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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明白,從那時起,無論身在誰邊,誰在身邊,整顆心,整座城,終是空的。
空城計雙瞳剪水
梅雨時節,天還未明,雨便淅淅瀝瀝地下起來,雕了芍藥花的木窗開了,留聲機的唱針開始繞著唱片轉圈子,昏暗的屋裏傳出咿咿呀呀的唱腔: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來的兵
…………
靳楚禹躺在壁爐前的搖椅上,閉了眼,用腳敲拍子。最近他總是如此,每日每時都在渴睡,可到越是夜深,越是無眠。不知這段空城計聽了幾次,門咿呀一聲開了,在軍校念書的小女兒靳筱卓進來喚他吃早餐。十九歲的女兒,站在窗下,亭亭玉立,與當年的他頗有幾分神似。
他起身,牽過女兒的手,預備下樓,女兒忽地停了步子,凝神半晌,道:“爹爹,你這唱片裏怎麽有吱呀的雜音?似乎是暗語。”
“是嗎?”他眼裏閃過一絲光芒。
“聽起來,似乎艾索碼,可惜我也不會,要請學校的專業老師來。”
“算了,都是很多年前的事了。”他悠悠地歎出一口氣。
到底是多少年前的事情了呢?久得連他自己幾乎都要忘記。
彼時的蕪湖,提起靳楚禹,沒有不認識,亦沒有不搖頭的。他是縣長靳德新的獨子,從小貪玩好鬥,蠻不講理。雖在老爺子的僻佑下勉強當了個民政股股長,卻無心政途,每日裏隻是進出茶樓,閑逛聽曲,無所事事。
白筱修比靳楚禹小三歲,父母雙亡家道敗落後寄居於靳府,乖巧懂事,聰慧過人。德新老爺思想開放,讓她和他一同去上私塾。卻不想,靳楚禹貪玩調皮,天天挨先生罵,白筱修卻品學兼優,樣樣冒尖。讀了幾年,靳楚禹在外頭上房揭瓦,打架滋事,捅了一大堆婁子而白筱修卻將學校所有獎狀一張不落地全捧回了家。德新老爺於是聽從先生的建議,將白筱修送去省城最好的女中讀書,畢業後,又花重金,送她出國留洋。
算命的都說他們二人,名諱、八字、麵格、屬相、無一不是天造地設地般配,婚配必定夫旺妻榮,白頭諧老。
靳德新當年就是衝著這廖廖數語,定了他們的終身。哪曾想他們二人,自懂事起就互不相讓,三句話必定拌嘴、鬥氣、吵架。親友常在一旁取笑,真正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小冤家。如此一來,二人談起對方,更是恨得咬牙切齒。
論起二人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交手,是在德新老爺五旬大壽那日。
彼時的靳家大少靳楚禹,長袍馬褂,騎大馬,抽大煙,逛窯子,舉手投足都是紈絝子弟的陋習。而白筱修自法蘭西留洋歸來,穿西洋長裙,眉清目秀,嫻靜大方。靳府下人都私下議論,這樣好的女孩子嫁了給靳少,未免可惜。
