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1|陸小鳳傳奇
字數:10072 加入書籤
喬衡的經曆讓他凡事都難免深思熟慮,隻不過有的時候他也想清靜安寧一會兒,對所有冗雜世俗的事物視而不見,聽而不聞。
對他來說,下棋算是他比較喜愛的消磨時間的好方式了。
因為無論與他對弈的人,究竟在抱著一種怎樣的心思與他下棋,他隻要單純的將其視為一種數學遊戲,他就可以輕而易舉的把對方所要表達的深意拒之於心外。
這種勉強能算作自得其樂的下棋心態,卻歪打正著的,為他在他人心目中營造出了一番虛無恬淡的形象,如晨間曦光、山間薄霧般清微淡遠。
在與喬衡手談了幾局之後,花滿樓感受到了慢慢在風中匯聚起來的涼意,心知天色漸晚。他自己倒是無所謂,可是他這位好友久病未愈,所以他體貼地提出了告辭之意,反正對方現在就住在花家堡裏,明日再來就是。
花滿樓走在花家堡內的青石道上,他本想直接回自己房內的,但忽然想起之前在宋神醫那裏與自家三哥相見時,三哥那略有反常的一些舉止。
三哥這段時日一直都在同二哥、四哥一起為父親的壽辰而忙碌,而他自己則因心憂好友,在喬衡與宋神醫之間來回走動,一時之間就沒有去詢問三哥的事情。
既然想到這裏,他幹脆稍稍移動腳步,直接向著三哥的住處走去。
花家三郎正在一邊喝茶一邊翻閱著朝廷邸報,近來朝局平穩,沒什麽需要特別注意的地方。隻不過這一次他在看邸報時額外注意了一下有關南王的內容,不過南王並不是那等囂張跋扈之人,邸報上輕易不會提到他,這次同樣沒有例外。
“三爺,七少爺過來了。”小廝在門外出聲道。
花家三郎把邸報放到一邊,抬頭看向正好走進房間的花滿樓,說:“也是巧了,之前我還在猶豫要不要去找你一趟,沒想到七童竟是先過來了,這算不算是兄弟連心?快快坐下吧。”
也不需要小廝特地為他指路,花滿樓就神色自若全然不像個瞎子似的坐了下來。他問:“兄長是有什麽事情需要我去做?”
花家三郎說:“沒什麽,就是你嫂子前些日子剛炒了些茶,我準備給你送過去。”
花家三郎這副說辭沒什麽不對的地方,不過聯係到花滿樓記憶中那些反常之舉,花滿樓就無法完全相信了。
花滿樓喚了一聲:“三哥。”
花家三郎:“怎麽了?”
花滿樓說:“近來家裏是有事情瞞著我對嗎?”
花家三郎聽見花滿樓這樣說倒也沒感到什麽驚訝意外,因為他知道,這個看似沒什麽脾氣又身有眼疾的七弟其實才是家中最聰敏的那個。他說,“非是故意隱瞞,隻是不知該如何向七童提起。”
花滿樓直接問:“可是與我那位新結識的好友有關?”
花家三郎驚愕了一下,隻因為花滿樓的語氣實在太過篤定。
雖然花滿樓沒能從三哥那裏聽到肯定他方才猜測的話,但是三哥他也沒有否認,他歎了一口氣。
花家堡是他的家,家裏有什麽異動,他如何會發現不了呢?這幾日在他去找喬衡的時候,他有留意到自家安排好服侍喬衡的丫鬟換了一個人,而且他對她其實並不算太陌生,他自然知道這樣的丫鬟按理來說該用在什麽地方。
在喬衡那裏聽到她的聲音的時候,他還有些驚訝。隻是想到也許是父親覺得喬衡這樣的人很有可能是哪個官宦家出來的公子,通常情況下,武林中人往往厭煩官宦家庭規矩繁瑣,官宦家則蔑視江湖人士行事沒有章法,若按江湖俠客的禮節招待恐怕有失恰當,就幹脆換了一批專門服侍朝廷中人的下人過來也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聯想到三哥那日從宋神醫那裏匆匆離去時的表現,略一推算一下前後因果的話,他覺得三哥他應該是認得喬衡的。
他問:“三哥認識子平?”
