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4章 下雪了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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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什麽時辰了?”

    又一次突然驚醒, 齊嘉燁支撐著坐起身, 問一旁守著的張慶禮。張慶禮麻溜的倒了茶遞過去, 道:

    “離上朝的時辰還早著呢, 陛下可要再歇會兒?”

    齊嘉燁接過茶也就嚐了一小口,而後便起身,由著張慶禮伺候他穿著妥當了,方漫步出了寢殿。不知不覺間,又是到了自個兒不曾登基之時那偏僻的宮殿, 到那早已幹枯的水井旁,便再也挪不動腳步了。

    張慶禮跟在他身後,依舊是靜默不語,良久方聽得齊嘉燁道:“你說, 若是朕不曾寵信不該寵信之人, 這一切可是會大不相同?”

    這個問題著實不好回答,可除卻自幼看顧齊嘉燁長大的張慶禮, 也再無第二個人敢開口接話了。

    張慶禮似有似無的歎息一聲:“陛下, 冬兒姑娘早便去了,沈庶人與冷夫人,也都一並去了。那些過往雲煙便算了罷, 好在,國土到底是擴了一番的。”

    這三個名字, 無人敢隨隨便便的提及,更何況是在齊嘉燁跟前。張慶禮如此回答後,也不曉得該說些什麽, 便一旁垂著頭待齊嘉燁吩咐。

    讓人許是不曉得冬兒是誰,張慶禮卻是明白的。冬兒,齊嘉燁的第一個女人,也是唯一一個跟了齊嘉燁卻不曾得到過名分的女人。

    齊嘉燁最難熬最無助的那段時光,便是她陪著走過來的。這事,卻是要從齊嘉燁幼年說起。

    幼年的齊嘉燁什麽都沒有的,有的,隻是一座充滿死氣的宮殿,和先皇的猜忌與打壓。那時他所有的色彩,都係在齊周第一美人兒殷儷知身上,可便是這個青梅竹馬,將他傷的體無完膚。

    那時他不過十四五歲,連教他知人事的宮女都不曾有一個,先皇調戲殷儷知未遂,便將這罪名推在了他頭上。

    所有人都曉得他是被冤枉的,卻無一人給他作證,甚至背上了一個窮心未盡色心又起的罵名。他曉得,殷儷知被家裏關起來,無法替他作證,可那又如何?和她的情分,終究是散了。

    先皇便是在這個時候賜了個宮娥給他,並且戲謔道:

    “皇弟好大膽子,竟是連你未來的嫂嫂都想染指。

    罷了罷了都是兄弟,為兄也體諒你沒碰過女人,便將這麽個臭丫頭賞給你暖床罷。

    今後你若再敢看殷儷知一眼,本宮便挖了你的狗眼!”

    說到最後,竟是咬牙切齒。可此時的齊嘉燁什麽都做不了,隻能生生受了這屈辱,謝恩受了他的賞。

    冬兒不醜,也說不上好看,連清秀都算不上,她的容貌著實太過尋常,扔大街上也找不出來的臉,再這形形□□美人兒聚集的皇宮,說一聲醜也不算委屈她。

    整座宮殿也就他同張慶禮兩人,冬兒來了,便是這殿裏的第三個人了。

    齊嘉燁曉得那是先太子派來監視他的,可他仍舊很歡喜,這是第一個同他同床共枕的女子,雖說什麽也沒發生,也是不一樣的。

    後來,宮裏有人教了他知人事,他心裏便有了些異樣情緒在生根發芽。

    終於,再不知道第多少次與屋裏偷偷瞅著冬兒替他洗衣裳晾衣裳之後,齊嘉燁的心崩塌了。

    晚間,冬兒又是睡在他身旁,他躊躇半晌將手伸向了她綢衫上的結,想要解開,並且顫抖著聲音小聲問:“可以嗎?”

