頭皮發麻,細細的汗粒從他皮膚上沁出來。

    這樓裏有令他不適的東西。

    電梯直上三樓,開了門就是會議室。

    應長河走了出去,回頭看到章曉沒跟上來,困惑道:“你不舒服?”

    章曉臉色蒼白:“裏頭有什麽人?”

    應長河笑了笑:“好幾個人呢。簡曆給我吧。”

    他伸手把章曉從電梯裏拉出來,帶進了會議室。

    脈搏平穩,心跳正常,皮膚幹燥,沒有沁汗——章曉看著應長河的胳膊。

    他和自己不是一類人,所以應長河感受不到那種沉重的、如有實質的壓力。

    走進會議室之後,那種令章曉幾乎窒息的壓迫感和恐懼立刻變得更加強烈。房間裏站著的人隻有他和應長河,而周圍坐著的幾個人裏,有兩位是章曉認識的同學。

    “今天的最後一個麵試者。”應長河開口了,聲音洪亮有力,“章曉。”

    有三個男人坐在會議桌旁邊,其中一位抬眼看了看章曉,噗的一聲笑出來:“這位不行吧?還沒說話呢,你看他的汗。”

    章曉根本無心聽他說話。

    在他和應長河的麵前,立著一頭他說不出名字的熊。應長河鬆開他的手,走向會議桌。章曉閉上了眼睛,深呼吸片刻後才睜開。

    眼前的熊他隱約有印象,這是一種名為狼獾的攻擊性肉食動物。此刻不知為何,它殺氣騰騰,爪子狠狠在地上抓撓,口中呼呼噴氣,一雙血紅的眼睛死死盯著章曉。

    會議桌邊上站著一個清秀青年,他的手腕上帶著一個黑色的抑製環。章曉立刻明白了:這是青年的熊,是這位哨兵的精神體。

    “章曉,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2016屆畢業生……”方才出聲的男人翻閱著應長河遞過去的簡曆,“應屆畢業生啊。”

    “是。”章曉無精打采,拚命控製自己不要倒下去。那頭熊讓他很難受,他快站不住了。

    “成績很差啊。”紙張嘩嘩響,那男人繼續說,“學院為什麽推薦你來?”

    “因為2016年的所有畢業生裏,隻有我和——”章曉看了看他的兩位同學,“……總之我還沒有就業。”

    “嗯,影響學院的就業率。”男人點點頭,把簡曆放到一邊,“我們的麵試很簡單,看到你麵前的狼獾了麽?”

    “看到了……”

    “使用你的精神體,打敗它。”男人簡單有力地下了指令。

    章曉大吃一驚。他第一時間轉頭看向自己的同學,三位就業無著落的差生密切地進行眼神交流:“我打不過。”“我也打不過。”“所以令它更憤怒了……”

    章曉:“……”

    他聽過這樣的事情。

    在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裏學習的四年中,他見過許多哨兵,也見過許多向導。有部分向導的精神體十分強大,甚至擁有和哨兵不相上下的攻擊力和控製力,他們可以輕易地控製精神體對敵人進行攻擊。這樣的向導在對敵課程裏從來拿的都是高分。

    章曉已經預料到自己這一次的麵試又將以失敗告終。

    “我做不到。”章曉抬起頭,盡量顯得得體些,“我的精神體沒有這麽強的攻擊力。”

    “先把它叫出來。”男人皺起眉頭。

    “……這個也做不到。”章曉說,“我沒辦法喚出我的精神體。”

    會議室裏頓時一片沉默,章曉眼角餘光看到那位年輕的哨兵抬起頭,滿臉訝然。

    新希望尖端管理學院是一所隻招收特殊人群的高等學院,它建校五十四年,招收的學生隻有兩種:哨兵與向導。

    這個社會上的絕大部分人都是平凡普通的,而其中有極少數人被冠以“特殊人群”這個稱呼,他們的特殊之處在於,可以操縱一個僅屬於自己的精神體。

    更敏銳、更強壯、更富有攻擊性的那部分特殊人群被稱為哨兵,他們的精神體大部分是肉食性哺乳動物。而其餘特殊人群被稱為向導,他們中大部分人性情溫和文靜,精神體也大多是草食係動物,但因為擁有高於大部分人的感官強度,他們經過訓練之後,能左右哨兵的情緒和感官體驗。

