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百六十三章 陳年舊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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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衙門監牢中一片死寂,清涼如水的月光透過石壁上方鑿出的小孔撒進來,給漆黑的牢舍帶來一絲瑩瑩的微光。

    謝景德坐在一堆肮髒的稻草中,疲憊的背靠著石壁。他雙眼緊緊的閉著,似乎已經進入夢鄉。

    悉悉索索的輕響後,一隻毛茸茸的灰皮老鼠也不知從哪裏竄了出來。它抬著尖尖的小腦袋注視著眼前一動不動的人類。黑豆般的小眼睛透出隱隱血紅之色,在淡淡的月光下顯得異常妖異。

    牢舍外忽然響起細不可聞的腳步聲,黑夜中的謝景德猛地睜開血紅的雙眸,恰好與那隻灰皮老鼠妖異的眸子對上。它“吱”的一聲淒厲的尖叫著,迅速轉身消失在黑暗中。謝景德心中劇烈一跳,後背冒出一股涼意。

    腳步聲越來越近,隱隱的還有夾雜鑰匙互相撞擊時,發出的清脆聲響。謝景德猛地坐起,雙目中透出冷厲的殺意,他的雙手悄悄握成拳頭。

    很快“哢”的一聲輕響,鐵鎖被人打開,吱呀一聲,牢舍大門被人推開。昏黃的燭火伴著如水的月光一起撒了進來。

    早就藏身在牢舍暗處的謝景德如惡狼般撲了出來,他用最快的速度,最歹毒的招式,想要一舉將來人製住。可惜,他的算盤雖然打得好,卻沒有想到來人卻是技高一籌。

    一番驚心動魄的打鬥後,他很快被人牢牢給製住。謝景德咬著牙還在拚命掙紮,這是他唯一逃命的機會,如果錯過......他閉著眼睛狠命的搖了搖頭,不,他絕不能錯過這個機會。

    隻要能夠趁著夜色逃出衙門監牢,他就有把握一鼓作氣的逃出城。隻要能順利進入北冥,他謝景德又是一條上山能打虎,下海能擒龍的好漢。

    “當啷”一聲輕響,來人身上掉下一塊漆黑的木牌,木牌上雕著一條盤旋在雲中的蛟龍。

    謝景德一眼瞧見了,身子劇烈一抖,他鬆開了還擒著來人肩頭的的手。嘶啞卻小心翼翼的道:“你是龍衛?”

    來人穿著衙門官差的服飾,頭上的寬簷帽壓得極低,幾乎遮住了他半張臉。謝景德卻知道,眼前之人一定不是官差那麽簡單。

    來人拍了拍身上的衣服,沉聲道:“見到令牌還不跪下,居然還敢問我的身份。”

    謝景德噗通一聲跪了下來,他抬起頭充滿期待的看著來人,顫聲道:“主子可是讓你來救我?”

    來人從鼻子裏冷哼了一聲,他彎腰撿起木牌慎重的收好,嘴裏輕蔑的道:“你壞了主子的大事,居然還期待主子出手救你,你以為你是誰?你不過是主子養的一隻狗,值得主子費這個心思嗎!”

    謝景德火熱的眸光如碰見千年寒冰,一寸一寸的被凍成灰燼。雖然一向對主子無比敬畏,心頭湧起的絕望卻讓他迸發出最後的勇氣。

    他猛地撲上去緊緊抓住來人的衣擺,嘶聲道:“主子不能如此,我謝景德為了他出生入死,他怎麽能說放棄就放棄......”

    來人猛地一揮手,謝景德高大的身子就如麻袋般狼狽的摔了出去。

    來人也不想弄出太大的動靜,他走到謝景德身邊蹲了下來,道:“主子說了,此事隻能委屈你一肩扛下。事後,雖然你的將軍府可能保不住,不過你外宅的那個小崽子,主子會保他一世富貴無憂。”

    謝景德聞言陰沉的眸中終於閃過一絲慌亂。

    他不願自己所有軟肋都被主子掌控,所以在自己最愛的女人懷孕後,忍痛偷偷送了出去。

    他知道她走投無路後被家人逼著嫁了個鄉土財主,還生了個兒子。也知道他們母子身份特殊,所以過的很苦。可他連一個銅板都不敢接濟,更別說去瞧一眼了。

    世人都以為他是厭棄了她,所以讓她出去嫁人,就連她自己都是這樣認為的。隻有他知道,他不過是為了保護她還有他們的孩子。

    算起來,此事已經過去了足足八年,沒想到依然沒能逃脫主子的掌控。他頹然跌坐下來,喃喃道:“主子想要我如何?”

    .......

