字數:4568 加入書籤
據目擊者說,他當時聽見一聲巨響,過來的時候看見黑色轎車整個前車頭都被撞爛了,車門大開,司機倒在方向盤上,雙目圓睜,血從車裏一直流到旁邊的綠草地裏。
各路報紙紛紛用頭版刊登了趙姒失蹤的消息,並爭相引用該目擊者的證詞,大肆揣度趙姒失蹤的原因,其中有不少報社甚至猜測趙太保當了二十年的警|察局局長終於要倒台了。
然而因為視角問題,目擊者並沒有看見司機腹部的大窟窿。也正因此,消息得以被迅速壓下。
舊縣署,公董局警務處。
三個金杠四道星的老人坐在主位,雙手相扣擱在桌麵,底下壓著一份屍檢報告。微微下垂的嘴角和鬆弛的眉眼沒能讓他顯出老態,反倒是和趙姒如出一轍的唇線依舊如利刃般鋒利。立在一邊的分處長偷瞄一眼,越發膽戰心驚,不由自主將腰又彎下幾分,繼續戰戰兢兢匯報。
“小李啊,”老人叩了叩報告,“你的意思是,我趙太保的司機,活生生被利器挖開了胸膛,內髒不翼而飛。”
“局……局長,法醫那邊確實是這麽說的,從傷口邊緣來看,的確是、是製式軍刺所為,內髒至今尚未找到。而……而且,從現場痕跡來看,趙少爺恐怕凶多吉少……”
說到最後,分處長李德權後背都汗濕了。雖說這幾年警察局夾在法租界和軍閥之間夾縫求生,不比從前。但趙太保從當年籍籍無名的小輩爬到今天這個位置,以七十高齡獨掌整個s市警察界,他的路,幾乎都是用鮮血鋪起來的。
何況趙太保向來禦下極嚴,積威甚重,被這麽盯了一會兒,李德權隻覺得整個人連皮帶肉都被看穿了。
早知道當初就不該貪清閑,以為來了分處能安穩過日子,結果碰到這碼事,李處長滿嘴苦澀,苦不堪言。
趙太保收回目光,可有可無應了一聲,顯然沒把李處長的話聽進去。他雖然也有兩房姨太太,除了趙姒外也還有兩個兒子,但他從來隻認正房。早年落魄的時候,嫡妻不離不棄,相伴左右,感情非比尋常。老妻生育艱難,這麽多年隻得了一個趙姒,從小視如眼珠子,現在卻生死不知,下落不明。
趙太保一推報告,起身道:“行了,司機的事再議,先把人找到。”他臨走到門邊,又回過頭來,挺括的警服折出一道深重印子,映著斑白的兩鬢。
“我隻要活的,健全的。要是少了一根頭發,想想你那個獨苗。”
趙姒失蹤的事情,楚恒第一時間知道了。
當晚趙姒從他這裏離開,結果在通往法租界的路上出車禍,司機當場死亡,趙姒下落不明。在家中等兒子回家的趙局長太太沒等來人卻等來噩耗,登時昏厥過去,趙宅亂成一團。而幾乎同一時間,趙太保派出的人出發,尋到了楚恒的藥鋪,轉而順藤摸瓜摸到了楚恒的家。
楚恒正坐在舊行李箱改造的單人沙發上翻閱祖輩的行醫劄記,聽見門鈴響,眼鏡都不及摘下,匆忙抵開門。
門外烏黑黑四五個大警帽。
“楚先生,我們懷疑你涉嫌綁架,請跟我們走一趟。”
“恕我冒昧,”楚恒抬手推了推下滑的眼鏡,“請問我涉嫌誰的綁架案?”