    而無論是哨兵或者向導,他們無一例外都能驅使自己的精神體為自己或別人服務。

    比如會議室唯一的一個哨兵,那位擁有一頭強壯又殺氣騰騰的狼獾的年輕人。

    最後打破沉默的仍舊是那位語氣尖刻的男人。

    “原來就是你,傳說中的廢柴。”他笑著說,“新希望建校五十四年,第一個無法呼喚和控製自己精神體的向導。”

    會議室角落的兩位差生向章曉投來同情但慶幸的目光。

    男人把手裏的紙本都收拾好了,將章曉的簡曆扔還給他。

    “你這樣的人我們是不需要的。”他回頭看了看另外兩位,“你們兩個回去等通知吧。”

    章曉彎腰撿起自己的簡曆。簡曆上貼著的照片歪了,裏頭是一個濃眉大眼的俊秀小青年。

    一直到那位哨兵和他的狼獾跟隨著眾人離開,章曉才從令他難受的壓迫感中暫時恢複過來。

    應長河一直在電梯口等他,見他慢吞吞走出來,熱情地與他打招呼:“小章。”

    “啊,應……”章曉卡殼了。他不知道這位是什麽領導。

    “你叫我應主任就行。”應長河仍舊笑得熱情,“我帶你去參觀一下我們單位吧。”

    章曉莫名其妙:“你們不是已經說了不要我麽?”

    “付科不要你,但我要啊。”應長河笑眯眯,“雖然今年的新人隻能由付科先挑,但既然他看不上,我就可以點你的名了。他們那邊要的是編外人員,我們那裏可以給你編製,不錯吧?”

    章曉一頭霧水,被應長河拉進了電梯。他把自己的簡曆放回包裏,突然發現少了一張。

    “應主任,你看到我的介紹信了麽?”章曉在包裏翻找,“導師給我寫的,他說比簡曆和成績單都重要……”

    他聽到紙張甩動的聲音,抬頭一看,發現應長河手裏拿著一張紙,上麵還有個紅印戳。

    章曉:“……你拿走了?”

    他想起應長河在進入會議室之前要求自己把簡曆給他,章曉當時隻以為這是個禮節性的舉動,誰料應長河卻趁機抽走了一張。這介紹信上詳細說明了章曉的情況,並且對他無法召喚精神體的行為作出了解釋,在最後一部分,導師還認真寫了大約五百多字的讚美。他怕章曉找不到工作,所以叮囑他一定要把介紹信帶去給麵試官。應長河拿走了,所以麵試的人隻看到章曉糟糕至極的成績和廢柴行為:章曉有點兒愣神,且有點兒憤怒了。

    “你導師是我同學,這封介紹信是寫給我的。”應長河把大拇指按在電梯的按鍵板上,章曉吃驚地看到黑色的按鍵板上緩緩浮現出另一個按鍵,“他來找過我十二次,說的都是同一件事,讓我收下你。”

    應長河按下了“-18”的按鍵。

    “你成績很差,差點留級,所有需要精神體協助的課程都拿不到及格分。”應長河看著手裏那張紙,慢吞吞地念道,“但,‘該生擁有罕見的平衡感及極為精準的分辨能力,曾以0269秒的時間完成38種氣體分子的分解與排序工作’。”

    章曉連忙從他手裏抓過那張紙:“那是學院裏最雞肋的課程,是去年老師自己開的,除了我沒人選修。”

    應長河笑道:“是啊,那是他專門為我的單位開的,隻用來選擇適合文管委的人。”

    章曉一愣:“什麽?文管委?”

    電梯隆隆輕響著飛速下降,他站在平麵上,身體似乎要騰離。

    “章曉,歡迎你加入文管委。”應長河說,“它的全稱是失落文物回收與管理委員會,我是負責人應長河。”

    電梯轟地一下停了。章曉一個趔趄,連忙補充:“我沒說過要加入!”

