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二十二章 落發出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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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然從噩夢中醒來,渾身的裏衣都濕透了。他叫來貼身小廝,弄來熱水洗了個澡。
隨後,他讓人去城裏在送信給白芷,讓他到莊子裏來,兩人一起去清源寺接孟縈回來。
且說孟縈緊趕慢趕,終於在天黑之前趕到了清源寺。竹清下去打點了知客僧,要了一個幹淨的客院。又拿出銀子讓廚房重新生火做飯,給他們這一行人做些齋飯。
一路上趕路趕得急,用過齋飯,大家人困馬乏,便早早歇下了。
寅初,眾僧起來做早課。孟縈也跟著起來了,她走到大雄寶殿。
不少香客起來跟著做早課。人群中大都是男子,幾乎沒有女子。孟縈雖素衣素麵,但站在人群中十分顯眼。
在她進門的一瞬間,李君成就看到她了。
孟縈也一眼就看到了李君成,他竟然已經落發了。縱使他穿著樸素的青布百衲衣,但他那清潤儒雅的氣質讓他獨立於眾人之間。
孟縈就那麽癡癡地望著他,似乎是要將他刻印在腦海裏。李君成呆愣了片刻,見到孟縈淚珠滾落,摔落在地,如同花瓣一般。
他們第一次相見便在這清源寺。多年前的那個冬日,是他父親的忌日,他跪坐在蒲團,哭得一塌糊塗。是她,如同精靈一般出現在他的房裏。趁他不注意,給他嘴裏塞了一顆山楂糖球。
他當時傲嬌又別扭,將糖球吐了出來,又搶了她的荷包。那時她才六七歲吧,長得粉雕玉琢。膽子那麽大,也不怕被拍花子擄了去。
後來她父親過來找她,他就躲在門後偷偷地看她,直到她跟著她父親回去。
沒過多長時間,兩人又在黃木鎮偶遇,他卻不敢上前相認。沒想到最後兩人竟然都上了鹿鳴書院,成了同窗。
再後來,兩人都慢慢長大,共同經曆了無憂無慮的童年,青澀懵懂的少年,待到互通心意,海誓山盟,定下白頭之約。卻被命運捉弄,一晃眼,竹馬所嫁非人,青梅已長成娉婷少女,尚在原處守候。再回首,卻是物是人非事事休。
李君成覺得自己二十歲的心已千瘡百孔,唯獨有一處溫暖而柔軟,那裏留存著他和孟縈在一起的歡樂時光。
之前的二十年,自記事兒起,就少有合心意的時候,每日家裏吵鬧不休。隻有在孟縈那裏才是他最放鬆快樂的時光,她是他的陽光,照到他心底那暗無天日的地方。
之後的日子,將有青衣佛卷,暮鼓晨鍾來陪伴他走過餘生。他隻需遠遠地看著她,每日為她誦經祈福,祝她平安喜樂就好!
李君成低下頭,不去看孟縈含淚的雙眼。他怕他一眼跌進去,就再也出不來。唯恐亂了佛心,負了佛祖,唐突了佳人。
孟縈就這麽無聲地哭泣,讓誦經的人都驀地心酸不已。雖不知她和新剃度的智心法師有何前塵往事,但看著她如此傷悲,令人揪心不已。
李君成跟著法師們念著經文,不再看孟縈,企圖靠經文來忘卻前塵。眼前卻不停地浮現孟縈那含淚的雙眼,他閉上眼睛,蒲團上滴落一滴又一滴的水珠,滲到下麵的草墊裏,倏然不見……
早課之後,慧定法師讓小沙彌領著孟縈去見了智心法師。
孟縈推門進去,見李君成趺坐在蒲團之上,雙眼平靜無波,麵色清冷,不似塵世中人。
她一直盯著他看,他根本就不和孟縈對視,似毫無聚焦。
孟縈心頭悲苦,抱著他的脖子放聲大哭。這一早晨不知流了多少眼淚,淚水沾濕了他的僧衣。
李君成左手握拳,右手不停地撥動佛珠,靜默無言。
孟縈哭著說“君成哥哥,你跟我回去吧!我們一生一世再也不分開。我們一起去長安參加會試,然後一起殿試。還要春風得意馬蹄疾,一日看盡長安花。這都是你應允我的,你一樣都沒做到。你不能就這麽將我丟入塵世中,你遁出紅塵,可我還要再這紅塵中苦苦掙紮。沒有你,我怎麽辦?我怎麽辦?”