為首的黑臉警察公事公辦道:“趙局長的公子,趙姒。”
大概覺得已經解釋清楚,黑臉警察做了個帶走的手勢。兩個年紀輕點的警察從他背後魚貫而出,一左一右分別架住了楚恒,打算強製性地押他上警車。
楚恒微微抬手,示意道:“我自己來。”
他模樣出眾,說話不慍不火,又戴了副銀邊眼鏡,很有些溫和端方的味道。黑臉警察對他印象不錯,因此略一頷首,小警官收到指示,從善如流鬆開手。
“楚先生,請。”
等楚恒從警局出來,天際已泛起白邊,遠處天空正處於黛青和魚肚白之間,呈現出迷離的青透。天色還早,清晨的街道蕭索又寂寥,楚恒走在空無一人的路上,路燈在筆直長腿落下的間隙裏,拉出一個又一個影子。
他出門太匆忙,隻來得及撈了呢子大衣,裏頭還是薄薄的一件襯衫。深冬凜冽的寒風從領口鑽了進去,盤留在胸膛附近,整個胸口都是冰的。他豎起大衣領子,攏手哈了口熱氣。
在警局,楚恒從頭至尾總共被審問了十次,從犯罪動機回答到和趙姒初相識,甚至險些遭遇暴力刑訊逼供。最後確認供詞無誤,他洗脫嫌疑,先前的黑臉警察遞來一份屍檢報告,另附有幾張現場照片。
照片裏,司機被平放在黑色轎車邊上,雙眼不敢置信地瞪大,鮮血染紅的破爛襖子下隱約可以看見腹部猙獰的窟窿。撥開翻卷皮肉,腔室裏頭空蕩蕩的,從下至上包括小腸和肺葉在內的內髒悉數被挖走,隻剩下黏膩鮮黃的腹網膜。
楚恒慢慢在路邊長椅坐下,有些疲憊地闔上眼睛。他維持著腰背挺直的動作一動不動,過了好一會,才放鬆肩膀往後倒,脖頸悶聲墊上椅背。
“從受害人死狀來看,我們認為這已經不單單是一件普通綁架案,很可能是蓄意謀劃的凶殺案。受害人在意識尚且清醒的時候被凶手用軍刺割開腹部,然後眼睜睜看著自己的內髒被掏空。”
“六年前那樁舊案想必您聽說過,兩位凶手的作案手法完全一致,都是先以製式軍刺剖開受害者腹腔,再取走內髒。切口幹淨利落,手法嫻熟,我們懷疑十一年前那位犯下連環殺人案的凶手重新出現了。”
“將此事坦白告訴您,我們背負了很大責任。因為消息一旦泄露,勢必會引起恐慌。”
“楚先生,如果您想起什麽線索,請及時聯係我們。”
“您和趙公子相交甚篤,我們相信您絕不會坐視他置身險境。”
“畢竟當年,令堂出事,趙公子可是幫了您不小的忙。”
烏雲不知道什麽時候凝聚起來,一朵抵著一朵,簇在一起把青色天空遮了個嚴嚴實實。寒風洶湧而來,刮得兩旁懸鈴木葉子嘩嘩作響。第一片雪花落到楚恒發梢,剛留下一點微白痕跡,又迅速消融了,隻濡濕了一小撮烏黑的碎發。
楚恒閉著眼睛,似乎睡熟了。雪花不斷落在他身上,很快將斜挑入鬢的眉毛染白了,然後是長而卷的睫毛,幹淨利落的短發,輪廓深刻的五官,漸漸地,他整個人都快被雪蓋住了。
直到一聲刺破耳膜的尖叫將他驚醒。
******
雲嫂今年快四十了,是個菜販子。她從十八歲開始吃這口飯,每天天不亮就去進新鮮蔬菜,然後推著木推車沿路叫賣,雷打不動,風雨無阻,漸漸有了些固定的客人。
這天她和往常一樣,自相熟的菜農那裏進了新近時興的雪裏紅和黃芽白。因為賣得好,免不了比前幾日多進了些。等推時發覺推車沉了不少,也沒往心裏去,以為是清洗泥巴時帶的水。
雲嫂在鬧市通道邊的固定位置放下推車,拽了毛巾三兩下擦幹淨汗,又拍掉身上剛剛落的雪。這時天還沒大亮,雲嫂想著重新拾掇一遍這些菜,把賣相整好,價錢也能上去。剛落雪的蔬菜,比肉都金貴。
雲嫂挑挑揀揀,把壓壞的放在一邊,分毫沒損的放在另外一邊,一大車蔬菜很快涇渭分明變成兩部分。雲嫂伸長了手去夠另一頭的,深入新嫩綠色的手突然摸到一個光滑的東西。她把上頭的菜扒開,發現下麵是一個黑色塑料袋。
菜農偶爾也賣些家裏種的核桃之類,雲嫂見過一回,也是用這樣的黑色塑料袋裝著。
可能是錯拎了,雲嫂冷靜地想,也沒起還回去的念頭,撿了幾顆雪裏紅把塑料袋掩實了。做完這些,她摸出窩窩頭,啃了兩口,忍不住咧開嘴角。像她這樣沒了男人,一個人獨自撫養女兒的,生活不容易,免不了喜歡缺斤少兩愛占便宜。
這天不知道怎麽的,亮的特別遲,往常熱熱鬧鬧的集市也沒看見幾個人影。雲嫂揣著手,心裏惦記塑料袋裏頭的東西,想來想去,索性決定打開看一眼。她飛快環顧一圈四周,路上三三兩兩的行人,都是急匆匆趕早班的工人或者和她一樣起早摸黑做點小生意的。見壓根沒人注意,她快速解開了綁口的死結。
一個東西滑了出來。
看清是什麽東西的雲嫂嚇得麵無血色,她下意識張大了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過了好一會兒,才響起一聲驚恐至極的尖叫。
從黑色塑料袋裏滑出來的,是一顆人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