    應長河冷靜地說:“下了十八層,就是我的人。”

    從這裏出發往二六七綜合醫院大約要一個小時,到站之後還要走兩公裏,章曉很熟悉這段路。

    到了醫院門口,他發現和兩年前他最後一次過來並沒有什麽區別。

    二六七綜合醫院占地麵積很大,門診樓、醫技樓和住院區之間有明顯的分割,除此之外還有一片生活區,以及一片教育區。“二六七軍區綜合醫院”的大字貼在門診樓上,旁邊是紅十字會的標誌。和氣派的樓房比起來,醫院門口就顯得小氣多了,厚重的鐵門緊緊關閉著,隻在靠近保衛區的地方嵌著一個檢測儀,那裏才是來訪者通行的通道。

    門口的警衛已經換了一撥,章曉看到有幾個穿著齊整的軍裝。

    “幹什麽的?”醫院的警衛過來問他,旁邊幾個軍人也轉頭看向這邊。

    警衛指指檢測儀:“從那裏進去,不要在門口徘徊。”

    “我來看看。”章曉說,“我爸媽在這兒住院。”

    警衛動了動眉毛:“這樣啊,那你進去啊,身份證帶了吧?”

    醫院的安檢係統和人口係統是互通的,在刷證的時候如果顯示來訪者是哨兵或向導,他們會被帶到一旁的小屋子裏,要求釋放精神體進行驗證。

    “我不進去,我就看看。”章曉說。

    警衛奇怪地看著他:“為什麽?”

    章曉撒了個謊:“最近身體不好,精神體沒辦法凝成實體。”

    警衛恍然大悟一般點點頭:“我知道,你這是腎虛啊,是這樣的,是這樣……”

    章曉:“嗯……”

    他正要轉身離開,一個把自己捂得嚴嚴實實的人慢吞吞擦著他的肩走了過去。那人經過檢測儀的時候,檢測儀發出了尖銳的警報聲,他連忙遞出身份證,章曉看到他的手上也戴著厚厚的手套。

    “口罩帽子摘了。”警衛說,“驗一驗血。”

    他拿出一根細針,脫了那人的手套飛快在他指頭一紮,血珠冒出來的時候立刻往手上的試紙抹了一下。

    章曉看到了那個人的臉。這是他第一次在現實生活裏看到半喪屍化的人類。那個中年男人的臉幹巴巴的,沒有一點兒肌肉,皮膚全都皺起來了,緊緊地貼附著頭骨。像是生過一場大病似的,他的皮膚呈現出死氣沉沉的灰褐色,臉上都是一處處的斑紋,像一張幹癟混亂的紙。意識到章曉的目光,男人瞥了他一眼。男人的眼白血一樣紅,眼珠子不是黑色的,而是近似於白色的灰。

    “活不久了。”在章曉身邊的醫院警衛低聲說,“眼珠子全白的時候,喪屍病毒就侵入大腦,救不回來了。”

    “……現在呢?”

    “他是來醫院禁閉的。”警衛看上去十分八卦,“半喪屍化人類從登記那天開始就一直被監視嘛,他們要定期抽血檢查血液裏的病毒濃度,如果超標了就會被強製送過來。不過有的比較有人的良心,比如像這位,知道自己不行了,怕害了周圍的人,所以就自己過來了。這種東西其實不死也沒用了。”

    章曉心想,半喪屍化人類要追求人權,是有道理的。

    “我走了,謝謝啊。”章曉說。

    他知道這一趟自己是白來的,但那日應長河問起的時候,他突然十分想念自己的父母。

    他們出不了這個醫院,而他也進不去。

    父母都是普通人,但他是一個向導——章曉心想,為什麽這樣罕見的事情會發生在自己身上呢。

    成為特殊人群不是一件好事,縱使外表與普通人無異,但永遠是不同的:普通人不會因為被喜歡的人擁抱,而產生終生無法消除、無法削弱的依賴和戀慕。

    章曉隻聽過映刻效應,當它真切地在自己身上發生時,他才理解為什麽有人會抗拒它:它太恐怖了。

    高穹對他沒有任何反應,但映刻效應將會永遠地把他和高穹捆綁在一起,他將一生都因為高穹的跌宕而跌宕,因為高穹的喜樂而喜樂。一條隻有死亡才是盡頭的路,一條隻能獨自行走的路。章曉怕得睡不著,回到文管委上班也一直躲著高穹。他害怕一旦見到高穹,自己精神體的力量會不受控製地溢出。

    而他始終隻想做個普通人,談普通的戀愛,和雖然普通但很好的人相愛,過普通的日子。

    幸好引出的隻是精神體的力量,不是完整的精神體。章曉寬慰自己:說明映刻效應對自己的影響還不至於太過嚴重。

    “警告你千萬別碰,否則放蛇。”周沙走經保護域,看到高穹又在盯著架子上的珍品瞧,“還有,你的狼不能收起來嗎?”

