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7章 渡劫(十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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汪琪的聲音很有特色, 怒吼起來尖銳得像根長針, 不管哪個耳朵聽,都有被穿透腦仁的疼痛感。白鸚哥驚跳起來,掙紮時掉了幾根白毛, 它看著不停罵人的手機,縮成一根雪白的毛棍子。
興許聲音太響,驚動了正在洗澡的司妍, 沒多久司妍就圍著浴巾出來了, 接起手機不冷不熱地說了三個字“知道了“,接著就把手機關機了。
白鸚哥驚魂未定地抖下毛, 小聲嘀咕著:“這女的還真能罵。”
司妍習慣性地甩他個白眼。“你乖乖在家裏呆著就沒這麽多事了。”
白鸚哥聽了有點不服氣,長毛棍子“噗”地鼓成胖球。
“不是你要找沈維哲, 我順藤摸瓜找線索,怎麽就不對了?”
“你說對就是對,我要去醫院了,你還是去找林業昌吧, 說不定他從外麵鬼混回來了。”
話落, 司妍轉身進臥室, 把門甩上了。
蕭玉很委屈, 鳥冠上一簇黃毛無精打采地垂下了,他覺得自己不應該負這個責任,想來想去都是那輛亂穿馬路不守交規的小電驢。
白鸚哥忽然振奮,黃毛“蹭”地翹得老高,然後出離弦之箭從窗處“咻”地飛了出去。他最擅長記恨, 隻要冒犯過他的,不管人還是物,他都記得分毫不差,就僻如那輛小電驢。
白鸚哥來到車禍現場,搖身變成一隻小白鼠,然後從眾多刺鼻的氣味中分辨出那股讓他厭惡的焦橡膠味。小白鼠順著這股氣味往東跑,穿過幾條馬路,拐了幾個彎,終於在石庫門住宅區裏找到肇事小電驢。
小白鼠竄上房頂,在月光之下慢慢幻化回白鸚哥,居高臨下俯視著。他忽然想起很多年前他們住的就是樣的房子,當時還算好地方,而如今看來又過於狹小。
忽然,白鸚哥眼睛一亮,脖子往前伸,緊盯著底下某個窗戶。窗戶後麵是小電驢的主人,正在津津樂道地和自己肥胖的老婆說著車禍。
“還好我機靈,看到不對勁馬上開足,否則要賠得傾家蕩產。”
提及“機靈”,車主很驕傲地昂起下巴,猶如殺沙歸來的常勝將軍。蕭玉發出兩聲冷笑,冷視著那張毫無愧疚的臉。
夜幕越來越深沉,透光的窗也越來越少,那戶被蕭玉盯了許久的人家終於熄燈了,漆黑中傳出幾聲咳嗽,沒過多久又成了呼嚕聲。狹小的臥室裏兩個甜酣的人緊緊相擁,絲毫不知危險正在靠近。
蕭玉潛入房裏,撲扇翅膀飛落到車主胸前,看他睡得香,蕭玉心裏就不舒服,總覺得應該在客棧裏給他安排個位置才對。
蕭玉湊過頭往車主眉心啄了口,拉出其一魂三魄銜在嘴裏而後就飛了回去。他來到客棧,將這一魂三魄往爐裏投,爐火“噌”地竄得老高,搖曳的火光映出無數張痛苦醜曲的臉。
出了這口惡氣,蕭玉終於舒坦了,他離開客棧去找司妍,飛到醫院住院部時,就看到汪琪站在樓下兩手叉腰,氣勢洶洶地教訓司妍,那張嘴嘰哩呱啦幾乎沒停頓。
“我不管,我二哥被你撞成這樣,你得負責任!”
夜深人靜,汪琪的咆哮聲更顯刺耳,司妍的態度依舊不鹹不淡,在汪琪連珠帶炮的發問裏捕捉到空隙時,她才悠悠地插上句嘴。
“我沒說過不負責。”
汪琪的火更大了,像點燃的爆竹竄得老高。
“你哪裏負責了?隨隨便便找個護工就算完事了嗎?我哥哥可是當刑警的,你這一撞毀了他的前途,你知不知道呀?!”