“不,在你把他帶到花家堡裏之前,我從未見過、與他接觸過。”花家三郎如此說,然而話音剛落他就話鋒一轉,繼續道,“但是我見過他的嫡親堂兄弟。”
“三哥這樣說,當是對子平的那位兄弟頗為熟識了。”
花家三郎說:“這麽說也不算錯。我在京城時是時時與之相見的,那位喬公子說的也是京城口音,隻是你卻說他是從白雲城來的。”
“的確如此。”
“雖不能就這樣認定他的話語不實,但他這番說辭定然經過了遮掩,有不詳之處。”
花滿樓平靜地說:“我交朋友卻是從不在乎這些的。”
就如陸小鳳,他父母身世皆不詳,武功來曆同樣無人知曉,從他在江湖上出道成名至今已有十餘載,然而花滿樓從未刨根問底過。
而三哥他在朝為官,與人相交時不得不記住對方的家世、黨/派,家庭成員的各種姻親,祖輩的功績,但花滿樓卻沒有這個負擔。
“為兄就知道你會這樣說。”花家三郎說,“也罷,之前父親還在猶豫到底要不要告訴你,我看還是告訴你吧。”
花滿樓的臉上浮現出一個微笑:“我與之結交,並非是因為子平的家世,隻是因為他這個人。三哥即使不告訴我,又有何妨?”
不等三哥他繼續說下去,花滿樓就玩笑般的猜測道:“不妨讓我來猜猜,莫非他是三哥的上級之子?”
花家三郎無奈地回道:“比那更為令人忌憚。”
“家世顯赫的朝廷要員之子?”
“比這牽連更廣。”
“殺人無數的劊子手?”
花滿樓自知這有些不靠譜,本是玩笑之語,卻沒想到聽到三哥如此回答:“隻要他想的話,他就能輕而易舉地,攪得生活在與飛仙島隔海相望的那片土地上的人們民不聊生。”
花滿樓靜了一下,然後說:“那他的身份一定極其貴重了。”
“當今天子為兄,平南王為父,這世上比他身份更貴重的也沒有多少人了。”
這話直接將喬衡的身份挑明了。
如今客宿在花家堡的青年人正是南王世子。
花滿樓:“……”
見花滿樓沒有再說話,花家三郎隻好接著說道:“你要知道,先帝駕崩前曾命人擬詔誇讚自己兄弟,讚南王一片愛國赤誠之心,為天下計立誓終生不離南疆,立誌讓南疆還朝廷一太平盛世,願南王一脈都有此報國之誌。”
話說得再好聽,其實誰聽不出裏麵的深意?無非是希望南王一脈就此遠離朝政核心。藩王的權力早在先帝時就被接連打壓過數次,現在的藩王已經不是曾經的藩王了。
“南王世子此次擅離南疆,已是違背了先帝的‘旨意’,這事說大則大,實在是賦予了朝中那些想要借題發揮的人一個再好不過的借口,然而說小也小,隻要皇帝不在乎,完全可以輕拿輕放。”
“三哥,你……”一時間花滿樓有些不知道該如何開口。
花家三郎明白他要問什麽,有些忍不住失笑:“怎麽,擔心你三哥我轉過頭來就到聖上跟前告上一狀?”
見花滿樓聞言露出了些許輕鬆愉悅的表情,花家三郎心裏忍不住歎氣,又言:“三日後就是父親的大壽了,雖然此次壽宴隻是自家人的小聚,也就沒有往外發請帖,但是不用想也知道,那些與我花家相熟的親友該來還是會來的。到時人多眼雜,你那位朋友的身份又過於敏感,讓他多加小心。”
“我知道了,三哥你放心吧。”
……
在用過晚飯後,花家的下人為喬衡端上來一碗藥湯。
“喬公子,藥好了。”
“有勞了,你先下去吧。”
為喬衡端過藥來的下人依言離開。
花家堡的下人嚴格按照宋神醫當初為喬衡開的方子來給他煎藥,事實上這些藥湯喬衡根本沒喝多少,大多數都被他隨手傾倒了出去。
宋神醫開的這方子太過四平八穩,在喬衡看來這藥用不用都無所謂,不過他平日裏用的藥已經夠多了,是藥三分毒,宋神醫這藥不用也罷。
宋問草的身上既然有神醫的名號,自然應該有匹配的上這個名號的醫術。
喬衡一直在試著把他身上的真本領給激出來,但是直到現在都還沒有成功,或者該換種說法,宋問草直到今日表現出來的學識,雖然已經遠超及格線,但是還到不了完全符合“神醫”這個稱號應有的標準,稱其為“名醫”更恰當些。
雖然明白宋問草一開始時為了隱瞞自己治不好他的病情,才如此開藥方,但是在花滿樓已經知道了真相的情況下還是如此,未免穩妥得有些過頭、有些不合時宜了。宋問草這個鐵鞋大盜,怎麽會不通世故到這個地步。