    高穹低頭看著緊緊跟在自己身邊的狼。

    本館那邊有兩位哨兵的精神體也是狼,但是和他的這頭長相有些不一樣:它比普通的狼更大,更壯,但相對來說腿卻要短一些,像是發育不良且惰於運動,變得身肥腿瘦。不過它的攻擊性和野性比那兩位哨兵的狼強,打起架來太高興了,高穹也有些控製不住。和周沙比試的那一次,它差點就咬中了周沙樹蝰的尾巴,這個舉動直接激怒了樹蝰,最後反而導致樹蝰紮了它一口毒液。

    “不知道為什麽,常常跑出來。”高穹說,“是我生了什麽病嗎?”

    文管委裏隻有他和周沙是哨兵,沒別的人可問了。

    “不會有這麽奇怪的病,你最近做了什麽?”周沙問。

    高穹沉默地回憶。他並沒有做什麽奇怪的事情,每天慢吞吞上班,慢吞吞吃芹菜肉包子,慢吞吞幹活,又慢吞吞下班。回到家裏就研究周沙那本《哨兵通識》,沉迷於查英漢字典理解注釋,連電視劇都不看了。

    他簡單地跟周沙說明了自己無聊的生活。。

    周沙對高穹的回答不滿意:“精神體老是跑出來,要不就是察覺到危險,要不就是太高興了。”

    “沒什麽可高興的,我不高興。”高穹說。

    “是你的精神體高興。你高興它開心,它高興你也會很放鬆,你別騙我,肯定是發生什麽事了。”周沙想了想,心中一動,“你跟章曉吵架啦?”

    “沒吵啊。”高穹想了想,“我抱了他一下,他看起來倒是不太高興的樣子。”

    周沙一下就坐直了:“你抱了他?發生什麽不尋常的現象沒?”

    “哦,我知道這個,映刻效應。”高穹嘴角動了動,眉毛一聳,是個不明顯的笑,“他精神體的力量被我引出來了。”

    周沙笑眯眯地看著他。

    “……你笑什麽?”高穹警惕起來,“為什麽笑得這麽憐憫?”

    “你真知道啥是映刻效應?”

    高穹直接把書裏的那句話背了出來:“指哨兵或向導第一次被心儀者誘引出精神體力量或完整精神體的情況。怎麽了?”

    周沙站起來,爽朗地拂了拂自己的長發:“哎呀……沒想到你人高馬大的,卻是個傻瓜。”

    高穹臉一沉:“什麽?”

    “對不起,你這病我幫不了。勸你一句,你要是不想辦法把狼收起來,以後就別想跟章曉說話了。他怕這些東西,你又不是不知道。”周沙蹦蹦跳跳地走了,看起來非常開心。

    高穹臉上平靜,心裏卻完全是糊塗的,他聽不懂周沙的話。

    但最後一句是明白的。

    低頭看了看自己的狼。那頭灰白色的巨狼抬頭注視他,嗷嗚輕叫幾聲,抖了抖蓬鬆的皮毛。

    “回去吧。”高穹看了看時間,應長河說的“半天假“已經結束了,章曉應該回來了。

    這次那狼消失得很快,瞬間便化成朦朧的輕霧潛入高穹的身體中。

    章曉回到文管委已經是下午了。他出了電梯就遇到應長河,應長河一臉嚴肅地讓他到辦公室裏,跟他談話。

    在上午的例會中,周沙和原一葦反映了一件事。

    尋找紫砂桃形杯的工作仍在進行中,除了第一次有章曉參與之外,後麵幾次他都沒有隨行。不隨行的時候他隻需要調整自己的原型機和別人的量產機的數據,再啟動陳氏儀讓持有量產機的人進行空間遷躍就行。原一葦和周沙去出外勤的時候,章曉就在文管委裏整理去年的工作資料以應對檢查,然後在規定的時間內再次進入保護域,調整陳氏儀,把原一葦和周沙接回來。