縣太爺五旬大壽,鎮裏有頭有臉的鄉紳富豪都來捧場。靳府在荷塘前搭了戲台唱堂會。靳楚禹竟一改往常慵懶態度,忙前忙後地招呼客人,累得滿頭大汗。可惜節目過於乏悶,幾場老戲唱下來,靳德新坐在台前打起了瞌睡,白筱修抿嘴一笑,自告奮勇跑上台去表演西洋魔術。一隻普通之極的帽子,她晃了兩下,中間竟飛出一隻毛色鮮亮的鸚鵡。那鸚鵡撲愣愣地飛到德新老爺前麵,啪地一下用嘴點開了桌上的梨木匣子,裏麵赫然一隻黃金壽桃,那鳥兒又飛起,落在老爺子肩上,字正腔圓地說:福如東海,壽比南山。
眾人哄堂大笑,掌聲雷動,靳德新也已眉開眼笑,合不攏嘴。白筱修又過來邀請靳楚禹與她同台演出。
靳楚禹就這樣莫名其妙地被白筱修拉上台去。幾名下人抬上來一隻巨大的四方鐵箱子上來。靳楚禹跳進箱子蹲下臥倒,箱蓋覆下來,白筱修用一塊紅色絨布蓋住箱子,嫣然一笑便開始往箱子上預留的口子上橫七豎八地插進鋒利的劍。
台下觀眾原以為不過是打渾鬥趣逗老爺子開心,赫然見到真刀真槍,有些驚駭,皆屏心靜氣坐著,大氣不敢出一口。白筱修將插滿劍的箱子轉圈,前後左右,讓觀眾看了,然後取了劍,拍了兩下手,箱子重新打開。
毫未損的靳楚禹自箱子裏站起來,朝觀眾鞠躬,冷不妨後台又跑上來七八名唱戲的角兒,一人端一杯酒,抓了靳楚禹死灌。靳楚禹左擁右抱,來者不拒,下台時已麵紅耳赤,腳步趔趄了。眾人這時大舒一口氣,心道,這小子,豔福不淺。
白筱修上來謝幕,掌聲越加熱烈。
靳楚禹隻記得那一日自己被人拉著灌了許多酒,醒來時已經是清晨。他無從知道,這一夜家中到底生什麽。他隻知道父親當著眾親友的麵,解除了他和白筱修的婚事。下人們又偷偷議論,這白筱修果然是個厲害角色。靳德新老爺子喪偶不久,尚未續弦。做靳府當家太太肯定好過做少奶奶,何況靳大少是那樣一個扶不上牆的阿鬥。
靳楚禹聽了,隻是輕輕一笑。於他而言,名聲與官權都是浮雲過眼,他信仰的隻有金錢。他深諳一朝天子一朝臣的道理,這飄搖亂世,政權不能千秋萬代,遠沒有真金白銀來得痛快真實。數年來,憑著敏捷身手,精準槍法,以及縣長獨子這些得天獨厚的條件,他一躍成為徽州從未失過手的金牌殺手,連殺手中介白雲茶莊也因為他,賺了個盆滿缽滿。真正叫他惱怒窩火的是那一夜前來赴宴的桂係軍閥錢師長被人殺死在歸家的途中。
錢師長的人頭,在行內早已叫出了三萬大洋的高價。他踩了點,布了局,欲借著父親壽宴這絕佳機會動手。卻偏在這時,殺出個白筱修,占了先,奪了財。
這次交鋒,讓他窩火,卻又無奈何。
而白筱修卻似乎愈加風聲水起,德新老爺禦筆一批,將她調往h縣縣政府任機要秘書。家裏的仆人管事們全都費盡心機去巴結她,一口一個白秘書。白筱修仍是低眉淺笑,行事謙卑,把個德新老爺哄得春風滿麵團團轉,靳楚禹幾乎覺得忍無可忍。
白雲茶莊裏,鐵觀音泡到第七泡,茶香猶在,茶色卻已經淡得沒了顏色。茶盤上整齊地放著七道茶,靳楚禹端了一隻,放於唇邊輕聞,皺皺眉,將碗重扔回桌上,手帶著幾分力,那碗就翻了,大半盞茶湯灑在梨木桌上。
茶莊老板慢條斯理地踱過來,一臉笑意。靳楚禹鐵青著臉站起身,彈彈青色長袍上的小褶皺,道:“老海,你未免太不夠意思,都是老相識,你知道我從來隻要頂級貨,如何用這種低級貨色來搪塞我?”
