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百七十六章 深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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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明時分,皇城內的北廠西側上人頭湧動,這裏是皇城內的跳蚤市場之一,天亮時各處還沒開始幹活,早早就有人來交易,有些宦官宮女還兩兩成對,一起挑選
攤位上的貨品。林登萬右手端著一碗粥,左手抓著一個饃饃,慢悠悠的從北廠出來,靠到牆邊後想蹲下去,腿彎了一半之後臉上抽搐了一下,趕緊又把膝蓋打直了,隻把背脊靠
在牆上。宮裏的飯是統一供的,按領頭的太監或者宮女計桌數供飯,北廠這邊計算的桌數很多,但隻是計算飯量,送來可不會按盤碟上桌擺好,總量大概夠吃就行,但來
晚的就沒了。
冬天各處飯菜送來路上基本就冷了,但惜薪司有一個好處,就是不缺柴火,北廠裏麵自己架起鍋炤,林登萬下值還能吃口熱粥。
他眼睛就在那些宮女身上打轉,看完了又看那些宦官,這樣一邊看一邊吃飯。
後麵陸續有人來,牆邊逐漸排滿了惜薪司的苦力,但林登萬身邊留出兩個空來,顯得他頗有點異類。
一個新來的宦官端著碗走過來,看到這邊一個空,剛朝這邊走了兩步,突然發現是林登萬,趕緊又拐了一個彎,朝著後麵跑了。
林登萬裝作認真吃饃,眼角留意著動靜,希望有人站到旁邊,但始終都沒有人過來。
“這饃裏麵都是糠。”
旁邊一個宦官罵著,林登萬偏頭看了看,雖然隔著一個空,但那宦官已經是離他最近的人,趕緊附和道,“都是糠,真難吃。”
那宦官朝他看了一眼,突然撲過來猛一伸手,將林登萬手中的饃饃打落,“難吃就別吃!”
周圍一片哄笑,林登萬不敢發怒,趕緊把饃饃撿回來,埋頭喝了一口粥,熱粥喝下去暖暖的,胸腹間頓感舒服。
附近的宦官稍微吃過一陣,開始互相交談,交換自己聽到的傳言,林登萬不好湊過去,隻得認真傾聽。
“昨日聽傳膳那邊的說,韃子一路破了幾十個州縣,那宣大總督盧都堂果真是死了。”
“采買那邊從外邊回來,說盧都堂是被燒死了的,屍首都辨認不出來,堂堂總督你說落這般下場。”
“什麽屍首辨不出來,我聽說是壓根沒尋著屍首,在巨鹿縣打殺了一陣,後來誰也沒見著盧都堂去了何處,說不得是脫身而去,到哪裏隱姓埋名去了。”
“便是沒尋著屍首,兵部和內閣誰也不敢定他死了,要是這邊朝廷都祭奠了,他轉頭又回來,那各位老先生的臉就丟大了。”當先那宦官又道,“什麽轉頭回來,死了便是死了,聽說還是楊老先生不喜,前日在平台奏對時,說盧象升是一死塞責,光留下一個爛攤子,現下各家兵馬更怕韃子了,這仗還能打好麽你說,那皇上自然也不喜,眼巴前要緊的是韃子還在鬧騰,皇上氣得飯也不想吃,你說誰敢這個節骨眼上提盧象升的事,你提出來了,能
給他定罪麽?不能,他是殺東虜死的,那你能給他定功麽,也不能,他是勤王援督,南邊丟了幾十個城,勤王兵馬大敗喪師,能定得啥功呢,你說定啥功?”眾人紛紛搖頭,聽他說得條理分明,好多惜薪司的宦官圍攏過來,那人更是得意的兩手一拍,“這事說破大天去,是皇上不喜,誰也不願去觸這黴頭,提也不要在皇上麵前提起。眼下南邊還在打仗,盧象升的死訊誰也不能傳,就便是他屍首擺在跟前了,也沒人敢說這就是盧都堂,怎麽著也得等韃子出關去再論,到時才知
功罪。”
周圍眾人紛紛歎息,林登萬把這些話都記著,方才那人說得太長,有些話快忘了,正在回憶的時候,那邊聲音又大起來,似乎是有去禦馬監送炭的人回來了。
“張老公,韃子到底有沒有去河間府?”
“韃子過了河間府,聽說府城都被打下來了。”
“張老公,韃子到底打了何處,有沒有去滄州?”
“?肅寧呢,我家肅寧的,誰知道肅寧咋樣了……”
“張老公聽人提過獻縣沒?”