    問題出在章曉調整數據的過程中。

    以前他瞬間就能完成數據調整的工作,但最近幾次都花費了很長的時間。

    其中有一次,周沙和原一葦落地之後甚至發現實際落點距離他們的計劃落點差了好幾公裏,正好落在一個集市上。

    萬幸的是,章曉不隨行的時候歐得利斯壁壘就會起作用,兩人在人群中穿行,沒有被任何人看到。

    章曉聽完,冷汗都冒出來了:“對不起……對不起!”

    應長河抬手止住了他的道歉:“這情況其實挺常見,陳宜剛開始接手陳氏儀工作的時候還調錯過時間,提前了好幾年,後來慢慢熟練了就好了。但是章曉,我覺得你和他的情況有點兒不一樣。你知道你為什麽調不好嗎?”

    “知道。”章曉低聲說。

    他心情不好,情緒不高,而且每次周沙和原一葦進入保護域準備出勤,高穹也要進來摻一腳。他雖然隻是站在一旁看,但章曉一旦意識到他在旁邊,就會穩定不下來,生怕一不小心自己的精神體力量又再次溢出。

    “我還需要很多練習,我會跟師姐說,讓她幫幫我,我們倆可以一起做遷躍的練習。”

    應長河問:“為什麽不跟高穹練習啊?”

    “……是你讓我別跟他來往的。”

    應長河頭疼了。他沉思片刻,十分活潑地問:“今天和秦夜時約會感覺怎樣?高興嗎?”

    章曉冷淡地回答:“他放了我鴿子,沒去。”

    應長河:“……”

    長歎一聲後,他起身在辦公室裏繞圈圈。臉盆架上的水仙開得越來越多了,屋子裏簡直香得讓人要暈過去。

    “好吧,我答應你。”應長河說,“我把你和高穹編到一起,就跟周沙和原一葦一樣,是一個固定的搭配。高興嗎?”

    章曉:“……不,不知道。”

    他的臉有點兒熱。心裏頭雀躍了片刻之後,他想到了高穹的想法:“不過他不喜歡和我搭檔出勤。而且秦夜時那邊……”

    “不喜歡也得喜歡。”應長河大手一揮,“秦夜時不要管了,這是工作。你把他叫過來,我跟他談。”

    參與實驗的研究人員震驚地發現,他們並不能觸碰一周前的任何東西。通過遷躍回到過去的人,就像是一個時間線上的異類,他無法融入時間之中,因而無法接觸時間線上的任何東西。

    陳正和團隊立刻反應過來:這是一個曾經被提出,但從未被論證成功的假說,它來自瑞典物理學家歐得利斯某次異想天開的講話。

    在那場發布會上,作為特邀嘉賓上台的歐得利斯喝了許多酒。醉醺醺地說了一通開場白之後,他對現場的參會者說了一大堆話:“如果我們的世界裏,此時此刻有來自未來的時間旅行者,很遺憾,我們必定看不到他,他也必定無法接觸我們。因為已經過去的時間是無法被篡改的。如果一件事情發生了,那麽它就固定了,永遠、永遠不可能更改。我們可憐的、興致勃勃的旅行者,從未來降臨此地。歡迎您——您能聽到我的話,您是一個旁觀者,但我們將永遠不會麵對麵,永遠不會交流。沒有什麽該死的先祖悖論,宇宙自爆炸之日起就不停走向死亡。它無法倒回過去,生活在宇宙空間裏的所有人,我們所有人,也是一樣。”

    這是“已經固定”的時間和“正在進行”的時間之間,無法跨越的壁壘。

    結束會議之後的歐得利斯因為酒精中毒被緊急送進了醫院,他的這段話被記者記錄下來,發表在一個諷刺專欄上,並且配上了一幅可笑的插圖。

    歐得利斯是一名酗酒的物理學家,這個被稱為“歐得利斯壁壘”的假說被許多人看到了,但沒有人當真。直到陳氏儀進行第一次試驗遷躍之前,陳正和甚至沒有想起一丁點兒和歐得利斯壁壘相關的任何事情。