老海仍是笑,自貨架上拿下一隻精致的紙茶盒,不緊不忙地開口:“靳少息怒,最近世道不好,好貨進不來。昨天我拚了老臉才搶到這批貨。要不要,你自個兒回去好好考慮考慮。他將那茶盒塞進靳楚禹手裏,又湊到靳楚禹的旁,悄聲道:“聽說你家那白秘書最近鋒頭很勁,有賺頭的生意都讓她搶跑。要不你跟你家老頭說說,將她調離蕪湖?隻怕老爺子眼中隻有一個白秘書,早忘了你這大少爺了。”說罷,老海意味深長地看了靳楚禹一眼,嘴角瞥出一個冷笑。
靳楚禹有些氣短,想分辯幾句,卻也無可奈何。抬腳出了門,日頭已經很高,曬得人昏。
夜裏,靳楚禹打了丫頭婆子們去休息,閉門將那茶盒裏的茶全倒出來,剔開底部夾層,裏麵匿著一張字條,上麵寫著:機要秘書處處長程青竹。
茶盒翻過來,上麵明碼標價:5oo大洋。
媽的!打花子呢。靳楚禹暗地大罵,冷不妨撞翻了一隻長春凳,驚得那蜷在下頭睡覺的波斯貓四處亂竄。思慮再三,終於還是決定接下這樁活兒,好驅除近來的陰鬱。
隔日清晨,薄霧若紗,竹葉沙沙,回廊轉出窈窕身影,咚咚敲門聲伴著一把溫潤如玉的嗓音:“靳少,起床了嗎?”
吱呀一聲門開了,身著白衫的白筱修隨著薄霧一同漫進屋,笑意盈盈地說:“聽聞靳少近來覓得好茶一盒,可否讓給小妹?”
靳楚禹哧地一聲從鼻裏哼出一聲冷笑,將手抄在胸前,道:“白秘書大清早的來我這兒說笑話?我沒喝過洋墨水,卻也知道大路朝天各走一邊這話。饒是白秘書有通天能耐,也不能將天下好處全都收歸囊中吧?”
白筱修仍是笑,撿了張凳坐了,掏出一隻煙,放在唇邊燃起,然後遞給靳楚禹。
靳楚禹爽快地接過來,吸一口,從鼻中吐個煙圈,然後揚起頭看白筱修從袖裏掏出一把銀票啪地拍在桌上。
靳楚禹不動聲色,白筱修又掏出一隻煙,點燃,夾在指間,緩緩地道:“這裏一千大洋,兩倍價錢,請你放棄這次行動。如此一來,你求了財,我消了災,兩全其美。靳少,我希望你好好考慮。”說罷,她起身就走,走到門口,靳楚禹突然喚住她。
然後步步走近,板住她的肩,將額頭抵住她的額,一字字地道:“你知我的規矩,我接下的生意,從來不會放棄。若不是因著你早晚都是我的人,這事情沒得商量。”說罷,他便將手伸過去扶她的腰,然後像一尾魚一樣沿著她身體的曲線遊走。
他離她那麽近,那麽清楚地看見她緊閉的雙目,蒼白的眼神,戰栗的睫毛。他這才放開她,抄起桌上的銀票奪門,放聲大笑地揚長而去。
總算好好羞辱了她一番。隻是為什麽,當她臉上滑落淚水的時候,他的心還是湧起一絲絲的歉疚和心痛?