他任由孟縈哭泣,冷硬著臉,巋然不動。
孟縈哭得背過氣去,卻他沉聲道“孟家女郎請回吧,我已入佛門,不再問紅塵世事,了無牽掛。女郎雖肩負重擔,但有親人在側,定會過得幸福完滿。”
“沒有你,哪來的完滿?好不容易逃離苦海,你卻又遁入空門。我去找過你,君如姐姐說你來清源寺小住,沒想到……”孟縈哽咽著說不下去。
李君成聲音略帶沙啞地說道“對不起,若有來世,我們再續前緣吧。”說罷,李君成推開她,徑直走了出去。
“我不要什麽來生,我隻要今生……”孟縈哭倒在蒲團上。
過了許久,孟縈安靜下來,一抽一抽地翕動著鼻子。有小沙彌過來請孟縈去見慧定大師。
慧定大師還是一如既往地高深莫測,他見孟縈雙眼紅腫如桃,鼻頭亦紅紅的,並不出言相勸。他靜靜地坐在那裏,直到孟縈完全沉靜下來。方才說道“孟家女郎,勿要癡纏,這是智心的宿命。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勿要亂了他的佛心。你們塵緣已了,如修來世,能得善果。若是固執糾纏,亂了佛心,必生殃禍。”
孟縈知道,她不可能帶走李君成了。他有他的宿命,自己亦有自己的使命。她將李君成退給她的那五千兩銀票拿出來,遞給了慧定大師,以示供養。又許諾每年都會讓人送上供奉,讓智心法師安心禮佛。
孟縈回到香客借住的院子,對竹清說道“我累了,要休息,我不叫你們,誰都不許進來。”
孟縈躺在床上,縮成一團,她緊緊地抱著自己,好像這樣她才能找到安全感。腦子裏不停地回蕩慧定大師說得話“若是固執糾纏,亂了佛心,必生殃禍。”
她想起前世參觀佛寺,看到的那則故事,兩輩子都不曾忘記過——
禪堂中死一般的寂靜,寂靜得似乎空無一人。
隻有守關的老禪師心中清楚,參加這次閉關的四十名法師今天已經到了最後一關——破生死關;生死觀亦稱關,不斷,生死難了。但願這些法師今天能不出意外,順利過關。
就在守關老禪師擔憂默禱中,門外傳來了陣陣爭吵聲,是禪堂外護關的師父與一名女子在爭吵。
老禪師輕輕打開房門想勸阻爭吵,可就在這時,那名女子猛地推開了房門,突然一步闖進了禪堂。
守關法師再想攔時已經遲了,隨著門響四十位破關的法師幾乎同時睜開了眼睛。
他們被眼前的這位女子驚呆了,一位亭亭玉立的美麗少女,是那樣的秀美、端莊、俏麗、輕盈,她的目光掃遍了每一位端坐的禪師,並報以淡雅溫柔的一笑,那攝人神魂的一瞥,那動人心魄的一笑,足以讓每一個見到她的人終生難忘。
守關的老禪師恭敬地合掌相問“請問女施主進我禪堂,不知有何貴幹?”
“阿彌陀佛!得知眾位法師在此閉關,我特來供養每位法師僧鞋一雙,請老禪師慈悲,滿我心願。”
“既然如此,請施主將僧鞋留下,待出關之後老納替施主分發便是。”
少女輕輕一搖頭,含笑答道“我發願將每雙僧鞋親自為法師們穿上,請禪師慈悲,這樣既滿了我的心願,也滿了諸位法師的難言之願。”
此時禪堂中四十位法師一聽少女要親自為自己穿上僧鞋,無不怦然心動,個個麵露欣喜之色。
老禪師無奈地歎息一聲,合掌應道“既是如此,施主請便。”
少女輕移蓮步,依次為每一位法師躬身穿鞋。那姣美的笑臉,那柔軟的雙手,那阿娜的身姿,那沁人的幽香,使每個法師無不暗暗自慨“能與此女相伴一日,死也足矣!”
當少女為最後一位法師穿好僧鞋,準備離開禪堂時,才發現禪堂的門已經被鎖死了。
少女來到老禪師麵前問道“師父將小女子鎖在禪堂內,不知有何打算?我怎麽出去啊?”
老禪師麵沉似水,冷冷說道“你今天還打算出去嗎?”
“是啊,僧鞋已經發完了,我也該回家了。”
“寧攪千江水,莫動道人心!你今天攪擾了我禪堂內四十位法師的道心,你還打算活著走出禪堂嗎?”
少女驚慌地問道“我是來布施僧鞋的,法師們見色動心,難道是我的錯嗎?快把門打開放我出去。”
“放你出去很簡單,但你得把一樣東西留下。”
“請問法師你想要把我的什麽東西留下?”
“你的命!”老法師斬釘截鐵地說。
少女淚眼流情、楚楚動人地跪倒在老禪師麵前委屈地問道“為什麽要我的命?”