站在枝頭看熱鬧的白鸚哥聽不下去了,他很想俯衝下去,一翅膀扇死她。正要行動時,司妍瞥眼看了過來,冰冷的目光中有幾分警告的意味。
“我知道,所以你提的要求我都答應。”
司妍的回答有點出乎所有人意料,汪琪也愣了下,似乎找不到能發火的理由,心不甘情不願地把含在嘴裏的話咽回去。
“那……你負責照顧我二哥。”
“行,但我有公事,隻能一天隔一天來,我不在的時候護工在場。”
“好,還有二哥的醫藥費、誤工費、精神損失費……”
“可以。”
司妍幹脆得讓汪琪沒話說,汪琪幾次開口想從雞蛋裏挑骨頭,可翻來覆去挑不著,隻好把嘴閉上。
蕭玉覺得挺憋屈的,就一黃毛丫頭敢這麽與他們說話,司妍還答應這麽多無理要求,難道她的腦殼和閻君的腦殼一樣,全是坑嗎?待汪琪一走,蕭玉就迫不及待地飛到司妍肩頭,像隻啄木鳥不停啄她腦袋瓜。
“你是不是傻?!”
“我是在替你收拾殘局。”
司妍說得輕描淡寫,而且聽起來很在理,但蕭玉並不笨,他早早地嗅到了某種微妙,想問卻又不敢問。
“隨你。”
蕭玉回去了,像個孩子生著悶氣。
司妍沒搭理,她轉身進了住院樓,來到骨科病房,拿張躺椅坐在汪楷身邊。汪楷睡著了,熟睡的臉龐帶了點宋紹勳的味道,讓她想起百樂門裏的舞會,還有淮海路上的散步。
時過境遷,他又回來了,還帶來她許久沒有的東西——愧疚。司妍做鬼做得久了,都不知道怎麽形容心間怪異的滋味,她覺得不適,而這不適全是因為兩世的早亡以及躺在病床上不能動彈的折磨。
司妍覺得應該陪著他,就像當初陪著孤苦無依的王楠、陪著中搶瀕死的宋紹勳那樣;她覺得應該守住他的命,千萬不能像上兩世,活得不圓滿。
司妍在病床邊守了一夜,看著窗外的天從黑到藍灰,漸漸露出魚肚白。有些病人醒得很早,四五點的時候就開始呻、吟,家屬們的竊竊私語伴隨著推車輪胎的嘎吱聲,一天就這麽開始了。
汪楷睜開眼的時候正好六點,他是被尿憋醒的,起床想要解手時才意識到自己是個重傷員,腳被抬著,手也綁著。
他下意識地對著守在病床邊上正在看報紙的護工說:“麻煩,我想尿尿。”
話落,那張兩版大的黑白報紙被收了起來,露出一張十分秀麗細膩的臉,白得通透的臉上,一雙鳳眸清冷異常。
汪楷被這雙眼擊中了,腦海中波濤洶湧,有什麽東西呼之欲出,每每要抓到時又突然消失不見。
汪楷愣在那裏,直到夜壺出現,他這才反應過來,一張臉頓時由白變紅,無比尷尬。
“怎麽……怎麽是你?”
汪楷邊說邊縮起身子,不自覺地夾緊雙腿。司妍倒是坦蕩蕩地把夜壺放入被子裏,要幫他掏出小鳥。
“別……別……我自己來!”
汪楷急了,像是受到侵犯,顫抖的聲音不由高了八度。司妍停下動作,點頭冷聲說:“好。”
話落,她就站在病床邊**裸地看著他,都不懂回避。
汪楷躺如針氈,渾身難受,在她異常認真的注視下,他別扭地扭動幾下身體,弱弱地說了句:“你看著我,我尿不出來。”
這話司妍算是聽懂了,側過身避開他。汪楷如釋重負鬆了口氣,開始瀉洪,一不注意竟然尿歪了。
他的臉色漸漸泛青,而熱流不受控製的漫延到整個床鋪,他生無可戀仰著頭,噙淚不說話。
司妍眼尖,不一會兒就看到床上有濕,她簡單粗暴把被子掀開,不但看到了汪楷的不可描述之物,還看見他持續性尿床。
“護士,麻煩換張床。”
司妍吼得很大聲。汪楷一手捂住臉,很想死。他覺得這個女人出現在這裏就是為了報複他,可從頭到尾受傷的人是他啊,斷手斷腳斷脖子的,也是他啊!
接下來的一天,汪楷沒有好臉色,除了尷尬還尷尬,直到汪琪出現,他才像憋久了的青蛙,偷偷浮出水麵深吸口氣。
“她怎麽會在這裏?”
汪楷極嚴肅地問道,好似在審問犯人。汪琪被他弄得一頭霧水,撲閃著大眼睛很無辜地說:“讓她來照顧你呀,瞧把你撞成什麽樣了。”
“可她是女的,照顧我不方便!”