調查一番才知道程青竹這小子原來有共黨背景,還同rb人有些不清不楚的來往。隻是為什麽白筱修會為他這樣大費周折呢?靳楚禹百思不得其解,心中竟冒出幾分醋意,忽然決定出爾反爾,當晚便去幹掉這家夥。
午夜時分,他躲在程家院子的樟樹的上,準備行動,卻撞見意外一幕。
程青竹同一名戴了寬帽的黑衣人在激烈爭吵。黑衣人擲過來一隻灰色的藤條箱,惡恨恨地說:“快將名單譯出來。”
程青竹惶惶地解釋:“這次的聯絡名單是加了密的,隻有聯絡官一人知道破譯密碼。”
“這麽說,你已經沒有價值了?”黑衣人詭異地一笑,突然掏槍,程青竹來不及驚恐就被一槍斃命。
黑衣人重新拎起灰色藤條箱,出門前,踢了程青竹一腳,罵道:。
夜深人靜,那聲音很清晰地傳到靳楚禹耳朵裏。憤怒自心底油然而生。他掏出槍來,準備將那枚原本應該給程青竹的子彈,給了那黑衣男子。可是想想,又放下了,他從來不做沒有利益的事實,更何況,對方是rb人。
飛簷走壁,原路返回,竟意外地遇到了白筱修。
靳楚禹匆匆翻過一戶普通人家的院牆,偏僻小巷,一眼看見白筱修,提著那隻灰色藤箱,自對麵巷尾匆匆跑來。狹窄小巷,二人凝眸對視,都愣在那裏。
靳楚禹轉身欲走,白筱修卻猛地伸出一隻手,拖住他的袖,急急地說:“幫我。”
他詫異萬分,停了腳步,這才現她受了傷,衣裳上全是血,臉若白紙。
巷子那頭傳來巡捕房的哨聲和叫喊聲。她手卻麻利地將那藤箱打開,翻出一張報紙包著的唱片,遞到他手裏,低聲說了句:保重。然後重新合上藤箱,朝著喊聲跑過去。
他不知道到底生什麽,可是心中忽然湧起那麽清楚的疼痛憐惜。
“等等。”他喚她,匆匆跑過去,一把扶住幾乎站立不穩的她,堅定地說,“別怕,有我。”說罷,他向後跑開數尺。一手執槍,另一隻手解開皮帶,擺開架勢。
巡捕房的人追近了,他突然怒氣衝衝地大喊起來:“快快快,快幫我抓住這吃裏扒外的小蹄子!”
巡捕們都愣了,他們認出這昏暗的巷子裏赫然站著的麵目瘋狂的男人,正是縣長公子靳大少。
靳楚禹揚起槍,揮舞著皮帶,歇斯底裏:“李隊長,快快,幫我把那小賤人綁了。這賤人深更半夜,約了人在這兒私奔,遠走高飛!哼,今兒老子倒是要瞧瞧,是你的腿快,還是我的槍子快。”
說著,他朝著白筱修的方向,放了一槍。
巡捕們瞠目結舌,走在最前麵李隊長更是尷尬不已,他模糊看見一名長女子伏在地上,聲聲悲泣,卻又不便於上前相勸。這縣長家的家醜,他一個小小巡捕隊長怎好硬生生地瞎摻和?
躊躇不前時,靳楚禹突然衝他大雷霆:“巡捕隊的都是吃幹飯的?杵在這兒幹嗎?還不去幫我那逃得沒影的小子抓來。好,要我成全是嗎?讓你生不同房,死同穴!”
李隊長土頭灰臉,點頭哈腰,帶著隊伍走了。
第二日,坊間盛傳,因包養的窯姐跟人私奔,被靳少抓住,差點被活活打死。據說這場鬧劇以靳縣長的出麵調停收尾。
靳楚禹對所有朋友的追問均置之一笑,緘口不言。於是,關於這樁豔事,就被傳得更加世囂塵上。
靳楚禹唱片放進留聲機裏去放,卻聽不出任何珠絲馬跡,除了那段京劇空城計之外,什麽也沒有。
靳楚禹萬分失望的同時又伴著一陣狂喜。什麽都沒有。是不是意味著白筱修和那個秘書處處長之間真的什麽也沒有?
白筱修傷勢不輕,休養了三個月,靳楚禹照舊每日出去閑逛,偶爾會來陪白筱修聊天,做些煎藥喂湯的活兒。白筱修傷稍好時,來他的屋子拿回那張唱片,隔著一張桌子,對他說了句,謝謝。她將唱片拿回,就開始整日坐在昏暗的房間裏,聽那留聲機吱吱呀呀地唱,一遍一遍,不厭其煩。
有時靳楚禹去了,她會轉了頭問他:“好聽嗎?”
他於是裝傻,側耳細聽半天,道:“好聽,是,是空城計吧?