    它無法驗證,因而毫不可信。

    但隻有它能解釋空間遷躍之後的一切事情。

    每一個使用陳氏儀的人都必須了解歐得利斯壁壘。但由於最近培訓教材重新進行了修訂,新的還沒到,舊的又全被周沙碎紙之後賣掉換文管委購買日用品的錢了,因而章曉對它還沒有絲毫了解。

    應長河聽了高穹的報告,隻覺得一個頭有兩個——有兩百個那麽大。

    他從沒遇到過這樣的情況,也從來沒想過,自己招回來的這個向導居然能推翻一個科學理論。

    雖然這個理論是帶著濃烈酒氣的。

    辦公室裏陷入了短暫的沉默。

    高穹意識到這個消息對應長河來說無異於一個2000tnt當量的戰術核武。他恰好也沒了講話的興致,於是閉緊了嘴巴不出聲。

    “回到剛才的問題上來。”應長河終於開口,“《吉祥胡同筆記》的相關線索我已經交到本館,高穹,最後一次申明,你不能插手,如果你再去騷擾袁悅,我會正式考慮辭退你。”

    “……我不是騷擾他,是因為修複小組裏,我隻認識他。”高穹說。

    “隨便。你說什麽都可以,但絕對不能再插手,明白了麽?”

    高穹咬咬牙,潦草地點了點頭。

    “把原一葦他們叫過來。”應長河緩慢地摩挲著自己的光頭,“章曉也要,我要給你們上一上歐得利斯壁壘的課。”

    對章曉和高穹來說,這一天都過得異常的漫長。

    章曉第一次聽說歐得利斯壁壘,也是頭一次明白當時自己碰到柿子時,為什麽高穹看他的眼神會那麽奇怪。

    那是一種摻雜了震驚、困惑、抵觸,又帶著一些不信任的目光。

    在應長河的要求下,原一葦、周沙、高穹和章曉都承諾絕對不將這件事說出去,這是文管委內部的秘密。應長河之後會帶章曉回母校去找他的導師,研究一下這個問題的原因,但在有結論之前,所有人都必須守口如瓶。

    因為陳宜事件,文管委被危機辦盯得很緊,應長河的意思大家都明白:章曉很特殊,這件事一旦泄露出去,他會立刻成為危機辦的目標。

    高穹提出的建議沒有被采納,又被應長河嚴厲警告,滿臉不耐煩。當日章曉給他的一百塊罰款已經用得差不多了,隻剩下三十塊。散會之後原一葦和周沙出發到危機辦開會,應長河繼續給章曉開小灶講解歐得利斯壁壘和先祖悖論,他無處可去,隻好翻出新的任務派遣表,開始查資料。

    他的下一次任務地點和時間都已經標出來了,這次要找的是一個明代的紫砂桃形杯(*)。這杯子造型十分精巧,是有名的飲器,高穹拿著那手繪的圖像看個不停。

    他很喜歡看這些文物,從照片上想象它們的觸感,冒著被罰款的危險也要碰一碰它們。

    這在他過去的生活裏,是從來沒見過的東西。

    打算早退的時候,恰好章曉也上完課出來了。他看上去有些失落,有些憔悴,遠遠瞥見高穹坐在會議室裏也沒有反應,垂頭喪氣地轉身走了。

    高穹捏捏兜裏的三十塊錢,正好夠兩個人在九哥奶茶裏吃兩份套餐。晚餐的套餐還送免費奶茶,很劃算。

    他正要招呼章曉,章曉的手機響了。

    他閉上嘴,默默跟著章曉出門。

    章曉嗯嗯片刻,掛了電話,回頭才發現高穹就在自己身後。他一蹦三丈遠,連忙從包裏掏出藥瓶子吞個糖丸,才敢跟高穹麵對麵講話:“順路嗎?一起走?”

    “你住哪裏?”高穹問他,“坐地鐵還是公交?”

    “清華小區。”章曉說,“你呢?”

    “不順路,反方向。”高穹說,“請你吃個飯怎麽樣?有些事情跟你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