“因為你今天種了一個惡因,在你麵前隻有兩條路一,你將四十世輪回女身,分別嫁給這四十位因你而動心的法師,他們也將輪回在六道,不論他們投生在那一道中,你都得隨業而嫁。第二,就是你今天死在這裏,斷了這四十世輪回之因。”
少女驚恐地睜大了美麗的雙眼,任由委屈的淚水流下麵頰,“我再沒有別的選擇了嗎?”
“是的!兩條路由你自己選。”老禪師堅決地回答道。
少女緩緩地對老禪師說道“麻煩您給我找一條絲絛,我寧可把命留下,也不願再輪回四十世女身。”
聽到少女的話,禪堂裏的四十位法師全部驚呆了,看到剛才還是嫵媚動人的少女,如今卻是神色凝重地手持絲絛,慢慢地走向門前去結束自己美麗而寶貴生命,無不為之惋惜。
少女自盡了,就吊死在禪堂門前的橫梁上。那曾經是春情勃動的生命,如今已火滅煙飛,那曾經豔如花蕊的臉龐,如今已蒼白冷漠,但仍不失她的美麗。
三天以後,少女的屍身開始散發出腐臭,蒼白美麗的麵頰也變了顏色,可老禪師就像什麽也沒發生過一樣,每天護守著禪堂內這四十位閉關的師父們。
隨著時間一天天的推移,少女的屍身一天天也在發生著變化。原本婀娜苗條的身軀,現在已經腐爛的臃腫不堪;那曾經令人心動的麵孔如今變成淡綠色,不斷滲出的腐液,散發著令人作嘔的惡臭。
閉關的師父們已經無法忍受了,想要請老禪師打開門窗換換空氣,並把這具女屍移出去。
可老禪師仍然像無事人一樣,繼續無言地守候在禪堂內。
第七天,四十位閉關的師父們,麵對著這具奇臭無比又令人恐怖的女屍,再也忍無可忍的時侯。女屍身上的一塊腐肉脫落了,裙子和褲子也同時脫落了。
這時大家才看清,腐肉脫落的地方露出了駭人的白骨,上麵爬滿了蠕動的腐蛆。
大家再也控製不住了,幾乎是同時作嘔起來。
老禪師緩緩地從蒲團上起來,麵對大家冷冷地說道“大家想要出禪堂嗎?”
“對!”四十個人同聲回答。
“那好,誰能回答上我的問題,就可以出去了,想回答的請舉手。”
四十個師父同時舉手,老禪師回手一指身邊的女屍問道“她是誰?”
四十個閉關的師父全愣住了,啞口無言。
老禪師站在女屍麵前大聲問道“告訴我,她是誰?是那個令你們神魂顛倒想入非非的少女嗎?”
“不是!”回答整齊!
“現在你還打算和她廝守終生嗎?”
“不!”異口同聲!
“這個世界上還有讓你們值得動心的女人嗎?”
“沒有了!”斬釘截鐵!
老禪師大手一揮“好,出關!”
女屍身上蒙著一塊黃布,被四十個出關的師父們抬出來了。師父們沒有散去,因為他們心中還有一個結“她是誰?”
老禪師神情莊重地帶領著大家向停放在地上的女屍頂禮三拜後,對大家說“你們不是想要知道她究竟是誰嗎?我走以後,你們自己看吧。”
說完老禪師轉身走回了自己的寮房。
當大家緊張地掀起蓋在女屍身上的黃布時,全部驚呆了,這哪裏是他們抬出來的腐爛女屍啊?原來是寺院裏的一尊觀世音菩薩聖像。
大家恭敬地把觀音菩薩聖像安頓好後,才想起應該問問老禪師是怎麽知道的?
大家發瘋般地跑到老禪師的寮房時,才發現老禪師已經圓寂坐化了。
從淩晨起,到現在,不吃不喝,又大慟大悲,尤為傷神,孟縈倦極,沉沉地睡去。
白芨接到簡然的通知,立馬動身前往溫泉莊子。兩人簡裝輕行,隻帶了條大狗,就騎馬趕往清源寺。
路上簡然想到夢境,心裏慌亂,差點從馬上跌落下來。又碰到有人的馬車壞在路中央,擋住了去路,耽誤了不少時間。總之,一路諸多不順。好不容易磕磕絆絆地趕到清源寺,已是夜幕低垂。
兩人找到孟縈一行租住的客院,眾人都在院子裏,愁眉苦臉。自家女郎一日都未曾露麵,敲門無人應聲,推又推不開,門被反鎖了。
竹清看到白芷和簡然進來,忙走過來求助。
簡然心下咯噔一下,頓覺不妙。立馬讓人撞開房門,房門打開後,裏麵空無一人。被子淩亂,被窩早就涼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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