她笑一笑,不置可否。偶爾他問她那日的經過。她說。那一日,她到程青竹那兒時終究晚了一步,程青竹死了,那黑衣人拿著一隻藤箱正準備離開,她篤定箱中有金銀,於是殺了黑衣人,奪來箱子,卻未曾想,院裏竟還埋伏著黑衣人的同夥。她雖是拚死突圍,卻還是受了傷,被巡捕隊撞見,一路苦追。
靳楚禹知道她說的經過並不完全,他看見她說起程青竹時,表情的異樣,他想問她和程青竹到底是什麽關係。可是終究沒有問出口。這讓他最擔心最害怕的問題,讓他的心備受煎熬和啃噬。
城中出了命案,被殺的人中有三名rb人,城裏的rb商人全都炸開了鍋,聯名要求政府迅破案,嚴懲凶手。
rb方麵於是派來了特使,名為商務合作,實為督促破案,緝拿凶手。
靳德新被逼得無法,日日坐鎮警局。巡捕們沒日沒夜挨家挨戶地排查盤問,沒有任何進展。
rb人更加囂張,自集結,無故搜查過往行人,城裏氣氛冷峻恐怖,城中居民敢怒不敢言。
白筱修和靳楚禹不約而同地私下找到靳老太爺,建議自死牢提出死刑重犯,讓其冒認下殺rb人的罪,還城中百姓一個安寧。
靳德新並不糊塗,意味深長地看著靳楚禹說:“你和白秘書向來不和,這一次如此默契,莫非,這案子與你們二人有關?”
靳楚禹似笑非笑地看著老爺子,遞過去一管點好的煙,道:“這些事情你別管,我隻說,這一次幫了我,便是幫了你自己。”靳德新吸一口煙,沉默。
他連夜找到一名死刑犯人,許以重金寬慰其家人,又對好口供,讓其認下所有罪。
案子就這樣破了,rb特使特意擺了宴席宴請城中名流。靳楚禹和白筱修也在被邀之列。
酒宴前日,晚飯時分,靳老太爺當著眾人拿出一隻盒子,送給白筱修,說:“送你的,明日酒宴上要打扮得漂亮一些。”
白筱修欣喜接過,道聲謝,笑得甜膩。
盒子裏是一件銀白色的宴會旗袍,珍珠刺繡,立領盤扣,甚是美麗。與德新老爺前幾日叫裁縫做的那套銀白色中山裝恰好般配。
靳楚禹正想說話,靳德新轉了頭,對他說:“我這幾夜睡得不好,你明日就去廟裏燒幾柱香,給你娘好好做幾場道場。”
嗯。靳楚禹悶頭答了,低頭扒了幾口飯,便離席而去。
滿院子慘白的月光,照得他一顆心越蒼白無力。
幾年下來,就算一切流言飛語,他都聽不見。可是這一次,傻子也猜得出,老爺子支開他,單獨帶白筱修赴宴是為了什麽。靳楚禹現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自己已經不再像一隻大公雞豎著翎毛事事與白筱修爭鬥了。
他忽然明白,其實自小到大,他一直喜歡她。隻是,骨子裏的爭強好勝,讓他從來不肯泄露半點。越是喜歡,越要裝得無所謂,甚至想盡一切辦法去捉弄她,打擊她,甚至傷害她。他做的這麽多事情都是為了她。他眼見她越飛越高,越來越優秀,他想也許隻有金錢能彌補他們之間的差距,能讓她重回他的身邊。
可是,她呢?與金錢相比,她似乎更喜歡官權與名利。不然為何會這樣步步為營,掠城奪地,直衝年過不惑的德新老爺而來?