    那時的他,是何等的卑微,堂堂皇子想要寵幸一個無顏宮女,還得將尊嚴踩進泥土裏,問她可以不可以。回應他的,是冬兒弱不可聞的聲音:

    “嗯。”

    齊嘉燁以為,除卻那血海深仇之外,自己終是有了另一個活著的目標,那便是冬兒。

    可這樣快活的日子,到底隻維係可三日。三日後,不論他怎麽找,都再找不到那個叫冬兒的女子。

    院中晾著的衣裳也沒個人收,任風吹了那麽一兩件掉地上,也沒個人撿。張慶禮悶聲拾起衣裳看著齊嘉燁發呆發愣,也不曾出聲安慰。

    又是過了幾日,井裏撈起一具女屍,她們說,他的冬兒是失足落了進去的。可齊嘉燁心裏明白他的冬兒,究竟是如何去了的,便是明白,那又如何,他依舊是沒法子。

    他的母親,是先皇的母親害死的,他的青梅竹馬,是先皇的未婚妻,他的意中人,是先太子害死的。是以,心中的恨愈發深了,便加快了複仇的步伐,聯合先皇的心腹葉明珠害死了先皇。

    他用盡手段,終是爬上了那個九五至尊的位子,便是如此,那個叫冬兒的女子,也再回不來了。他沒給冬兒追封什麽,好似從來沒有過這麽一個人一般。

    隻有張慶禮曉得,每每夜深人靜之時,齊嘉燁一次又一次徘徊於那口枯井旁究竟是為了什麽。

    說是緣分也不盡然,冷世歡再七公主的幫助下結實了齊嘉燁。許是冷世歡那雙眸中的恨意太過明顯,許是冷世歡那處境太過艱難,又許是齊嘉燁需要一枚牽製冷家的棋子。

    於是,齊嘉燁救下了本該殉葬的冷世歡,還給了她一個答應的名分,擱置在後宮中不曾理會。

    說沒有緣分也不盡然,齊嘉燁總是有意無意的碰見冷世歡。他曉得她絕非刻意接近的,她看他的目光,永遠都是飄忽而茫然,好似透過他再看別的什麽人。有時,還能聽見冷世歡喃喃道:

    “陛下真好看...”

    說來奇怪,齊嘉燁非但沒惱她冒犯自己,還曾興致勃勃問她:“有多好看?天下男子之多,再你見過的人中,朕可當得第一人?”

    對此,冷世歡麵上悵然之色更甚,卻是認認真真盯著他回答:

    “陛下很好看,卻不是第一人。臣妾曾見過那麽一個人,有那麽幾分陛下的影子,卻是同陛下截然不同的...倘若有那麽一天,臣妾與陛下都見到他了,再告訴陛下,誰是第一人。”

    彼時齊嘉燁心底有什麽情緒一閃而過,麵上也有些不悅。他尚未理解心底的異樣是何意,便叫另一個女子吸引了眼光。

    那個女子美得驚心動魄,舉手投足間都帶著魅惑人的本事,眉宇間依稀有冬兒的影子。可齊嘉燁曉得,那個人不是冬兒。

    他的冬兒沒有這麽漂亮,這沒有這渾身的氣度,更沒有魅惑人的本事。便是如此,他也將她視如冬兒一般寵著愛著。連青梅竹馬的殷儷知進了宮,都絲毫撼動不了她的地位。

    那人,便是沈暮雨。

    不知為何,齊嘉燁曉得冷世歡其實不大願意當這個宮妃的。她肯為齊嘉燁出生入死,卻是不肯侍寢。

    如今的齊嘉燁再不是那個寵幸宮女都得征求同意的落魄皇子了,帝王的高傲不容許他再次踐踏自己的尊嚴,他要等著女人投懷送抱。

    是以,他從來不曾近過冷世歡的身,亦是從不曾碰過她。非但如此,還每每翻了她的牌子,卻叫她掩護著自己去寵幸沈暮雨。

    現如今回想起來,大抵,這是齊嘉燁後悔的事情之一罷。齊嘉燁有兩件後悔的事,一是自個兒生生蹉跎了殷儷知對自己所有的愛意,一是將冷世歡拱手讓了人,哪怕那個人是秦嶽,他終究是不甘心。

    想到這兒,齊嘉燁覺著眼角有些酸楚,便趁著早朝前去看殷儷知。至少,她還活著的。

    殷儷知的宮殿依舊是繁華的,繁華的有點叫人想不透,明明是一個母祖盡滅的失寵妃子,如何還能住在這般富貴的地方。

    如齊嘉燁所想,殷儷知果然是早早的便起了,而後雙目無神的望著窗外發呆。讓周圍人退下了,看著她半晌方道:“小知,你究竟要怎樣才肯原諒朕?”