    雖然昨夜睡得很晚,天剛蒙蒙亮,劉暉就醒來了。

    他輕手輕腳的起了塌,披了件外袍出了暖閣。清晨的冷風格外刺骨,呼嘯著吹去他最後一絲困意。在院子裏活動活動手腳,又耍了一套劍法,他的身子才變得活絡起來。

    將軍府的丫鬟端來了洗漱用品,劉暉不想吵醒裏麵的花憐月,就在院子裏刷牙淨麵。

    剛剛將搽過臉的毛巾丟進銅盆中。就聽暖閣中一陣“踢踏踢踏”的聲音。

    花憐月腳上汲著一雙緞麵繡花鞋子,睡眼惺忪的撩開門簾走了出來。

    她的雙頰還帶著剛剛睡醒的潮紅,一頭烏發鬆鬆的斜披在肩頭。身上隻披了件窄袖繡花薄襖,長長的鬆香色裙擺在細巧的足踝處搖曳。

    “瀟瀟,瀟瀟!”

    昏頭昏腦的花憐月眯著酸澀的眼睛揚聲叫著,畢竟隻睡了一個多時辰,花憐月覺得自己的眼皮上似乎塗了漿糊,怎麽都睜不開。

    劉暉見她這副迷蒙的模樣,忍不住笑了。他對聞聲匆匆而來的翁家丫鬟使了個眼色,丫鬟們抿嘴一笑,立刻站住了腳。他則大步向前,伸手將她攔腰抱起。

    花憐月嚇了一跳,摟著他的脖子,睜開了眼睛,小聲道:“這不是在自己家裏,別胡鬧,快放我下來。”

    劉暉在院子裏活動了半天,身上帶著清冽的草木氣息。花憐月雖然嘴裏在小聲抱怨,還是忍不住深吸了一口他身上的氣息,頓時覺得神清目明,混沌的腦子裏也清醒了不少。

    “快放我下來,讓翁家人看了會笑話!”

    劉暉已經走回暖閣,他笑著鬆開手,讓花憐月輕盈的從自己懷中跳下來。

    “別叫瀟瀟了,估計那丫頭還在屋裏呼呼大睡,不如讓夫君我來伺候夫人梳洗。”劉暉依然將她攬在懷中,又趁機在她暈紅的臉頰上親了親。

    他的語氣中充滿了親昵寵愛之意,讓花憐月麵上一陣陣發熱。她推了他一把,嗔道:“你就胡鬧吧,等明兒外麵都傳堂堂賢王是個喜歡在內帷廝混的紈絝之徒。”

    劉暉已經不客氣的伸手將她發髻打散,聞言笑道:“那就請夫人陪我一起,做那惑人的小妖精!”

    小半個時辰後,洗漱完畢的花憐月端坐在妝台前,身上穿著翁家長媳昨夜就命人送來的簇新蜀錦繡花對襟長襖,嬌豔卻不時活潑的茜紅色襦裙,腰間係著粉色牡丹煙羅軟紗,還真有點粉膩酥融嬌欲滴的味道。

    劉暉一邊小心的梳理她的長發,一邊道:“翁家人倒是有心,給你準備的衣飾頗為合身。”

    花憐月手中拿著一根羊脂白玉鏤空桃蝠紋簪子把玩,聞言笑道:“翁伯伯與我爹可是老朋友,對我自然也多番照拂。當年,他見我調皮可愛還想......”

    還想收她做五媳婦,不過被柳義良給拒絕了。翁老將軍大概是唯一一位明知道她身子不好,還想讓她做媳婦,隻為她身故後有後輩供奉香火的長輩。

    雖然是陳年往事,這話也不能在劉暉麵前提前,他若是知道了非打翻陳年醋壇不可。

    雖然花憐月很想看劉暉吃醋的模樣,卻不敢冒這個險,於是話到嘴邊,又變了模樣:“還想收我做義女來著!可惜我爹舍不得我,沒有答應。”

    劉暉熟練的將她滿頭烏發挽成簡單的元寶髻,聞言薄唇一彎,淺笑道:“幸好沒有答應,否則我豈不是莫名多了位泰山大人。”

    花憐月將手中的白玉簪插進發髻中,眸中卻多了一絲調皮。

    “賢王,翁家五少爺有要事稟告!”暖閣外忽然傳來鳳五沉穩的說話聲。

    花憐月一下子被口水嗆到,捂著嘴咳嗽起來。還真是早上不能說人,晚上不能說鬼。還沒怎麽著呢,事主就在外麵等著求見了。

    “怎麽這麽不小心,沒事吧?”劉暉忙端起手邊的牛乳茶遞過去,花憐月順手接了喝了幾口,算是勉強壓住了突如其來的咳嗽。

    “沒事,不小心嗆著了。”花憐月慌忙搖了搖手,道:“你還是去看看翁五哥究竟何事稟告。”

    劉暉幫她扶了扶因為咳嗽而歪斜的玉簪,見她打扮的端莊文雅,不失大家氣度。於是滿意的點點頭,對外麵道:“請翁五郎去正廳,本王立刻過來。”

    “是!”