從程青竹到靳老爺子。那是愛情嗎?他更願意相信那是一種基於名利和權欲的虛榮。
暮鼓晨鍾,也是一種生活方式。摒棄了一切繁雜與浮躁,靳楚禹的心突然空了,沒有愛也沒有恨。隻有回憶,如溪水一般漫過所有時間。
就在他幾乎要甘心接受命運的安排時,白筱修突然出現在他麵前。她帶著那隻灰色的藤條箱子出現寺廟前,表情是永遠的淡定而優雅。
山風掠過竹林,忽忽作響,她突然不顧一切地跑過來,緊緊地擁住他。他聽見她急切的呼吸,感覺到她的身體在微微地顫抖。他一句話也說不出,隻是任由她緊緊地擁抱著。如若這樣一動不動,直到世界盡頭,那該有多好。
過了很久,她放開了他,喃喃道:“你的懷抱真是溫暖。可是卻注定不屬於我。這箱子放在你這兒,請你務必保護好,適當的時候,會有人來取。”說罷,她仿佛下了很大的決心一般,深深吸口氣,頭也不回地匆匆離去。
這真的就是最後的結果了嗎?靳楚禹站在風裏,突然覺得一切那麽諷刺那麽無奈。他突然朝著她狂奔而去的方向大喊:“你就這樣走了嗎?這就是最後的離別了嗎?”
她停了步子,回過頭來,淚水如花漫天飛舞,她站在那兒,大聲地喊:“答應我,不管我做了什麽,請千萬千萬不要恨我。”
他看見她臉上的淚,他看見風蕩起她身上的陰丹士林旗袍,他才驚覺,她又瘦了不少。隻是,他一句話也說不出口。
如若真的一不小心說出那些尷尬的話,他們二人要如何自處?難道真的與她攜手天涯?
說到底,他心裏早已有了論斷,愛情就算刻骨銘心,可到底父親才是至親骨血。
隻是,如果事情就是他想的那麽簡單,該有多好。
無論她在不在他的身邊,他至少知道她過得好。父親雖年邁,可萬千寵愛定是少不了她的。
然而一退再退,命運卻還是不肯給他們好的結局。關於白筱修,最後的消息,他是從報紙上得到的。
說白筱修在rb宴會上因感情問題醉酒後奪槍射氏靳德新後自殺。靳德新沒有死,卻對那日的詳情諱莫如深。久而久之事情真相就被歲月掩埋在風裏,徒留下許多疑惑不解。對於白筱修,靳德新的心中還是有許多莫可名狀的後悔的,他突然覺得自己所做的這一切似乎都錯了。
然而,他有什麽法子呢?
那一年,白筱修留洋回國,靳德新原打算替她和楚禹完婚。卻沒有想到,共黨叛徒程青竹賣給他的共黨抗日分子的名單中,他一眼便看見了白筱修的名字。
他氣急敗壞地一通急電將白筱修召回家中,讓她解釋。白筱修卻並不慌亂,非但聽不進他苦口婆心的苦勸,還在他麵前慷慨激昂地談了一通救國救民的大道理。
萬般無奈之下,他威協她,若不盡早與外麵的共黨斷了聯絡,他便將這批名單交給軍統或者rb人。
她卻不肯低頭。在他五旬大壽上,借著與靳楚禹共演魔術的機會,用那些鋒利的劍刃明明白白告訴他,他唯一的兒子靳楚禹在她手上。她毫不客氣地威協他,不能將名單交出去。他大驚失色,方寸大亂,這才知道,她早已不是當年那牽著他的衣角要糖吃的小女孩。他一方麵宣布解除靳、白二人的婚事,另一方麵,將她調入秘書處,明用暗棄,監視她的一舉一動。
到底留了她一命。因她的父親,是他至交,曾救過他一命。更因為她溢滿正義的年青的臉讓他想起年輕時的他自己。
彼此的他懷揣救國救民的抱負,將三民主義放於心中最重要的地位,誓為了黨國事業,肝膽塗地,拚卻性命。年歲漸長,曆事愈多。他漸懂得,這樣渾濁塵世,救國救民,談何容易。到了這把年紀,世界萬般,他都放得下,唯獨這個兒子,他就是拚了這條老命,也容不得他有任何閃失。