    殷儷知麵無表情的臉上,終是有了別樣的神色,是深深的嘲諷:

    “陛下當初誅我殷家九族,眼睜睜看著沈暮雨害死我的孩子之時,可有想過原諒二字?

    你能想到將沈暮雨的孩子你對外稱是冷家女生的雙胞胎,為何想不到將我的孩子換個法子保下?她的孩子活的好好的,我的孩子卻死了...

    陛下,你拿什麽來求我原諒?”

    陛下,你拿什麽來求我原諒?

    這一句話,叫齊嘉燁未說出口的話再說不出來,原本想搭在殷儷知肩上的手,也僵硬著縮了回來。

    “你果真,便打算這般同朕置氣一輩子了麽?小知,你應當知道的啊,朕隻有你了...”

    是了,他隻有殷儷知了,身邊之人一個接著一個的去了,能信的人,隻有殷儷知了。

    最寵愛的沈暮雨背叛了他,最忠心的冷世歡拋棄了他,唯一沒有背叛的冬兒。卻早早的離開了他。他身邊,可不就生下殷儷知了麽。

    殷儷知不曾回應他,給他的仍舊是那絕情的背影,半點兒不想多搭理。齊嘉燁想了想,道:

    “你巴結討好了朕上半輩子,下半輩子,換朕來遷就你罷。”

    又處理了是一日枯燥而乏味的政務,齊嘉燁慢吞吞踱步到了冷世歡生前所在的宮裏,那株瓊花依舊很茂盛,冷嫣堇正做普通宮人打扮在伺候著它。

    見了齊嘉燁,也隻規規矩矩的行禮,而後便退至一旁,冷不丁聽見齊嘉燁問道:“做宮妃好,還是做宮女好?”

    冷嫣堇不曾回答,也不曉得如何回答,隻默不作聲跪下了。齊嘉燁想得什麽,啞然失笑:

    “秦相一派都紛紛上奏,勸朕立楚之為太子,朕曉得,這是秦嶽的意思。可朕打算從了,不論誰是太子,到底是朕的兒子,他不姓秦。

    你說,你肚子裏爬出來的孩子要當太子了,你能不能沾光拜托了這打掃宮娥的身份?”

    顯然的,不能。世人眼裏,冷嫣堇早死了,同她姐姐一道死了。如今來伺候她姐姐舊時住處,不過是想折磨她罷了。

    “陛下,便是再來一次,我依舊會毫不猶豫的幫著她們送我姐姐出去給人害。她得到的已經太多了,我卻什麽都沒有,到底,我失去的也不會比她更多了。

    是以,我不後悔,便是如今日子再煎熬,那也是我自己走的。那麽陛下呢?陛下想清楚了不曾?

    究竟是那生了敏敏公主的沈暮雨重要?還是陛下親自滅了母祖的殷娘娘重要?又或者,是我那從不曾真正得過聖寵的姐姐才重要?”

    說這話,冷嫣堇是存了死意的,楚之終是要登上那九五至尊的位子的,她也沒什麽好遺憾的。欠了冷世歡的,便待她到地底下償還罷。

    齊嘉燁看著她,笑得有些邪魅:“

    都不是,可惜,你永遠都猜不到。說來,攝政王先時娶的那兩個夫人,如今幫著宮裏倒夜香,你可想去試試?”

    說罷了,笑得意味深長的離去,背影瀟灑至極。冷嫣堇尚未想明白,便聽得楚之的聲音再身後響起:

    “我說,敏敏既是同我一母同胞,長相為何一點兒都不像。原來,真相竟是如此。

    你不是說,我娘的死你自始至終不曾摻和過麽?卻不知,你竟是一直再騙我。”

    冷嫣堇的臉霎時蒼白起來,哆哆嗦嗦轉身看著楚之,這個自出生便不在身旁的兒子,如今將她視為仇人,叫著別人娘:

    “陛下他是故意的...他見不得我好,是以便想叫你折磨我,楚之...我才是你娘,她卻生生搶了你,你要我如何不恨?”