他總不至於就這點水平。
當然,喬衡的這句“這點水平”其實有些過於苛刻了。以他的人生經曆,在醫術上本就很少有能入得他眼的人,而這一世他又在南王府長大,南王府裏的諸位大夫,其中的大部分人可是在朝廷掛著名有編製的,他的眼界少有人及。
南王府內設有良醫所,大夫由太醫院與吏部共同委派,給他和南王看病的是有正經官職在身、拿著朝廷俸祿的良醫正和良醫備。
此外,朝廷在各府、州、縣都設有惠民藥局,受太醫院管轄,不過南疆一向不太平,各族間更是語言習俗不通,惠民藥局難以維持早就名存實亡。當這些大夫接到調遣,風塵仆仆背井離鄉來到一個人生地不熟的地方,等他們駐足一看,卻發現自己的工作地點房子破敗,更狠點的連藥材都沒有,哪是一句巧婦難為無米之炊能形容的慘。於是,南王幹脆一不做二不休,直接邀請惠民藥局的大夫到南王府居住,這些朝廷派遣來的大夫自然是忙不迭地應下了。
這年代要想當個太醫豈是那麽容易的,層層選拔、層層推薦,還要如同科舉一般考上幾考,他們或許稱不上什麽神醫,但從整個群體來看,絕對已經屬於一流上遊水平。
在這種環境下生活的喬衡,衡量人醫術高低的標準理所當然地偏高。
喬衡一邊這樣亂七八糟地想著,一邊漸漸傾斜手腕把下人盛上來的湯藥倒向花盆。
突然間他的動作停滯了一下。
宋問草他還真有可能就這點水準。
由於喬衡一直以來接觸的江湖名人,先不論正邪隻論才能的話,個頂個的都是人中英傑,無愧於他們的名聲。他想當然的認為宋問草同樣如此,是一個醫盜雙絕的天才式人物,這樣就難免陷入了慣性思維。
然而誰人規定名號就一定要完全與本人相符了?江湖上那些擁有過江龍、鎮地虎、一刀/一劍鎮九州這類稱號的人從來不少,難道他們的本領就真能翻天覆地如同神仙嗎?想也知道不可能。
即使宋問草有著神醫的名號又如何?
他的醫術高超嗎?高超,但也就那樣了。王府的那位良醫正的醫術也挺高超的。
但是,他的本職是江洋大盜!比起濟世救人,他更享受的是把人的生命玩弄於掌心的快/感。
一時間,喬衡覺得自己有些可笑,他居然想要從一個殺人如麻的江洋大盜身上學習到枯骨生肉、著手成春的醫術。
喬衡想到自己在宋問草身上浪費的精力與時間,心中有些厭倦。
總得討點利息回來。
……
花滿樓在得知喬衡的身份後,並沒有改變對待他的態度。
不過有些事情現在再想想,以前不明白的則自然而然地迎刃而解了。
花滿樓以前還曾感慨過喬衡這嚴於律己到苛刻地步的性格,現在想來,這與他自幼接收到的家教不無關係。像他這樣的皇室子弟,坐臥起立一言一行,都有來自禮部宗人府的專門人員來嚴格教導,禮儀規範深深刻入骨子裏,自然不會像陸小鳳那樣行端無忌。
隻是讓他不明白的是,以他這樣的身份,這一身的傷病是怎麽來的?
他修剪著花枝這樣想著。
這一日,花滿樓正侍弄著自己的花,卻有丫鬟走進來跟他說他三哥家的女兒來找他,他放下剪刀,抱起走進門來的小姑娘,小姑娘撲到自家七叔懷裏,哭哭啼啼的。花滿樓陪她說了一會兒話。才知道她養的小貓從她的懷裏跑了,好像是跑到東邊去了,可是她帶著丫鬟找了好久都沒找到,心中難過極了。
花滿樓想到子平不就是居住在東邊,他本就是來花家堡養病的,又兼之他身份貴重,三哥特地吩咐下人不準打擾到他,估計丫鬟沒敢找他那裏,說不定那小貓真是跑到他那裏去了。
他安撫了小姑娘幾句,當她離開後,他想著正好要去子平那裏,順便幫她看看那隻小貓有沒有在他那裏好了。
喬衡懷中抱著一隻白色的長毛貓,手指輕柔地穿梭在它的毛發間為它梳理著毛發,貓兒的嘴巴裏吐出舒服的小呼嚕。
它不會像人類一樣思考,麵對它的喬衡同樣用不著思考,它不會玩弄陰謀詭計,他也用不著在它麵前心懷鬼胎。
他那雙圭墨染成的眼睛裏麵,沒有他時常在麵對外人時故意營造出來的不染塵垢,而是就那樣真實地、單純地、安靜地看著它,那是一種帶著些無邪的恬謐,這是他在人前絕不會展露出來的一麵。
花滿樓走進來,聽著貓兒的呼嚕聲音,笑道:“它果然在你這裏。”
喬衡道:“是花兄養的貓?”