汪楷滿臉通紅,尿床的事幾番欲言又止。汪琪完全沒領悟他的重點,隻說:“女的又怎麽了?女的也得照顧你啊。”
汪楷欲哭無淚,幹脆癱軟在病床上隨便她們怎麽折騰。
汪琪見哥哥不反抗,不免有點小高興,她很得意地仰起下巴,對司妍命令道:“你這幾天就負責照顧他,直到他康複為止,聽見沒。”
司妍擺著張冷臉點點頭,而後就坐到病床邊拿起報紙,無意之中,她的目光落在汪楷臉上,汪楷的臉頓時紅成生豬肝,他想扭頭,可是護脖綁得緊,他隻好繼續暴露在司妍的視線下,不停想著剛才尿床的尷尬。
他覺得他要以身相許了。
“對了,你晚上想吃什麽?”司妍隨口問道。
汪楷憋紅著臉不說話,司妍往他斷手上捅了下,疼得他呲牙裂嘴,腦子一熱開口胡亂扯了句:“滿漢全席!”
司妍聽後沒表示,繼續看著報紙,到了晚飯時候,她拎來十幾個便當,鋪陳在汪楷麵前,叫他目瞪口呆。
“不會吧……你真做滿漢全席?”
“外麵買的。”
司妍的回答冷得沒溫度,但卻在不經意間溫暖了汪楷,汪楷覺得自己對她過於苛刻,或許之前存有點誤會。
不過男人的通病就喜歡把話悶在肚裏,再加上之前的尿床事件,汪楷依舊沒和司妍說話。晚飯後,司妍收拾好便當盒走了,臨走之前她削了個蘋果放在床頭櫃,也沒落下什麽話。看著這枚蘋果,汪楷魂不守舍。
晚上,他又做夢,與之前一樣,他夢見自己穿著古人的衣袍坐在亭中,他對麵坐了個婉約的女子,穿著鵝黃色的裙,可是每當要看清楚她的模樣,畫麵就會轉到另一個時空裏,在這個時空他成宋紹勳——照片上的男子,在巨大的舞池裏他摟著個姑娘跳舞,姑娘穿著修身旗袍,頭綰高髻,雖說離得近,但他依然看不清她的眉眼。
夢醒了,睜開眼時天也亮了。汪楷不自覺地挪動腦袋往旁看,沒見到司妍不知怎麽的,心裏空落落的。
吃過早餐,局裏的同事小周來看他了。平時小周與他熟,說話肆無忌憚,進門的時候小周就擺了張幸災樂禍的臉,打招呼時手往他斷臂上一拍。
“你行啊,這大獎你都能中。”
汪楷無力吐槽,隻好任由他欺負。“人倒黴有什麽辦法呢?”
“這倒也是哦,不過你不用出公幹,也算是件好事。”
小周邊說邊自說自話地剝了根香蕉往嘴裏塞。“但上頭說了,現在很缺人,等你傷好,怕是忙不過來。”
“怎麽了,聽你這話,好像有大事。”
“當然。”小周把香蕉皮往垃圾桶裏一扔。“還記得上次大學生驢友死亡事件嗎?那個幸存者,叫簡靜的,昨天醒了。聽說她醒來大喊大叫的,神誌不清,全都等著她清醒之後錄口供呢。”
說著,小周賊兮兮地往四處看,見沒閑人便靠近汪楷耳邊說:“法醫報告出來了,說死掉的那些人不是被動物啃噬,是被人……而這個犯罪嫌疑人簡靜,你能想象嗎?這麽小個的女生,活吞六人心肝……不是中邪是什麽?”
汪楷一聽心裏頓時騰起寒意,他算得上見多識廣,但這樣的案情還是頭一回聽說,他不禁懷疑,問:“你們是不是搞錯了?”
“沒搞錯,所以我說是大案子!”