    想要長篇大論的解釋,楚之卻不想給她機會:

    “你曾有機會做一個好母親,可是你沒有,你滿心滿眼想的是如何跟她爭相父。我不蠢,我明白她要將我養活躲過了多上明槍暗箭,這些,你辦得到麽?

    我便要當太子了,你應該替我歡喜才是,哭喪著臉做什麽呢?你想想,父皇百年之後我做主了,可是該好生照顧照顧秦侍郎秦邦和外祖父?”

    說到此處,冷嫣堇膝蓋發軟跌倒在地,楚之掏出手帕擦了擦衣裳,仿佛在擦什麽髒東西:

    “相父終歸是太仁慈了,單單是精神上的折磨,如何能叫外祖父與他那些傷害我娘的師兄們知曉什麽是痛呢。”

    說罷,也跟著齊嘉燁的方向去了,齊嘉燁卻是在涼亭中等著他。父子兩誰也沒說話,隻楚之行了禮便退去一旁,等著齊嘉燁發話。

    明明是父子,卻是比陌生人都不如的,相顧無言許久,楚之終是什麽都不曾說,而後退下了。

    病中的齊嘉燁,終究是擰不過朝堂上的那一群人,將楚之立為了太子:

    “若不是朕曉得你的的確確是朕的兒子,朕當真要懷疑秦騖費盡心思將你推上這個位子的目的。”

    齊嘉燁的聲音帶了濃濃的疲倦,楚之麵上半點起伏都不曾有,學了一副秦嶽那雲淡風輕的模樣,似是眼前這病人不是自己的父親,隻是一個陌生人。

    “相父養我那麽些年,到底是有些情分的。父皇當初也忘了兒臣七年,那麽父皇,您是如何狠得下心撇下兒臣獨自麵對那烽煙四起的皇城的?”

    心底,終究是有怨的。齊嘉燁似是半點不介意,隻道:“朕這身子,是真的病了,還是下了毒?”

    楚之眼皮子輕輕抬了一下:“父皇應當曉得,兒臣沒有那麽蠢。”

    對此,齊嘉燁絲毫不曾質疑。他自是明白,秦嶽的弟子,當然不會這麽蠢:

    “宮中的瓊花,開了嗎?”

    齊嘉燁想了想,問了那麽無厘頭的一句,楚之仍淡淡道:“不曾。”

    齊嘉燁聞言,麵色悵然的,想起了揚州的相府,他為她種的那些瓊花,應是開了的罷?

    齊嘉燁揮手讓楚之退下,仍舊隻讓年老的張慶禮伺候在一旁。

    兜兜轉轉,還是隻有張慶禮陪在身旁,當初落魄之時是如此,後來天下在手之時是如此,如今病中,還是如此:

    “朕想著,朕要走在你前頭才好。”

    這話,是對張慶禮說的,張慶禮含淚說好,應了齊嘉燁這話。

    卻不想,他終歸是走在了齊嘉燁前頭。早就是高齡的他,能撐到如今已然是稀罕事兒了。

    握著張慶禮早已冰冷的手,齊嘉燁雙目通紅:“從朕有記憶開始,便是你在看顧朕。如今,連你都拋棄朕了麽。”

    拖著病歪歪的身子,齊嘉燁命人厚葬了張慶禮,至此,他才明白了什麽是真真正正的孤家寡人了。

    兒子女兒不親近,記掛著的人又都離世,想好生走下半生的人,又不肯原諒自己。而今,唯一待自己好的張慶禮都去了,除卻一身病痛,什麽也不剩下了,可不是孤家寡人了麽。

    是夜,齊嘉燁又咳嗽醒來了,隻覺冰冷入骨,便道:“下雪了麽?”

    新來的小太監膽怯的不敢抬頭,跪在地上瑟瑟發抖道:“回陛下,不曾下雪。”

    齊嘉燁聽後,雙目空洞了起來,一雙沒有焦距的眼睛也不知道在看哪裏。

    “既然不曾下雪,緣何這般的冷?”

    =======end=====

    作者有話要說:  完了...其實齊嘉燁和冬兒的故事很悲情的,但是有讀者說太虐了,我就不虐了。。。總得有一個人得到幸福啊。。。。唉,說起來,冬兒,沈暮雨,殷儷知,冷世歡,齊嘉燁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愛的是誰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