他眼睜睜地見到靳楚禹與白筱修越走越近,也是與危險越走越近。他怕他最後也會泥足深陷,不能自拔。他更怕自己碌碌一生,到頭來,隻餘一場空。他的擔心終於得到證實,為了救白筱修,靳楚禹不惜冒著自己被暴露的危險。
rb人雖沒有深究,可派來的特使已經著手調查。兩個孩子,隻能留一個,這是他能想到的最好的辦法。
他早知道那一日的慶功酒會,其實就是一場鴻門宴。白筱修不可能活著出來。
那日宴會,白筱修出盡風頭,連rb特使也讚她美麗動人,吟吟淺笑,來邀她共舞。席散後,風雲突變,rb人突然扣押靳德新,逼白筱修交出抗日積極分子名單。
酒意正濃,音樂尚好,卻出現這一幕,實在大殺風景。她嫣然一笑,自包中拿出一張紙,道:“名單在這兒,我要親手交給rb特使。”
款款走近,忽然拔槍抵住特使的胸口。相對而立的咫尺距離,一槍命中要害,連呼喊都來不及。護衛們擁過來,那特使已經一命嗚呼。七八隻槍對準她,她卻並不急著閃避,閉了眼,麵目安詳。是她早已預料到的結果。不多不少,剛剛正好。她望著靳德新,想說什麽,隻是吐出一口血來。
靳德新心中大慟,抱住她落下眼淚,他說:“好姑娘,你要說什麽,我都知道,你放心,我不會將手中名單交給他們,我不會忘記自己是堂堂正正的中國人。”
巡捕房的人就在此時衝進了大廳,將現場圍了個水泄不通。
白筱修,便在輕盈的微笑裏閉了眼。
上級在宴會前向她傳來信息,這是一場鴻門宴,可是她還是去了,她知道自己已經暴露了,唯一目的,是殺死特使。她料定自己殺死rb特使後,rb人不會放過靳德新,於是她一早聯係了巡捕房。
巡捕房在關鍵時刻趕到,靳老爺子隻是傷了隻手臂。
而靳楚禹知道這些真相時,已經是很多很多年後了。
久到老爺子臨死前的那個時候,久到他已經娶妻生子,兒孫繞膝。父親臨死前想跟他說什麽,可是支吾了半日,終究沒有說出來。
白筱修留在他那兒的唱片一直沒有人來拿,年複一年。直至女兒上了軍校告訴他,裏麵的絲絲雜音竟是暗語。
他猶豫數個晝夜,最終還是讓女兒把那名懂艾索碼的軍校老師請到了家裏。
昏暗的燈下,熟悉的唱腔再一次響起,伴著絲絲雜音。
我正在城樓觀山景
耳聽得城外亂紛紛
旌旗招展空翻影
卻原來是司馬來的兵
…………
老師眉間一緊,筆下刷刷地將那雜音譯出來。片刻工夫,一張寫滿字的字條到了女兒靳筱卓手裏。她輕輕地念:
徽州第十九支部聯絡員白筱修,因上任聯絡員程青竹叛變,臨危受命,現將h縣所有人員名單記錄如下:
長順街39號,李鐵寶。
玉衣巷58號,張阿六。
馬嘶巷11號,趙振番。
…………
今日抱著必死決心,保護這份名單,不落匪人之手。隻因這危機時刻,我別無他法。我們生於亂世,肩上責任與生俱來。誌士不能亡,民族不能亡。
靳伯,我知道,向rb人告我的人,是你。我不怪你,我知你是為了保住楚禹。
楚禹,還記得嗎?那位白胡子老者說我們是天作之合,夫榮妻貴,白頭偕老。我偷眼看你,你在青天白日下一個笑得很傻。
如若不是日寇入侵,那一定是我一生之中,最美好的開始。
…………
屋內有輕輕地泣聲傳揚開來,靳楚禹隻覺得千言萬語賭在胸間,可是張開口卻隻剩下一聲歎息。一聲歎息,已過去多年。如何開始,如何結束,都已經模糊淡忘,隻剩下此時此刻那錐心刺骨的疼,深深烙在心裏。
他終於明白失了她,是失了思念,失了盼望,更是失了對手。他明白,從那時起,無論身在誰邊,誰在身邊,整顆心,整座城,終是空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