白貓從他的懷中跳了出去,來到花滿樓腳邊,尾巴繞在他的腳腕上。
花滿樓一把撈起白貓,摸了摸它身上的毛,就把它交給了剛走進房間,為兩人沏完茶的丫鬟。他說:“這倒不是,是我三哥家的姑娘養的。”
丫鬟抱著貓離開了房間。
花滿樓關心地問:“子平身體如何了?”
喬衡神態自如地睜眼說瞎話:“已經好多了。”
花滿樓有些開心。
誰能想到這樣一個態度舒和完全沒有驕縱之氣,更沒有達官貴人架子的青年人,居然會是當今聖上的嫡親堂弟南王世子呢?
他現在還能在私底下偷著跑出來玩耍一番,等到來日他繼承南王之位,他就要代其父鎮守南疆,再想像這般出來怕是就不會這麽容易了。
兩日後就是花父的壽宴,屆時陸小鳳很有可能會來花家祝壽,而有陸小鳳在的地方,司空摘星也很有可能在。
既然想到了他們,花滿樓在談話時就難免提到他們。
然而不知怎的,兩人就提到了司空摘星的易容術上了。
司空摘星的易容術差不多到了神乎其神的地步,男女老少、高矮胖瘦,無論何種模樣他似乎都能隨手變來,模仿得惟妙惟肖,誰也不知道他是怎麽做到的。
在花滿樓心中,喬衡的形象一直都是與博學多識掛鉤的。他問道:“不知子平是否會易容術?”
這話問到點子上了,喬衡當然會易容術,不僅會而且是相當熟練、精通。江湖上會易容術的人數不勝數,有的人把它當做打發時間的玩意兒,有的人把它當做混飯吃的工具,而喬衡則把它當做生存的途徑、生命的退路。
他可以把自己麵容矯飾得更完美,也可以把它修飾得更醜陋,甚至可以麵不改色、毫無留戀的毀去自己的容顏。易容易得不單單是容貌,更是自己的一身氣質,他可以讓高冠博帶的自己變得平庸世俗、無能無為,也可以讓衣衫襤褸的自己顯得自信昂揚、風度翩翩。
“其實要想辨別出一個人是否經過易容,方法多得很,不過都不是萬全的方法,各有弊端。”喬衡說,“每個人的指紋、掌紋都是不同的,即使能通過縮骨功模仿出手型、腳型,但皮膚上的紋路是非常難以模仿的。可以通過這個方法來辨別各人的身份,不過前提是必須知道被易容者的掌紋。”
“再者就是可以根據牙齒來分辨不同的人。大多數易容者在易容時,總是忽視了牙齒。”
花滿樓:“牙齒?”
“對,正是牙齒。如掌紋似的,每個人的牙齒同樣是不一樣的。而且不同的年齡的人,牙齒的磨損程度也是不相同的,食不厭精膾不厭細的人與生活窮苦的底層百姓們的牙齒自然是有所區別的。甚至於每個人在咀嚼時發出的聲音都是不同的,咀嚼的頻率、力道、位置都各有差異,但這就不是尋常人能分辨出來的了。”
花滿樓說:“這話沒錯,我父親偏愛用左邊的牙齒咀嚼飯菜,我六哥則愛用右邊的牙齒,雖然被大夫訓過一頓後改了過來,但是要是吃快了還是會帶出以前的習慣。”
喬衡看著花滿樓若有所思的表情繼續說道:“還有就是瞳孔間距了,這一點是易容者無法改變的。”
花滿樓了然道:“原來如此。”
以前並沒有人這麽深入地對花滿樓講解過易容術的知識,他情難自禁的同喬衡多聊了一會兒這方麵的內容。
聊著聊著,兩人間不知怎的安靜了一瞬,喬衡給自己的茶杯裏續了一杯茶。
花滿樓從剛才就覺得喬衡話裏有話,像是要說什麽,卻又不便開口,他試探著說:“子平是不是有事情要對我說?”
對麵的喬衡沉思了一會兒,然後花滿樓就聽到對方這樣問道:“花兄,恕我冒昧,我想問一個有關宋神醫的問題。”
花滿樓說:“但問無妨。”
喬衡說:“那位宋神醫一直都帶著易/容麵具,你們是否一直都不知道這件事?”
花滿樓愣住了。(m.101novel.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