汪楷有些躺不住了,被這樁奇案吊足了胃口,他恨不得現在就拆開身上石膏跑回局裏研究資料。小周一見他緊張神色,就知道他心裏在想什麽,忙說:“不用急,犯罪嫌疑人尚沒清醒,等她清醒後我們再進行審查工作。”
“沒事!我現在就申請出院,你等會兒把資料送到我家去。”
話落,汪楷就撥通汪琪的電話。
大約過了五十分鍾,汪琪匆匆來了,一聽到汪楷要出院,她有些不放心,直勸他:“要不再觀察段時間,等你好些了再走。”
汪楷搖了搖頭:“我又沒開刀,按理早該回去了。”說完,他想起司妍,竟隱隱地有些留戀這個地方。
汪琪無奈地耷下肩,說:“既然你心意已決,我也隻好照辦了。對了,我剛才去幫你辦理賠了,還調取監控錄像,我們……我們……我們好像冤枉人家了。”
汪琪吞吞吐吐,話尾不好意思地吐了下舌頭。
汪楷不明白她的意思,俊眉擰成麻花。汪琪長歎一口氣,故作老成地拍拍汪楷肩膀。
“我說老哥,你也真是倒黴透了,這種事都會讓你撞上。我看過監控錄像,剛開始呢大家都開得好好的,突然旁邊冒出一輛電瓶車,而保時捷為了避讓這輛車,打方向盤撞上護攔,而你呢,正好在人家後麵,然後就這麽撞上去了……”
汪琪邊說邊以騰空畫了一根拋物線來形容他著地的軌跡。
汪楷一聽愣了,他一直以為司妍是亂變車道,然後沒控製好,害得他成木乃伊,沒想錯怪人家了。
汪琪連拍他幾下手,把他的魂拍了回來,然後說:“好啦,反正都這樣了,大不了到時賠個不是嘍。再說交警已經找上那個電瓶車了,人家現在正得大病躺在醫院裏,也算是遭報應吧。”
汪琪說得很輕鬆,甚至還有點幸災樂禍的意思,這讓汪楷覺得不舒服,可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既然車禍真相已經明了,汪楷覺得愧對於司妍,她又是墊付醫藥費,又來照顧他一天,雖然中間有發生過某些不愉快的事,他依舊欠她聲“謝謝。”
汪楷拿出枕頭下的手機想要打個電話給司妍,但翻遍通訊錄竟然沒找到她的號碼,這時,汪琪回來了,問:“你是給誰打電話呢。”
汪楷心虛地馬上把手機藏好,搖頭回答:“沒打。”
說完,他又後悔了,一路上都在想,為什麽當時不存她的號碼呢。
到了第二天,司妍才知道汪楷出院了,她拎了水果籃卻發覺病床上的人已經換了,於是她就把果籃送給新病人,然後回家去了。
這幾天,蕭玉正與她鬧別扭,三天都沒與她講過話,住在同一屋簷下卻形同陌路。以前宅子大,他住東院,她住西院,井水不犯神仙水,幾天不說話也不覺得什麽。如今屋子小,抬頭不見低頭見,見了之後又當沒見,總有點叫人不舒服。
司妍本就是冷情之人,既然白鸚哥擺起臭臉,她也就不給他好眼色,幹脆去客棧打理,繼續找林業昌的下落。
司妍問過一圈忘川河邊的鬼怪,誰都沒見過這話癆,反倒是有人見到過月清。
“我有看到一個女的從你家出來,然後奔到那裏去沒了。”
好心遊魂指了個方向,那裏叫鎖魂林,是專用來困住四處遊蕩的鬼魂,不讓他至人間搗亂,也不讓其在黃泉道上惹事。那些在黃泉道上混久的老鬼們都知道那裏不能去,一去就永遠出不了頭了。
對於司妍來說,月清是她心上的疤。即便之前不怎麽重視她,但一想到自己差點毀於她的手,司妍心裏就不怎麽痛快。
之前月清與沈維哲的關係不清不楚,這此沈維哲出現,月清立馬就失蹤了,或許他倆又有關聯,但這關聯是怎麽來呢?
司妍有些想不通,好似有個迷局正等著她去解,但不管怎麽走都是死路。司妍隱約覺得有人正在擺弄這個局,而她則是這局裏的子,每一步都被人盯著。
司妍不喜歡這種無力感,她想破了這迷局,但無從下手。出了客棧後,正好有人打來電話,司妍盯著這陌生號碼想了很久,然後才慢悠悠地接起來。
“咳咳。”電話那頭響起兩記輕咳,徒勞地掩飾著緊張。“請問是司妍,司小姐嗎?”
司妍認得這個聲音,是汪楷。
“對,我是,你出院了?”
“呃……是的,走得太匆忙,沒有和你說,所以打電話向你道歉。我妹妹幫我去辦理賠,回來後和我說她看過監控錄像,當時你是在躲穿紅燈的電瓶車才變道撞上護欄的,所以……我覺得我錯怪你了。”
“沒事,你能出院就好了。”司妍公式化地回複,電話那頭沉默幾秒鍾,似乎是不知道怎麽接話。
“嗯,等我傷好了,請你吃飯可以嗎?”
司妍想了想,打算拒絕這個要求,不過她忽然想到汪琪手中有沈維哲的資料,而汪楷又是她最親近的人,或許可以利用這層關係。
“算了,到時候再說。”
司妍暗暗放棄,沈維哲是危險人物,扯進來的人越少越好。想著,她掛斷電話。轉身時,一又圓不溜瞅的鳥眼正直勾勾地盯著她,而這次白鸚哥竟然不再傲嬌,開口說話了。
“我剛從馮薇薇那裏打聽到簡靜醒了,但是她的魂已經滅,如今在她身體裏的是什麽?”