    劉暉側頭溫和的對花憐月道:“走吧!夫人,翁五郎定是為了軍需案而來,你不妨與我一起去聽聽。”

    “我也去?”花憐月指著自己的鼻尖,訕訕的道:“還是算了吧,若是有什麽要緊之事,你回來告訴我也是一樣。”

    劉暉笑了笑,慢悠悠的道:“無妨,聽說昨日謝景德的府邸,就是你一聲令下,翁五郎帶著幾十個親兵強行抄了。

    你一句話,他翁五郎就敢去抄一個四品武官的府邸,可見你與他必定是肝膽相照的舊友。”

    “嗬嗬,嗬嗬!我們最後一次見麵是七年前,當時為了搶一隻油淋乳鴿還打了一架,要說舊友還真是沒錯。”

    花憐月幹笑了幾聲,小聲嘟囔道:“何況當時不是事權從急嘛!我手上的人手不夠用,除了翁家人外其餘的人也不敢相信。

    幸虧翁伯伯幾個兒子都不是貪生怕死的,又知道我急著拿到名單好將謝景德的同夥一網打盡,他們才會冒險去抄了謝府。說起來,你案子辦得如此順利,應該感謝他們才是。”

    劉暉盯著花憐月,似笑非笑:“是舊友?”

    花憐月舉起手,無比堅定的點頭:“隻是舊友!”

    劉暉一把拉住她的手,笑眯眯的道:“既然是舊友,一起去聽聽也無妨!”拉著花憐月走出了幾步,他又問道:“那隻油淋乳鴿最後究竟被誰吃了?”

    “啊!”都是七年前的事了,花憐月回想了片刻,才道:“當然被我吃了,因為我既會撒嬌又會哭,翁伯伯最怕看見我掉眼淚了,為此還特意罰翁五哥紮了三個時辰的馬步。第二天,翁四哥帶我們去騎馬,結果他腿抖得連馬背都上不了,被我們嘲笑了整整一天......”

    說到這裏,她忍不住得意的笑了起來。本來牽著她走在前麵的劉暉,回頭意味深長的盯了她一眼,花憐月明媚的笑意頓時僵在唇邊。

    花廳中,一臉焦急的翁五郎見到劉暉與花憐月一同進來,立刻上前抱拳道:“大事不好,謝景德昨夜在牢舍中,用腰帶掛住脖頸自盡了。”

    “自盡了?”花憐月驚詫的道:“你確定是自盡,不是被謀害?”

    翁五郎從袖袋中掏出一塊顯然是從中衣上撕下的白布,遞到花憐月麵前道:“你看,這塊布當時就擺在謝景德的手邊,上麵的字跡與他平時處理公文的字跡一樣,應該是他親手所寫。”

    沒等花憐月動手,劉暉在一旁伸手接過白布,利落的展開,隨著淡淡的血腥氣飄出,謝景德留下的最後一封血書出現在他們眼前。

    匆匆幾眼掃過,就看明白了血書內容。他果然擔下了所有罪名,說是因為被利益驅使才會蒙了心,做下這駭人聽聞的軍需案。

    同時又聲淚俱下的表示對不起皇上的信任,對不起上官的栽培,對不起百姓的期望,所以決定以死謝罪雲雲。

    花憐月看完後與劉暉對視了一眼,心頭冒出了陣陣陰森涼意。謝景德的死,讓她第一次深刻的體會到那人力量的強大。

    她知道劉暉用最快速度查案,就是為了盡量擺脫那人的影響力,沒想到他們終究還是棋差一招。謝景德已經踏上黃泉路,又在臨死前將所有罪名都攬下,那人終於可以高枕無憂了。

    一旁的翁五郎憤憤不平的道:“沒想到衙門的牢舍居然如此疏於防範,今晨我本想去找謝景德查問清楚,將糧食賣給豐祥商號的皇商究竟是誰。

    誰知進到牢舍中,卻發現他已經掛在窗戶欄杆上,連屍身都僵硬了,而衙門中人居然無一人察覺。真是可惱!”

    花憐月雖然有些失望,卻也想到:以那人的勢力,能夠滲透一個小小的衙門,也不算奇怪。

    劉暉不動聲色的將血書仔細疊好,收進袖袋中,道:“算了,他既然一心求死,也沒人能拉的住。況且他這樣一認罪,或許可以留住滿門性命,也算是死得其所。”

    翁五郎雖然滿心憤慨,卻也無可奈何。又絮叨了幾句,他正想告辭離去。忽聽劉暉似不經意的挽留道:“翁五郎別急著走,聽月兒說你挺喜歡吃乳鴿,方才我讓人去醉滿樓定了一桌全鴿宴。你若是無事,不妨與我們一起去嚐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