牆邊一時鬧哄哄的,林登萬不由自主的湊過去,隔在外圍小心的問道,“大名府有消息沒?大名府……”
周圍一片嘈雜,他的聲音絲毫無人在意,林登萬焦急的轉了兩圈,仍進不了人群裏麵去,隻聽到裏麵在不停的說著什麽。
這時褲襠裏麵一股熱熱的感覺,林登萬呆了一下,趕緊退到牆壁邊,眼神左右觀察,確定沒有人注意自己之後,快速的低頭看了看,把腿夾緊了一點。他顧不得再去問消息,就靠在牆邊把饃饃上的塵土拍了幾下,然後幾口吞了下去,林登萬又從腰帶後麵摸出筷子,在粥碗裏麵撥弄,隻把米粒撥進嘴裏去,雖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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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分口感,仍一口水也沒喝。撥弄了不一會,林登萬突然感覺有人在前麵看自己,抬頭仔細看去,不遠處站著兩個宮女,其中一個有點眼熟,似乎是昨晚那打鈴的宮女,才想起四更時跟她說
過早上在北廠,沒想到還尋過來了。
此時比晚間看得清楚,那宮女眉清目秀,白天看起來皮膚有點粗糙,但眼睛很大很有神,隻是仍有些紅紅的。
那宮女對他招招手,附近有看到的宦官,嘲諷的嗤了兩聲。
林登萬有點緊張的起身走到跟前,那宮女將暖壺遞過來,埋著頭說道,“這暖壺還你吧,你晚上燒水別冷著。”
林登萬沒有去接,看看女子道,“為啥事受罰了?”宮女眼中流下淚來,偏過頭去沒說話,宮中提鈴這事不是固定差事,一般都是犯錯的宮女幹,這差事無論雨雪風暴都不許停歇,必須徐行正步,從一更到四更,
每更行走一遍,若是春秋間還好,最怕的就是冬天的雨雪夜。
過了一會那宮女才幽幽道,“一直擔心家裏遭了韃子,不小心摔壞了貴妃宮裏的物件。”
林登萬歎口氣,“那你家是何處的?”
“保定府慶都縣關廂的。”宮女眼中又流下淚來,半晌後才抽抽噎噎的道“聽人家說城破了,被韃子殺得好可憐,城裏屍體都沒人埋,也不知我家……”“人家說的都是傳言,道聽途說當不得真的。”林登萬停頓一下道,“我家在大名府那邊,聽說盧都堂就死在那左近,有人說韃子往哪裏去了,我兩個弟弟都還在
家中,也不知消息。”
兩人默默相對,林登萬把手放下,遮擋在襠部位置。身後牆邊有人在發出怪叫,那宮女露出些局促的表情,林登萬趕緊道,“我有同鄉在外邊,我要是能出去,就幫你打聽一下慶都消息,你家在關廂有沒有街名啥的
?”
宮女抬眼看了看林登萬,眼中滿是感激,當下跟林登萬說了街道和姓氏。
林登萬默記兩遍後道,“暖壺你留著吧,晚上提鈴也冷得緊,我那裏還有,你啥時不提鈴了再還我。”
宮女猶豫了一下,把暖壺收了回去,感激的看了看林登萬,跟另外那宮女一起朝西去了。
林登萬站在原地,看著那宮女遠去的背影發呆,直到身後有人叫喊。
“中左門暖閣,送紅籮炭十筐,早上皇上加了兵部奏對,今日平台等的人多,多留兩個人添炭,過去聽王少監調派。”
林登萬聽到中左門幾個字,全身立刻一抖,趕緊調頭回去,湊近一點想著會不會點到自己,那領頭的看也不看林登萬,點了幾個人徑自走了。
晚班下來白天是沒安排幹活的,做事也是給領班的宦官幹私事,林登萬看暫時無人安排,徑自往市場裏麵走去,很快找到一個賣木器的鋪位。林登萬蹲下去,拿起一個木盆邊看邊道,“晚上有消息連夜送進宮裏來,說南直隸安慶的一個副將,斬了一百多東虜首級,還有一個是什麽韃子將官的人頭,沒等
開宮門就送進宮裏來,說消息是劉中堂報來的可信。”
那擺攤的宦官低聲道,“皇上怎生說的?”
“都說皇上高興,收到消息後,昨晚西暖閣的燈亮了整晚,今日平台奏對原本沒有兵部,早上加了楊嗣昌,估摸著就是要問那南直隸兵馬的事。”擺攤的宦官皺眉道,“這些事宮裏都傳遍了,誰都知道的有啥稀奇,皇上到底咋說的才是要緊,讓你想法子去平台暖閣,那些閣老尚書都在那裏等著召對,留心些
就能聽到要緊消息,你若是這般敷衍,主家發起怒來,別說我沒先告誡你……”“我進不去,平台裏麵燒炭是好差事,不累又暖和,誰家願意讓出來。”林登萬抬眼看看那宦官,“你跟主家說說,宮裏人不管男的女的現下最著急要聽老家消息
,能幫他們忙,我才進得去平台做事,管平台暖閣的老公是河間府肅寧縣五裏鋪張各莊的的,還有個管事老公是保定府慶都縣關廂的,還有大名府……”
那宦官眼神有點懷疑,但並未打斷林登萬,林登萬心頭有點緊張,正好有其他人過來,林登萬乘機站起走了出去。走出市場就是北廠的圍牆,突然頭頂上傳來一陣清脆的鈴聲,接著是密集的噗噗聲,林登萬抬頭看去,一群鴿子正從頭頂飛過,鈴聲隨著它們的飛翔傳遍北廠左
近。
這些事翊坤宮飛出來的,那裏設有放鴿台,沒有雨雪的時候就把鴿子放出,領頭的鴿子常常帶有鈴鐺,所以整個皇城都有聽到鈴聲。林登萬停下腳步,下意識的把手放在襠部位置,仰頭呆呆的看著鴿群,悅耳的鈴鐺聲中,鴿群在皇城之上翩翩翱翔,越過層層宮闕和城牆,在它們的身下,重重
殿頂上堆滿白色的積雪,與暗色的城牆形成鮮明的對比。林登萬眼神迷離,視線跟隨著鴿群緩緩移動,直到它們消失在紫禁城的城牆之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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